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艾如張
(五十九)
“蓋聞春秋之義,立子以長,加五官将仁孝聰明,宜承正統。琰以死守之。 ”
尚書崔琰的一道露板,證實了長久以來流傳于朝野的種種臆測。
司馬懿連夜從邺郡趕來許都。
赤壁戰後沒多久,他便遷為了子桓的文學椽。
“主公信重西曹椽丁儀,欲将五小姐許婚。”
“五官将以丁儀獨目,出言谏阻。主公遂将五小姐許嫁與伏波将軍次子夏侯懋……”
父親有很多女兒,當然也懂得如何善用。
我與憲、華都入了宮。
當年平靖北方後,群臣賞功罰過,文若先生固辭三公,父親亦不相強,而是将四妹安許給了先生的長子長倩。
“丁儀因不得妻,深恨五官将,與臨淄侯越見親善,與其弟丁廙向主公數稱臨淄侯奇才,主公深然之。”
“今主公再征孫權,改命臨淄侯留守邺郡,行前戒曰:‘吾昔為頓邱令,年二十三。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與!’五官将與臣等觀此言,主公立臨淄侯之意明乎必矣……”
“五官将可曾向荀令君問計?”
他訝異的看着我,半晌,才輕咳一聲,低聲說:
“兩年前主公與孫權相峙于濡須口,令君疾留壽春,那時便已……已經殁了……”
(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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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我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眼前漆黑,腳下一軟,咯噔一聲,雙膝已跪在地上。
唬的他急急來扶我。
我顫巍巍的抓着他衣袖一角:“那……那,荀公達……荀軍師呢?子桓可有問過他?”
“荀軍師沉疴不起多時矣……”
“五官将前往問病,軍師已有口難言……怕也在旦夕間了……”
他聲音很輕,看着我。
我閉上幹涸酸澀的雙眼,死死咬着唇,不讓自己發出任何悲音,淡淡的腥甜在齒間化開。
胸口只覺悶痛陣陣襲來,像一塊又一塊千鈞巨石碾着、壓着,讓我透不過氣,直要窒息了。
父親說的沒錯,死不是最難的,活着才是,看着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離開,然後繼續獨自活下去
——做他們未完成的事,看他們沒能看到的結局。
長舒了一口氣,睜開眼,已是隔絕了天涯般的平靜。
“昔日高祖皇帝欲廢孝惠而立趙王,呂後為孝惠帝以卑辭安車,固請四皓。”
“高祖以孝惠羽翼已成,難以動撼,乃絕易嗣之念。”
“今群臣之中,荀令君的女婿陳長文,與鐘元常、毛孝先、崔季珪皆為當世賢達,又是朝內聲高望重的老臣,子桓當盡禮敬之……”
“子建一向恃才曠放,不拘小節,殊不知大節之虧,始于小節。”
“子桓須深自砥砺,修身養德,讷言敏行,事乃可成。”
“這樣生活,不累麽?”
突然聽見他說,我訝然擡頭,看到一雙清亮眼睛。
恍神的一霎間,我甚至錯覺自己又回到了司空府
——竹影蕭疏,月華錯落,在澄明如水的眸光下,我的驚慌無所遁形。
(六十一)
我覺得累了,卻無法停下來
——伏皇後寫與伏完的親筆密函,已攤在案幾之上。
“操賊逼迫天子日甚,旦夕如坐針氈……前者授命董承、黃奎,籌謀不密,反令忠良之士慘遭橫禍。”
“今欲密約江東孫權、西川劉備起兵于外,在朝忠義之臣舉事于內。內外夾攻,庶可有濟。”
“縱觀滿朝,惟父親可托大事……”
董承,黃奎,這一切終于有了一個水落石出的解釋。
父親在許都留駐的人馬雖不多,應對這件事綽綽有餘了。
我喚過侍婢:“速将消息報知禦史大夫郗慮、尚書令華歆。”
我回頭看向中常侍,已經過了十四年,他臉上的黥印仍然依稀可辨。
“我會禀明父親,不叫你白受了這些年的苦。”
他再三叩首:“先父感念老太公救命之恩,無時不思報答。”
“微臣效命貴人,非為爵祿,乃為完成先父夙願。”
我點頭:“你将信送去,務須賺得伏完回書,藏于發髻之內,到了北宮門外,自會有接應之人。”
穆順領諾,卻遲疑着沒離開。
“還有事?”
“微臣不久前追查到,被送出宮的小皇子原來被寄養于山陽縣山陽醫館。”
“那醫館主人乃是靈帝時的太醫令秦緯,秉性剛直,十常侍專權時,他辭了官,便一直隐居山陽縣懸壺為生。”
我想,我明白天子的用意了。
“多謝你,穆順。”
(六十二)
已經多久沒有這樣徹夜不眠的在太液池邊坐等天際放亮?
我不記得了。
內侍一次又一次在炭盆裏換上火紅暖亮的木炭,漸漸的,都暗下去,冷下去了,最後只剩一盆灰燼。
這一晚仿佛尤為漫長,像熬過了一年又一年。
平明時分,我聽見身後一陣步履悉簌,由遠及近。
“節,回宮歇息去罷,沒事了。”
——是父親。
我頭也沒有回:“伏完一門,被誅了幾族?”
他停頓片刻,沒有回答,卻只說:“我已上奏表,請天子冊立你為正宮。”
我笑:“父親可是在論功行賞?”
他許久沒有作聲。
聽着那悉簌步履漸行漸遠,我才起身回宮。
行經禦花園,天子就坐在小亭裏。
晨風吹動龍衮,依稀能看出那華美厚重的衣裳下,是怎樣不勝羸弱的一副身軀。
他緩緩望向我,眼中唯有一片漠然,悲喜難辨。
“陛下恨妾麽?”我問。
“朕為何要恨你?朕是輸了……”
“可你又何嘗贏?”
建安二十年,正月朔。
我成為大漢朝最後一位皇後。
(六十三)
我與憲在一起的時候越來越多。
就像倉舒死後的環夫人,這些年,憲也已光華盡褪。
不止一次的,我想将小皇子的下落告訴她。可是每當話到嘴邊,又硬咽了回去。
“我以為,伏皇後死後,被冊立為後的人會是你……”
“再崇貴的名分,終究還是籠養的燕雀。”憲淺笑着。
“董貴妃,伏皇後……到頭來,猶不及一介民間婦人。”
“憲,你想過離開這個地方麽?”
“想,又能怎樣?天子尚且身難由己,何況我區區一介妃嫔。”
難,也不難
——若天子不再是天子。
“那麽你呢,節?”
“一生中最好的時候都蹉跎在這裏了,但整個宮闱之內,似乎從來沒有你真正想要的東西。”
我究竟想要什麽?
“願相攜回颍川,歸山林。”
茅舍三五間,四時竹柏青。
日裏撫琴聽音,夜來挑燈共讀。
沒有戰火厮殺,沒有流血仇恨,亦沒有那繁多的陰謀陽謀。
可是這一切,都在建安十二年的那個秋天,随着郭祭酒一同被黃土沉埋了。
“如今我想要的……無非是守住曹家天下。”
建安二十一年,父親晉為魏王,十一月三征孫權,重又起用子桓留守後方。
(六十四)
建安二十二年春四月,天子命父親設天子旌旗,出入稱警跸。
父親回許都述職,子桓與子文、子建皆随行入朝。
只有子桓來看我。
“父親南征時,我去拜訪過太中大夫賈文和。”
“聽聞此人一向阖門自守,退無私交。你見到他了麽?”
他點了點頭。
“這是你自己的意思?”
“是仲達的主意。”
“……我一直以為,你志不在這天下。”
“過去的确是如此。”
“現在不是了麽?”
“……正如二姊當日所言,子建為人單純,嗜酒曠放,不可委以軍國大事。”
我望着他:“只是因為這樣?”
他眼中閃過一瞬的猶疑。
“……是丁儀、丁廙兄弟……”
“崔尚書那道立嗣露板,得罪了丁儀。”
“丁儀向父親數進讒言,将崔尚書罰為徒隸,最後竟命人将他杖殺獄中。”
“毛孝先為崔尚書仗義執言,丁儀又向父親進讒,毛大人亦被免黜,憂憤而亡。”
“如今朝中忠信之士,人人自危……”
“父親戎馬半生,任人唯賢,方有今日天下。”
“丁氏兄弟恃寵而害賢……他朝一旦得勢,豈非吳之伯嚭、秦之趙高一流,要斷送曹氏基業?”
子桓的改變,我應該覺得高興
——可是卻沒有。
“高祖功臣平州侯,驅車行于馳道而獲罪除國。”
“孝景皇帝為太子時,車至司馬門而不下,亦被參劾大不敬。”
“父親雖可劍履上殿,設天子旌旗,但他的車輿至今也未曾行于馳道,出入司馬門。”
“倘若子建縱車禁地,你說……結果會如何?”
他看着我,久久不答。
“明晚我在宣德殿設家宴,你回去安排罷。”
(六十五)
笙歌,笑語。
宮苑之內,很久沒有過這樣喧嚣的人聲了。
依舊是盛大的宴席,我與父親分坐于上首主位。
這一切帶着熟悉而遙遠的氣息。
那年我多大?
十二,抑或是十三歲?
也是這樣坐在父親身側,看着滿堂文臣武将,為父親把盞進酒。
流年偷換,父親已須發花白
——他是真的老邁了。
如今我所在的位子,也不再任得我偷偷溜走。
席間弟兄三人鬧起酒來,父親只是看了我一眼,沒有攔阻。
宣德殿後種的一排槐樹,正是開花時節,滿屋滿屋甘甜的馨香,夾雜着陳釀的酒香。
這片刻的安定平穩,過去我以為只是稍縱即逝的夢境,可這些年來,我越來越覺得它更像一種危險的假象,掩蓋着暗流洶湧,山雨欲來。
翌日,朝野議論紛紛
——臨淄侯自宮中宴飲,大醉而歸,驅車行馳道中,出司馬門。
公車令被父親坐了死罪。
建安二十二年十月,天子命父親冠十二旒冕,诏立子桓為魏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