第16章 閑情
她一夜未眠才無比困頓,上課打盹,堂堂司禮監掌印兼東廠督主雖說日理萬機,也有疲憊的時候,可這樣毫無戒備地在一個認識才一天的人面前閉上眼睛,就不怕有人對他不利嗎?
也可能是她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不足為懼。
公孫懷對阿琅來說,仍是個陌生人,外界都謠傳東廠督主是個陰狠的人物,因而先入為主,她也把他想成了一條毒蛇,不敢輕易招惹,只是見了廬山真面目,才意識到,他不僅模樣能夠勾人魂兒,為人處世也進退有度,無論出于什麽目的,至少現在于她而言是有利而無害的。
阿琅端詳了一陣,見他睡得安穩,不再流連打擾,欲在他醒來之前先離開內書堂,而剛到門口,便見曹元亨快步走來,她又回轉過身去看公孫懷,毫無變化。
“怎麽只有你一人?督主人呢?”曹元亨把阿琅送進內書堂後就去了東廠,聯合公孫懷會同錦衣衛、三法司審案,案子審了一半,曹元亨又與公孫懷一同回宮,剛進東華門就遇到四名詞林先生向公孫懷通報了今日的教學情況,細聽之後,公孫懷只身走向內書堂。
曹元亨則按照吩咐跑了一趟公廳,因有急事才匆匆來尋人。
阿琅行禮之前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并指了指內堂,曹元亨越過她的肩膀,見公孫懷撐着頭打盹微微一驚,阿琅道:“督主睡着了,曹公公您有什麽急事兒麽?”
本來是要禀報要事的曹元亨遲疑了,通常督主休息,都要屏退左右,從未見他在有外人的情況下可以肆無忌憚地閉上眼睛,且面容安詳。
“你對督主做了什麽?”曹元亨多心了,壓低了嗓音斥責阿琅。
阿琅一臉無辜道:“公公冤枉,奴婢就是背了一通《千字文》,哪裏想到督主他聽到一半竟發困了……督主昨夜也沒有睡好麽?”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公孫懷從來都是鞠躬盡瘁,司禮監替皇帝攬了批紅大權,皇帝不願當勵精圖治的明君,也就只能由司禮監掌印代為效勞,畢竟國祚不可斷在這裏。
通宵達旦都是家常便飯,勞碌奔波也理所當然,公孫懷獨挑大梁,能夠撐到現在實屬不易,何況他又是個思慮深重的人,絕不會沉湎于夢境。
眼下又是一件稀罕事,曹元亨忘了急事,匆匆向阿琅招手,把她趕到了門外,又輕掩上門。
“曹公公,奴婢鬥膽問一句,今日……東廠沒什麽事兒吧?”她心裏仍然牽挂着阿玕,卻不好直問,只能通過順昌伯一案問及宋世良才能知道阿玕如何。
她自認為,若宋世良無事,阿玕便也會無礙。
“多嘴!如今進了宮,規矩還沒學會,就想着僭越過問東廠的事兒了?”曹元亨看在督主的面上沒有嚴厲訓斥阿琅,可她少不更事,剛進宮就多管閑事,難免招惹禍端,就啐了幾句提醒她。
阿琅受到警告便明白曹元亨不會直言,東廠那邊有什麽動靜她只能自己另想它法,她讪讪一笑:“是奴婢多嘴了,奴婢這就回自個兒屋裏好好反省!”
說着,她拔腿就要跑,曹元亨又像拎小雞似的把她拎了回來,“督主醒來之前哪兒都甭想去,給咱家好好守在這兒!”
曹元亨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公孫懷選了她進宮,都要鞍前馬後好生伺候他,白天一個外出辦公,一個進內書堂學習,放學、散值,該當的差還得當。
“是,奴婢遵命。”阿琅勢單力薄,只能唯命是從。
她立在門口像尊門神,曹元亨打量一眼,滿意了才轉身離開去辦他的急事。
人已走遠,阿琅才不傻,見左右無人,撩起裙襕往臺階上一坐,數着地上的螞蟻打發時間。
螞蟻搬家通常在陰天才會容易見,此刻天邊尚有一絲霞光,能見到此景實屬罕見,她一時好奇,就起身循着螞蟻行走的方向一步步跟上。
馬上就是晚膳時分,她的肚子早已空空蕩蕩,公孫懷不醒,她也沒有資格先用膳,只能跟着這些勤勞的螞蟻,看看是否發現什麽驚喜。
結果驚喜沒有,驚吓倒是不小。她繞到了內書堂後,不知有個側門,在她低頭跟着螞蟻一起“搬家”的時候,早有人盯上了她,只是不出聲。
直到一只黑色的皁靴如大廈傾覆,上演一幕慘絕人寰的悲劇之前,阿琅破音高喊:“腳下留情!”一面出聲,一面将那人推向一邊,電光火石間,她餘光瞥見緋紅的曳撒下擺,兩眼一閉,緊咬下唇,撒腿就跑。
“站住。”她還沒跑遠,就被公孫懷迷蒙略帶醉意似的聲音鎮住了魂,再也跑不下去。
他什麽時候醒的?又從哪兒冒出來的?怎麽悄無聲息的?
她剛才推了他一把,冒犯之罪板上釘釘,但不知者不罪,應該能逃過一劫吧?
“奴婢見過督主,不知督主已醒,方才并非有意冒犯您,請督主恕罪!”
所有人都對他頂禮膜拜、俯首帖耳,可唯獨不想見她對自己卑躬屈膝,只是現如今她的身份尚不能公布天下,他不得不當作一無所知。公孫懷握了握拳,松開道:“回去罷。”
阿琅不太明白,這就完事兒了?他到底安的什麽心思,她做了那麽大不敬的事,他豈會輕易放過她?
“不餓?”見她站着不動,公孫懷睇她一眼。
“餓。”阿琅如實回答。無論如何,填飽肚子要緊。
不知不覺間,她成了公孫懷的随從,一路跟随,他身形高大,步子極緩,阿琅瘦小,腦袋只到他腰腹稍上不到胸膛,從背後仰視他,那挺拔的身姿如一棵勁松,他的形象也在她心中變得有些偉岸。
她就這樣默默跟着,一言不發,公孫懷也不出聲,就在半道遇上曹元亨,搭了兩句,公孫懷讓阿琅獨自回屋,自己則跟着曹元亨往公廳的方向去了,看他們急色匆匆的模樣,該是發生了不得了的大事。
阿琅盡管在意他們的急事或許有關順昌伯一案,卻不敢輕舉妄動,唯有靜觀其變。
只是阿琅忘了,在這司禮監,掌印沒張嘴,哪裏輪得到底下的人先端飯碗的,她随手拉了個內侍,果真也餓着肚子,可人家能夠忍,沒有瞎嚷嚷。
本來阿琅是個能夠堅忍的人兒,可在坐船北上的那一個月裏,好吃好睡,宋世良照顧有周,倒叫她撐開了肚皮,縮不回去了。
她恨自己沒有出息,進了宮還得活受罪。
“我……我可以走了麽?”這內侍比她年紀稍大些,膽子卻很小,被阿琅擋着,眼神閃躲,雙手始終抱在胸前,阿琅不聞不問,眼珠子骨碌一轉讓了道。
內侍匆匆奔走,阿琅高聲喊道:“督主!”
他渾身一顫,揣在懷裏的細點撒了一地,還沒來得及拾掇,阿琅先一步捉住了他的手,學着曹元亨地語氣眯眼笑道:“這般精致的點心,不知是哪位主子賞的,幹嗎藏着掖着,有什麽見不得人的?”
他臉頰紅一片,綠一片,使勁掙脫,論比力氣,她或許敵不過孔武有力的宋世良,可對付一個文弱的內侍,還是綽綽有餘。
“主子體恤咱們奴婢,時有分賞,主子吃剩的賞給奴婢,有甚麽奇怪?”
阿琅見他嘴硬,哼了一聲,有幾分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但還不夠爐火純青,她并不想與他追根究底,只是她餓的厲害,豈能容他吃獨食。
“那你倒是說說,是哪位主子分賞與你的?旁人也有麽?”
“這、這與你何幹……”他漲紅了臉說到一半,不知看見了什麽,逃也似的撒腿跑了。
阿琅稀裏糊塗,想這人當真是膽小如鼠,不過多問了幾句就慌慌張張見鬼似的溜之大吉,頓時興味索然,伸手撿起撒了一地的精致點心,因是幹點,沾點泥灰拍去一層卻也無大礙。
“你怎還不回屋?鬼鬼祟祟在這兒幹什麽?”
剛到嘴裏的點心又讓土地爺占了便宜,她想呢,那內侍跑得比耗子還快,原來是看到了曹元亨這只大貓。
他不是随公孫懷辦急事去了嗎?怎麽還優哉游哉跑來看她笑話?
“這點心你從哪兒得來的?”曹元亨看了眼落在地上的雲片糕,這是南方的糕點,宮裏原本沒有,自打延祺宮的那位高美人入宮,就只有她會做,阿琅剛進宮,不曾出過司禮監,該不是她偷來的。
“也罷,掉地上的就甭再撿了,這兒是司禮監,不是乞丐窩。”曹元亨不再追究,卻拐着彎兒罵阿琅。
阿琅除了微笑,只有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 請多關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