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廿二、同飲
一番折騰之後,兩人又回到了書房。
房門在身後關上,李也辰方放開了明緋。從房中找出一塊白絹,迅速為她束好頸上的傷口,止住血後,才看着她道:“夫人難道忘了麽?”
那一剎那他的眼中竟似有絲絲怒意。明緋一怔,“什麽?”剎那的疑惑後,她心中突然閃過今日他答應救嬌緋時,對她說過的話:“夫人也當多自珍重,再不要如此了。”
她一時又是急切又是忙亂,急急說了一個“我”字,便再說不出話來,只是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方才澀聲道:“你……知道我會……”
他一早就知道她會選擇自盡,所以才一直牢牢地盯着她。他竟是這樣了解她。她一時只覺得喉嚨發堵,急急地吸了口氣,又牽動起傷口,忍不住咳嗽起來。
他輕輕嘆了口氣,終是沒有再說什麽,扶她坐下,低聲道:“不要再如此了。”
明緋默然。過了一會兒後她輕聲道:“值得麽?為我身陷困境,危及自身,更何況你還有大事在身。明緋……已與行将就木之人無異,先生又是何必。”
李也辰沉聲道:“正當青春年華,又為何如此看輕?夫人芳齡?”
明緋低低一笑道:“過了這個年就二十五了,該老了。何況我如今年華幾何又有什麽關系,此生早已是命定了。”
李也辰怔了怔,道:“在下竟是錯了。”
明緋淡淡含笑道:“先生也是為我好,況且除此之外,我又能去哪呢?先生又有什麽錯。”
李也辰微微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麽。
二人靜靜相對無言,許久之後,忽聽得不遠處街上一聲炮響,接着接二連三的連街串巷的響起了一片鞭炮聲,兩人靜聽着清脆的炮聲,直到最後一聲歇了,明緋忽然道:“呀,今兒是年三十了。又是一年,”她喃喃道,“又是一年了。”
這自語似的一句話,卻令身邊的人驀然震動。李也辰忽然凝望向她,道:“你果真如此想麽?”
“啊……”明緋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望着他的眼睛頓了又頓,她卻不知該說句什麽,轉身望向窗外,道:“現在該怎麽辦?那位武将看來是二皇子的人?看來他似乎暫時還不會動手,只是他帶來這麽多人,只怕我們是出不去了。”
李也辰道:“靜觀其變。等等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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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緋一笑道:“如此也好。除夕年夜能與先生共慶,倒是意外之福,只可惜無茶無酒,不能敬一敬先生了。”
李也辰望着她,此時臉上也略露了笑意,道:“這倒未必。”
明緋驚訝:“怎麽?這書房中還有茶酒麽?”
李也辰微微一笑,起身去書桌旁搬來了生炭火的銅盆,那盆中的火早已熄了,他放下火盆,站起來四處看了看,目光落到一旁的椅子上,揮手三下五除二下兩塊木頭,丢到火盆裏,從桌上拿了塊打火石點着了火,然後又從牆角屋頂敲了塊冰下來,放在一只瓷杯裏,懸在火上。
明緋看着他一連串動作,先是驚訝,而後漸漸不禁微笑起來,此時含笑道:“這能燒開麽?”
李也辰道:“大概不能。不過不用燒開,化開就可以了。”他說着從書桌上抽了張紙,遞給她道:“會折紙嗎?折一個紙鍋來。”
“用紙做?”明緋驚訝,接過紙來,這折紙的游戲她幼時帶着三個妹妹常常玩,倒是不陌生,很快便折了個四四方方的筒型東西來。
化開的冰水倒入紙筒,放在火上,果真沒有燒起來,不過片刻工夫,筒中的水便冒起熱氣。李也辰敲了塊茶放進另一只瓷杯,敏捷地把紙筒從火上移開,将水傾入杯中。
熱氣袅袅升起。
“雖然簡陋些,倒也是杯好茶。”李也辰微笑,“夫人請。”
明緋含笑,小飲了一口,道:“果然是好茶。”熱茶捧在手中,身上的寒冷頓時驅散了些,明緋笑道:“原說是我敬先生,如今倒是我占先了。”她說着眼光在房中四下搜尋了一下,卻沒有再看到別的杯子,便道:“這般特殊時候,明緋也只好失禮了。先生若不嫌棄,便請飲下這杯茶吧。”
寒冬書房,一位盈盈相望的女子,為自己雙手捧上一杯熱茶,那潔白的瓷杯方才就在她唇齒之間,她的眼光安寧而坦然。李也辰定定地凝視着她,她毫不回避地微笑相對。
此時此刻,她有足夠的理由邀他同飲一杯茶,于是她就這樣做了。那樣坦然的原因,或許是因為——她知道除此之外她其實什麽也做不了。
她微笑着站起來,把杯子放到他手裏,一根一根合攏他的手指。不過是一口茶,她卻好像已醉了一般,整個人都似飄忽了。
瓷杯握在手心,李也辰垂下眼睛望着杯底飄游的翠綠茶葉,沒有說話,默默地飲下了杯中茶。然後他握着那餘溫猶在的杯子,沉默良久。
冬季的天黑得極早,兩人在房內靜靜坐了一天。從被困之時算起,兩人此時已近兩天一夜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了。今夜是大年三十,兩人本以為又要餓一夜,卻不料天黑之時門卻開了,一個兵士提了一籃東西放到門口,一句話沒說便關門走了。
兩人的目光落在那蓋得嚴嚴實實現籃子上,半晌後明緋先開口道:“是吃的?”
李也辰走過去掀開看了看,沉吟了片刻,把籃子拎到桌上,對她點了點頭。然而他動手把裏面的東西拿出來,卻沒有招呼明緋一起吃,只是望着那些東西沉吟不語。
明緋看着他神情,不一時便明白,道:“不能吃?”
李也辰夾起一片青菜放在嘴裏嚼了嚼,咽了下去,道:“有迷藥。”
“那……”明緋不解,他方才明明已經吃了。
李也辰望着她,道:“這是唯一的辦法。既然他們還不打算殺我,便是要制住我,留你在此也不過是此意。若他們目的達到,自然不會難為你。”
明緋望着他,聽他說完這番話,并沒有激動,只是道:“依先生看來,他們打算對你怎樣?”
李也辰道:“不過想要勸我為他所用,想來尚無性命之憂。”
明緋道:“先生若願意,想來自然無事,然而只怕——”
李也辰笑了笑道:“你怎知我不願?”
明緋搖了搖頭,她雖說不出理由來,心中卻有一份直覺。
李也辰道:“不必擔心。我就算不願,也不會學那忠烈之臣求死留名,自然……有辦法可想……”他說到這句話時眼光已開始朦胧,最後一句話說得已是含糊不清,說完後便撲倒在桌上,不再言動。
明緋的眼睛驀地紅了。他最後一句話,她聽得清楚,他說:“你……千萬珍重,莫枉我心。”
他又一次對她說這句話,這一次,在他已是意識渙散的眼眸深處,分明有一種什麽東西,令她幾乎淚下。
他救她三次,然而第一次是為查案,後兩次是為脫困,她本不敢自作多情,只是有些東西不必言說,也不要證據,只需要一個眼神就已夠了。
她已經明白。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等悄然離開縣衙,出城而去。
書房中,明緋靜靜伏在桌上,直到人聲去遠,再無聲息。又過了片刻,她慢慢直起身子坐了起來。她明白李也辰當下的處境,然而此時她反而冷靜下來,幾乎轉瞬之間,她便下了決斷。
橋溪縣以北,過江後經青、穎二州,便是京師。
季英率一衆部下,帶着昏睡中的李也辰一早便起程急趕,近午時便到了附近的一座小鎮。鎮名小桃,人口不多,很是寧靜。一行人也不進鎮子,只遣了個士兵進去買些吃喝之物,便在郊外就地休整。
衆人各各休息吃喝,季英吃罷飯,想了想召了個兵士,吩咐道:“那姓李的現在大概還沒醒,你去給他喂點水,免得一睡三天渴死了他,倒不好了。”
那兵士領命而去。季英閉目略養了會神,這次是他第一次出外辦事,他不想有什麽差池。休息了片刻,便要上路,他正要發令之時,先前去的那兵士忽然慌慌張張跑來,叫道:“大……大人……”
季英心中一沉,道:“出什麽事了?”
“那人……不見了!”
“什麽?!”季英立即匆匆趕去查看,果然見車中遺落兩截繩索,人已不知所蹤。季英怔住,“他明明中了我的迷藥……”
沉吟片刻後,他振了振精神,迅速道:“楊路帶人在此暫駐,其他人等,跟我回橋溪!”
李也辰已逃走,憑他的身手只怕難以追上,如此情況之下季英當機立斷,決意先拿下明緋再說!無論此二人是何關系,但憑李也辰對她回護之意,他都認定此人必有用處。此行只可成功不可失敗,無論如何,他都不能空手而歸。
李也辰此刻人在橋溪。他既通藥理,季英的迷藥便迷不倒他,中了迷藥後雖一時不能言動,意識卻還清晰,他也知道明緋其實并未吃迷藥,只是裝做被迷暈而已。因此他一脫身便匆匆趕回橋溪,囑明緋暫時躲藏起來,以免被季英挾持。
悄悄潛回縣衙轉了一圈,不見明緋的人,李也辰又到福家去找了一遍,依然未找到。略一思索,他又奔城外三裏亭而去。兩人被困前福家三姑娘曾說在此等明緋,如今已是三日過去,不知她還在不在那裏。
推開城隍廟的木門,漫天風雪挾裹着呼嘯之聲驀地沖入門內。廟中空冷清寂,神像前只有一個裹着破棉絮的乞丐正在睡着,聽到風聲門響,也只是動了動身子,把棉絮拉緊了些。
沒有看到明緋,嬌緋也不知何處去了,姐妹兩人竟似失蹤了一般,在這小小橋溪縣城中消失了。
站了片刻後,他關上門,在地上靜靜坐了一會兒。不見了也好,他如果找不到,想必季英也不會找到的,這樣也算是安全了。
門外漸漸傳來馬聲人聲,嘩嘩地從小廟前走過,漸漸去遠。李也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泥水,開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