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朱堂寝
(六十六)
建安二十三年上元節,許都發生了最嚴重的一次兵亂。
城中火光沖天,黑煙鋪地。
風助火勢,一路竄延到皇宮東北角上的明臺和功臣閣。
入了夜,叛兵開始攻打各處宮門,宮中只得三千禦林軍死守,厮殺聲一片。
天子與妃嫔避禍于宣室內殿,我哪兒都不想去。
遣走了章臺殿所有的宮婢禁衛,懷中抱着郭祭酒留給我的木匣子
——再沒什麽比這樣靜靜相對相伴,更令我感到安心篤定了。
竟然又已過了十一年了麽?
從在鈞弘館外聽到十勝十敗,到建安十二年的秋天,也是十一年。
可這個十一年,我覺得自己衰老的如此迅速。
冥冥之中,我甚至感覺到,從那匣子裏傳來某種遙遠的呼喚。
(六十七)
不去看那血肉橫飛的殺陣,只聽金戈琤瑽,其實亦悅耳若鐘磬之音。
不知過了多久,厮殺漸漸平息下去,最後只剩下更漏聲聲
——寅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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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忽而響起一陣腳步淩亂。
“臣司馬懿,求見皇後。”
司馬懿?!
他不是在邺郡麽?
我放下匣子,起身去開了殿門。
他緩緩走到我跟前。
我看見殘餘的火光在他眼中閃爍着,忽明忽暗,平日的鋒芒蕩然無存。
“天子與後宮諸人可都安然無虞……”
話音未落,突然被他抱住了
——他的胸口很暖。
朔風掠過空寂的庭院,滿階落葉,被吹的嘩嘩作響。
夜空裏沉沉的壓着陰雲,大概很快又會有一場雪。
“适才先至宣室殿,獨沒見你……我就尋到此處來了。”
“半月前,居巢軍中疫疾肆虐……”
“兄長也染上了疫症……那麽突然,毫無征兆的……”
“……你不可再有閃失了……”
他抱着我,他的嗓音在我耳畔回旋,說不盡的疲憊。
唇角滲入一絲鹹鹹澀澀的味道。
我發現,流淚的不是他,是我自己。
淚水無聲無息落在他的錦袍上,很快濡濕了一大片,摩挲着臉頰,越發寒涼徹骨。
我也抱住了他。
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做,但雙手抱住了他的腰際。
(六十八)
許都兵亂後不久,劉備遣張飛、馬超屯軍下辯,進逼漢中。
秋七月,父親西征劉備,将邺郡諸務交給了子桓。
與劉備交戰了三個月,父親便棄漢中,回軍至長安。
建安二十四年九月,邺郡傳報,西曹椽魏諷潛結徒黨,與長樂衛尉陳祎等人密謀奪城。
未及約期,陳祎向子桓告了密,乃誅魏諷,坐死者數十人。
那以後,父親再沒回去邺郡,對銅雀臺,似乎也沒有了那份眷戀之心,他和母親在洛陽宮長住了下來。
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洛陽有快馬至許都
——父親頭風又犯,沉疴難起。
他想見我。
(六十九)
紛繁各色的文武朝臣們被召至父親的卧塌前,母親一直守在他榻旁。
清早,最後一批人終于走了。
“你兩宿沒合眼了,回屋歇息去罷,我這裏有節陪着就行了。”父親對母親說。
“節,外面雪還在下着麽?”
我将窗推開寸許寬,自我到洛陽,七天七夜,這場雪沒有停過。
白亮如銀的雪光一瀉而入,屋外一片皚皚,天朗無雲。
“已經停了,父親。”
他望着窗外,蠟黃枯瘦的面色被映的越發黯淡。
“許久未喝到你烹的茶了……今日就替為父烹一盞吧……”
設風爐,煮上山泉水。
“你現在還念着奉孝麽?”父親忽然問我。
“……是的。”
“那些信……可還在?”
“……還在……”
“想起那時在官渡……我去奉孝帳中,他枕在案上小憩,案旁的書信還留着墨香……”
“戰事那樣艱難的境況下,他也不忘寫書信給你。”
“那些信……他一封也沒有寄出過,我至今也一封未看過。”
父親深深嘆了口氣。
“當日将你嫁入宮,我始終覺得愧對奉孝……”
“是以一直縱容他的不治行檢,以為只要假以時日,他便會忘記你……”
“孰料竟害了他……也害了你一生。”
(七十)
“後來在華容道,就在那生死一線之間……我突然想起了奉孝……”
“若奉孝在,斷不使我有此大失。”
“那時我才明白,赤壁兵敗,倉舒病亡……原來都是奉孝對我的懲罰。”
“節……你能原諒父親麽?”
我斟了茶,将青瓷茶盞遞給近侍,父親就着他手裏喝了兩口
——縱然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昔日執酒橫槊,仗劍縱馬的那雙手,如今已經連一只杯盞也握不住了。
父親一生好酒,尤嗜杜康。
其實那樣泠烈張揚的辛辣,才是屬于生屬于死,屬于沙場,屬于亂世中每一個競逐天下者的味道。
“這條天下霸道之路,無論是誰,但凡要走下去,除了踩着所有人的骸骨,別無選擇。”
“父親沒有做錯過什麽,節也從未怨怼于父親。”
父親一怔,随即笑了起來,眼中卻閃出淚光。
“我知道……我知道的……”
“……你畢竟是我的女兒啊……”
(七十一)
“這幾日我常常做夢……”
“總夢見你、我,還有奉孝和文若……我們圍爐而坐,縱論天下計。”
“屋外也是這般嚴冬天氣,漫天漫地飄着大雪……”
“我們四人坐着坐着……奉孝忽然說,他要先走一步,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後來,文若也起身要離開……”
“我喊住他,問他去哪裏。”
“文若回過頭來……對我說,他要随奉孝回颍川了……”
“他們所說的颍川,所去的颍川,究竟在哪裏?”
“我想我很快……很快便可以去看一看了……”
“父親……”長跪在塌前,我終于泣不成聲,“父親……別留下我一個人。”
“你怎會是一個人呢……還有你母親,還有子桓吶。”
他的手顫巍巍的摩挲着我的面頰,頭發。
“你兩歲那年,我從颍川剿賊回到譙中,第一次抱你,卻把你吓的嚎啕大哭起來……”
“你大概都已經不記得了……”
“過去這麽多年了,我們之間發生了多少事……”
“可在我心裏,你始終還是那個……伏在我懷裏掉眼淚的女娃兒。”
(七十二)
建安二十五年,正月,庚子日。父親薨于洛陽。
那時候,我已回到許都。
空蕩蕩的嘉德殿內燈火通明。
我展開一方黃絹,提筆蘸墨,拟诏。
诏曰:“……魏太子丕,奕世宣明,宜秉文武,紹熙前緒。”
“今使持節禦史大夫華歆,奉策诏授丕丞相印绶、魏王玺绂,領冀州牧。……”
書畢,用玺。
我将黃絹交與華歆。
“魏王薨于外,太子未得天子诏令,恐耽誤嗣位,故請大夫星夜趕往邺郡傳诏。”
“轉告太子:此非哭時,當及早嗣位,理軍國大事,以安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