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良夜
曹元亨平日就算狐假虎威,也不會搬弄是非,這獨特的雪片糕只有別人帶進司禮監,不可能是她偷盜得來,阿琅不為自己辯白,因為有人自會替她證明清白。
沒有追究,也不給她機會親嘗一口,但是曹元亨沒有令阿琅失望,他折返正是奉公孫懷之命,招呼她先行用晚膳。
“曹公公,督主尚未用晚飯,奴婢當真可以先吃麽?”無論曹元亨是否真的奉了公孫懷的命令,既然進了宮,她就要多留一個心眼。
有人對你好是真的為你好,但也有人別有所圖,尤其是從未相識之人。
“你也可以選擇不吃。”曹元亨一貫嫌棄地瞅了她一眼,只是三菜一湯一碗白米飯已經擺上了桌。
與早上的粗茶淡飯根本不在一個水平,不禁感到奇怪。
而面對豐盛的菜品,阿琅最終選擇相信自己的身體多于理智。宮裏的膳食當真如民間傳言,彙集了天底下最好的食材,也雇傭了天底下廚藝最好的廚子。
光是司禮監就可享受如此珍馐美味,坐在金銮寶殿上的天下之主豈不是要嘗盡饕餮盛宴了?
“宮裏的人,可真會享受。”阿琅有此感嘆,不料曹元亨冷哼一聲。
宮中除了各位主子,為奴為婢的人哪有機會真的吃上山珍海味,若能得權勢,就另當別論了。像阿琅這樣剛進宮的內侍,換作旁人,萬不會有此特殊待遇。
只不過公孫懷讓曹元亨多加照顧,他必當萬死不辭。
“問那麽多做什麽,這可都是督主的一片心意,快吃!”說着,把一雙竹筷塞進她手裏,阿琅突感不适。
雖說這些飯菜不一定有毒,可好生喂養的目的是什麽?她可不敢輕易相信東廠督主是知恩圖報之人,她就是給他治了個頭痛之症,便處處照拂有加,怕不是養好了身子骨,再抽取她的鮮血或什麽部位來補陽氣吧!
過去常聽人說,宮裏許多去勢的人內心仍然渴望重振雄風,一旦手握大權,就會利用職權的便利,不惜一切尋求再生之法,甚至為此聽信術士蠱惑,取男童的腦髓服用,造成殺戮無數。
空穴來風必有因,公孫懷此人因面白細膩而瞧不出實際年齡,坊間傳言他已年過半百,阿琅尚未過問督主的年齡秘密,不知他是養顏有道,還是天生麗質。
若真如坊間傳言,他已年過半百,相貌卻如青年才俊,那就不得不懷疑他是否走了什麽旁門左道……
“愣着做什麽?怕下毒?”
阿琅搖頭,又問:“曹公公,您說是督主把這麽多好吃的留給我吃,督主對所有人都這麽好麽?”
“這是自然。督主英明神武,心胸寬廣,嚴于律己,寬以待人,人人敬重……”說起督主,曹元亨臉上自帶光彩,情不自禁誇誇其談。
實際上這些不過都是他的幻想,公孫懷此人心胸狹隘,不茍言笑,手段陰狠,人們巴結他,溜須拍馬,全因有利所圖,也為忌憚他的權勢,不敢得罪。
因此坊間一派人四處散播謠言诋毀他的名譽,另一派人則對他歌功頌德,樹碑立傳,只是名垂青史難,遺臭萬年易啊!
東廠和錦衣衛的臭名不相上下,提督東廠的公孫懷在民間的流言蜚語如那過江之鲫,數不勝數。阿琅聽到的不過是鳳毛麟角,可光憑這一角,就足以駭人聽聞。
“你究竟還吃不吃了?”曹元亨見她扭扭捏捏像個姑娘,心裏一頓窩火。
“吃!”阿琅提起筷子,端起飯碗,一鼓作氣在曹元亨面前狼吞虎咽,就算是死,也要做個飽死鬼。她沒有太大能耐,姑且走一步算一步。
因阿琅吃相狼狽,曹元亨不忍再看,抖了抖衣袖轉身就走。
曹元亨走後,阿琅也沒有停下碗筷,指不定他還派人在暗處盯着她,她是個愛惜糧食的人,送來的菜品丁點不留,給足了公孫懷顏面。
她幾乎吃撐了肚皮,無法行動,橫躺在床上忽然又想到方才在前院遇見的內侍,起初以為他慌慌張張是偷拿了點心怕被人發現,可他身上挂着司禮監的牙牌,包裹糕點所用的巾帕上繡着精致的花紋,顏色極為秾豔,像是女子所用。
一個內侍拿着女子用的巾帕鬼鬼祟祟,他一定和那名給他糕點的女子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故事了。
曹元亨并沒有追問她糕點從何而來,想必心中早已有數。
這紫禁城裏,果然到處藏着不可見人的秘密。
吃飽了容易犯困,她睡了大半天仍是沒有睡夠,她和身下的床褥混了個眼熟,兩腿一伸便見周公去了。
她的睡相比吃相好很多,吃相是做給人看的,可睡相不同,對外界毫無意識的情況下,她暴露了本性。她骨子裏還是個有涵養的姑娘家,平躺着雙手交疊置于腹部,平緩而綿長地呼吸着,沒有多餘的動作。
可惜她睡着之後也沒有了防範心,竟忘了鎖門。
剛到月升之時,公孫懷回到了自己的居所,今晚不用徹夜批紅。
有人想在朝堂上掀風浪,他先把風浪打回到始作俑者身上。內閣拟了票告發延祺宮的高美人買通內侍與宮外通信,檢舉她為高祿同黨,應一同論罪。
高美人與高祿同宗同族,卻不是嫡系一脈,只能算得上是遠房表親,高祿涉嫌謀反,一旦定罪,株連三族,但絕不包括已經入主後宮的高美人。
高美人從未與高祿有過交集,在這個節骨眼上告發,誰在從中作梗,公孫懷心中了然,他壓下了內閣拟的票,并不打算提起朱筆。
這是大學士蘇起用拟的票,他是內閣次輔,也是當今皇後的父親。高美人固寵有方,蘇皇後不及其萬分之一。蘇起用野心勃勃,不甘屈于次輔之位,原本想借助後宮之主是他女兒的優勢奪取首輔之位,沒想到屢次受挫,如今正好借着高祿謀反一案借題發揮,就算不能坐實罪名,也好挫一挫她的銳氣。
公孫懷心眼再多,卻對蘇起用的手段嗤之以鼻,那些拿筆杆子的文官,肚裏的腸子繞了不知多少個彎,剖開肚皮,到底有幾根直腸子誰能說得清。
他不予理會,打發了一通,有些話還是得留到皇上和太後的面前說,在此之前,他心裏還念着一個人兒,徑直回來看看。
一眼看到她橫躺在床上睡得深沉,而小桌上被她清空的碗碟也已收拾幹淨放置在食盒之中。她看似行為粗鄙,身上依舊流淌着尊貴的血液,範皇後對她的教導或許随着時過境遷她早已忘卻,可養育她的那戶人家似乎把她教養得算是得體。
宋兆安不負所托,把他們姐弟二人托付給了一戶好人家。
“山……”一聲夢呓,把公孫懷從十年前的往事中拉回到眼前,他垂了垂雙目,視線落到她的臉上,嘴角處殘留着一點幾不可見的醬汁,他沒有多想,從袖中抽出素黑的巾帕在她嘴角輕輕揩了揩。
睡得再沉,若有異物觸碰,總歸感到不适,阿琅正做着發財夢,躺在金山上,仰望穹頂,不知怎麽,落下淅淅瀝瀝的細雨,雨絲如銀針密密麻麻砸在她臉上,酥癢得跟貓兒一陣撓似的,她一下下抓癢,無濟于事。
公孫懷以為她做着什麽怪夢,人沒有清醒,雙手卻半點不安分。
他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她的睡顏,一會兒安靜得像只小貓,一會兒又跟猴兒似的,頗為有趣。
過去他只是惜薪司裏一個不起眼的小火者,滿面塵灰,哪有資格接近貴主兒。
頭一次離得主子近,還是因他犯了事兒。他因這副容貌嘗盡了內侍們對他的屈辱,就連進宮送炭,也因少于定額被承乾宮的主位罰跪。
冰天雪地裏,跪一個時辰尚且能忍,可若那位主子不發話,這條命多半是撐不下去的。鵝毛大雪蓋在他瘦削的身上,不多時便活脫脫成了個雪人,天可憐見,讓他在凍死之前遇見了範皇後。
承乾宮挨着坤寧宮,範皇後從景仁宮回坤寧宮時恰巧途經承乾宮外的長街,中宮之主悲天憫人,見此情狀,不問緣由,先命人将他身上厚重的積雪除盡,再擡回坤寧宮,因施救及時,總算撿回了一條命。
範皇後救了他,卻也因此與承乾宮主位劉貴妃之間的關系愈發緊張。
回到惜薪司後,他便與後宮失去了聯系。
倘若他當時多留些心眼,想盡方法留在範皇後身邊,或許就能早一日察覺到王有吉與劉貴妃的陰謀,範皇後也不至于難産致死,更不會屍骨無存……
她的兩個孩子,也不可能流落民間。
怪他當時的力量過于薄弱,無力對抗,只能靠幾分小聰明偷梁換柱。範皇後身邊的侍女與錦衣衛指揮佥事宋兆安裏應外合,他想要趁此機會報恩,便答應當那張護送長公主逃出宮的盾牌,而剛出生不久的太子則由穩婆和皇後的貼身宮人喬裝出宮。
他帶長公主離開之時,坤寧宮的火勢已經蔓延,引發了宮亂,一時之間,沒有人察覺到他們的計劃和行蹤,大火直到一場暴雨過後才逐漸熄滅,可華麗的宮殿付諸一炬,屍橫遍地,面目全非。
範皇後産子,除坤寧宮內之人以外,無人知曉,只當是一屍兩命,找到屍首的時候,确也見到了被動過手腳的範皇後的遺骸,至于長公主,另有同齡女童為主殉葬。
十年過去,這樁驚天秘案,知道的人所剩無幾,公孫懷是其中之一。
作者有話要說: 阿琅你怎麽就沒有危機意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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