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韓菁十九歲
(一)
韓菁呆在派出所的審問室裏,原本戴着的墨鏡摘了下來,露出一雙烏黑的眼睛,兩手乖巧地搭在身前,一身白色的淑女裝扮,顯得格外嬌小安靜,似乎剛剛在立交橋上超速行駛且撞到人的不是她。
做筆錄的民警看看她,又低下頭,問:“姓名。”
“韓菁。”
“年齡。”
“19。”
民警又擡起頭來,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十分懷疑:“你真有19周歲?身份證呢,帶了嗎?”
韓菁對他的眼神無動于衷,語氣平鋪直敘:“沒有。”
“是沒有身份證還是沒有十八歲?”
相對于民警的啰嗦,韓菁再次回答得十分簡潔:“沒帶。”
她的回答讓民警皺起眉毛,“啪”地将筆放下,語氣很嚴肅:“你說你這個小姑娘,态度怎麽這樣差?年紀輕輕的,有什麽事能想不開,非要去高架上玩飙車?”
韓菁梗着脖子,一言不發,完全無動于衷。
等該問的都問完,民警繼續擔任着唐僧的角色,看着她的眼神中帶着惋惜遺憾以及語重心長:“你一個小姑娘,知不知道人命的珍貴?幸虧對方躲得及時只摔斷了腿,要是真撞到有個三長兩短怎麽辦?你以為派出所跟牢房挺好呆的是嗎?開的是你家長的車子吧?那麽好的跑車,生生被你撞得車頭凹進去一大塊,挺好玩兒是吧?”
韓菁垂着睫毛,一言不發。
民警生出了非要讓她認錯的執拗,繼續說下去:“再看看你自己,這才十九歲,今天是幸虧沒什麽事,要是真撞到,又該怎麽辦?你要是出了什麽危險,你有沒有想過你家長的感受?現在的小孩子怎麽都越來越難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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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菁繼續垂着眼抿着唇,全部左耳進右耳出。
莫北趕到派出所的時候,韓菁剛剛從審問室中出來。遠遠見到他,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随即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便重重扭過頭去,梗着脖子不說話。
這個眼神讓他想起了當初從教務主任的電話中得知她早戀時候的情景。黑白分明的眼珠裏像是盛載了許多的話,也是這樣的眼神,倔強又任性,還帶着一點讓人不忍心責罰的委屈。
莫北低嘆一聲,上前。
韓菁雙手撐在椅子上,雙腳懸空,無聊地看着相隔一扇玻璃窗的莫北在裏面同民警交涉。
其實她并非不知曉自己的錯誤和責任,但只因為她的監護人是莫北,許多事情仿佛都可以輕松搞定。她藏在他的身後,不用做什麽就能免去諸多的麻煩。
似乎她甩手留下的任何爛攤子他都可以收拾得幹幹淨淨。
莫北,莫北。
又是莫北。
她今天下午撞車之前的那一瞬間,想到的也是這兩個字。
想到他叼着沒有點燃的香煙手把手教她學開車,側臉清俊,眉眼沉靜,嘴角勾起的溫柔她閉着眼都可以描摹下來。
——她因為物理奧賽得了全國一等獎,直接獲得高考保送名額。确定被成功錄取後,韓菁就徹底揮別了明華高中,在家清閑了多半月,接下來就纏着莫北要他教開車。
剛剛買了不久的新車作教學車,莫北這等精英老板當教練,她一個月來的學車陣容堪稱豪華。
她本來上手很快,心情也十分愉快。韓冰這些天沒有住在別墅,她的心情就更加愉快。
但這些都在今天下午戛然而止。
韓菁從書店抱了一摞書回來,別墅花園前沒人,她隔着老遠就聽到二樓有隐隐的争吵聲。
其實大概也不算是争吵,因為她辨別了片刻後,只聽到韓冰一個人在歇斯底裏。
用歇斯底裏來形容她的聲音真的不算過分。即使韓菁沒有看到,從聲音也可以分辨出這個莫北的未婚妻此刻大抵是真的快被逼瘋了。
客廳裏也沒有人。韓菁一路輕手輕腳上樓,韓冰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中間甚至還夾雜着陶瓷玻璃等的破碎聲,以及女人的哽咽聲:“前年訂婚後我說結婚,你說你需要給韓菁緩沖時間;去年我說結婚,你說韓菁今年高考,不想給她刺激。如今我說結婚,你又告訴我要再等等。韓菁韓菁,你心裏眼裏全是韓菁,半分沒有我的位子。莫北,你是不是就吃準了我已經吊死在你這棵樹上,所以你才能這樣欺負我?”
莫北仿佛是不緊不慢地抿了口茶,把水杯放下,才溫和開口:“我們的事與韓菁沒有關系。韓冰,我們早就講清楚過,我一直都對你沒有什麽感情。更無所謂誰吃準了誰的問題。我們之間無論結婚不結婚,都僅僅是兩家的聯姻關系。”
韓冰一哽,很快又說:“好。就算我們是聯姻關系。那我們結婚也是遲早的事!你一直在拖延,你告訴我,你究竟在等什麽?等韓菁接受你要結婚,以後你們注定要越分越遠的事實嗎?她難道不早就該認清楚了嗎?她現在都十九歲了,成年人需要獨立思考獨立生活,你還想把她溺愛到哪種程度?習慣是可以改的,莫北,你就不能從她身上移開眼,多考慮一下我的感受麽?我來這座別墅兩年,可到現在還是覺得自己像個外人,插不進去你們的生活。就算是聯姻,可你也知道,我從十九歲第一次見面就喜歡你,到現在我二十九歲,人生最美好的十年都在喜歡你,你還想要怎樣?你到底是還想要怎樣?”
等到韓冰的哽咽聲漸漸低下去,莫北才開了口,依舊是無懈可擊的溫柔語氣,讓人辨別不出喜怒:“你想要我怎麽做?”
“我們今年結婚。”韓冰徹底收去哽咽聲,聲音很堅決,“最遲在年底之前,我們一定要完婚。”
又是良久沒有回話。韓菁的心髒像是被吊在了半空中,空氣已經凝滞,只等他來打破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莫北終于回話,低低地卻還是可以聽得清楚:“好。”
韓菁想到這裏,眼睛又開始被淚水遮得模糊不清。
事實上從聽完莫北和韓冰的談話跑下樓跑出客廳開車沖出別墅,截止到現在,她的淚珠已經掉了無數回。甚至都來不及鼻頭泛酸喉嚨哽咽,眼睛裏的淚水就已經肆無忌憚地沖了下來。
她回想下午撞車之前的場面。因為淚水盈滿眼眶,讓她一時沒有看清道路;而她的車子不知何時已偏離方向,對面的車子遠遠沖過來,她沒閃沒避,就眼睜睜地看着兩車轟隆撞在一起。
那個時候她在想什麽呢?似乎什麽都沒想,表情很平靜,眼睛也沒有眨一下。
然後她看着人群迅速聚集過來,仍然茫然得回不過神。
不過爾爾。
生命,情感,金錢。嫉妒,寵愛,美麗。當失去了最珍而重之的人,所有都不過如此。
曾經相信始終有一個人站在她身後,那樣強大和縱容,足夠支撐她肆意任性胡來。
他的容貌多年不見變化,他的豐姿依舊清貴優雅,他手掌的每一道紋路她都已經清楚記住。
莫北。
這是她至今為止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字,就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本能,呼吸相通,深入骨髓。
她明知事實的發展就應當這樣,但還是逼着自己刻意不去想,掩耳盜鈴一般,但它還是終究發生了,預料之中的事。如今他們要結婚,她難道還要重蹈訂婚的覆轍麽?
可又有什麽用呢?是他親口答應結婚的。
她再阻撓,結果也不會是她所設想的那個樣子。
她馬上就要成年,馬上就要離開去大學,還有什麽憑借膩在他身邊呢?
所以,就算撞車真的怎麽樣了,又能怎麽樣?她倒是很情願死在莫北之前,更情願死在他倆結婚之前。
韓菁仰起頭,重重呼出一口氣,拼命想把眼淚逼回去。
她不想哭,真的不想哭。
但韓菁最終還是跑去了盥洗室。淚水懸空落下,順着光滑的大理石臺慢慢蔓延,漸漸就積成了一灘小水窪。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個穿着警察制服的女人推門進來,看到韓菁在咬着唇無聲地抽噎,神色有些異樣,但還是很快恢複平常,然後拍拍她的肩膀:“是韓菁吧?你的小叔叔在外面已經等你很久了。”
韓菁點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低下頭去捧自動水龍頭裏冰涼的自來水。
她洗臉洗得很細致,但還是沒能洗去紅眼眶。整張臉蛋一看便知是被淚水浸泡過,眼睛已經泛腫。
韓菁處理不成功,瞅着鏡子裏的那雙核桃眼,漸漸惱怒,跺了跺腳,仍然氣惱,便索性将前兩天剛購的手袋連同手袋裏的所有東西一股腦都扔進了一旁的垃圾桶。
她重重推開盥洗室的門,剛走了沒幾步都撞到一個人的懷裏。懷抱溫暖熟悉,衣服是米色系。
莫北沒防備,被她莽撞的力氣撞得後退半步,停下時便捧住她的臉,習慣性去捏她的鼻尖:“怎麽這樣久。已經沒事了,我們回家。”
韓菁用手臂掙開他,不肯擡臉,扭過頭就往外走,不鹹不淡扔下一句:“我不要回去。”
那裏有她有史以來最讨厭的人。她覺得惡心,更覺得難受。
她的腳步邁得奇異地快,莫北幾步之內竟然沒趕上她,在她身後問:“怎麽?”
韓菁沒回答。她都已經哭得乏力,現在一句話都不想說。
她的表現反常,莫北隐隐覺得不對勁,想去捉她的手腕,被她再次掙開,然後越走越快。到後來韓菁都小跑起來,一直出了派出所的大門,然後迅速攔住一輛計程車,接着頭也不回地鑽了出去。
莫北記住計程車的車牌號,看着計程車的轉向燈亮了又滅,嘆了口氣,進了自己的車子,認命地追了上去。
韓菁跑得匆忙,都忘記了自己的錢包和手機已經随着手袋一起送給了派出所的盥洗室。
她猛然想起如今自己身無分文,一時又傻了眼。
再側頭看看後視鏡,莫北的車子在她的視線之內,正不遠不近地跟着。
韓菁咬着唇望了望遠處的霓虹燈,淚水又差點莫名滴下來。
她終究還是需要他無微不至的呵護。她依賴他,仰仗他,也高高地仰望他。
她也終究還是認了命。
車子直奔郊外,在一處酒店門前下了車,徑直走到也跟着停下的莫北車前,格外筆挺地站着,脖子也梗得直直的,眼睛無波動地看着一邊欲上前又不敢的泊車小弟,聲音呈一條直線發出來:“我的錢包扔掉了。”
莫北推開車門走出來,攬了攬她的肩膀,見她還是僵着身體一動不動,垂着眼看她半晌,最後嘆了一口氣,越過她再次給她收拾爛攤子。
莫北順着韓菁的性子,就在酒店住了下來。韓菁一直默默不語,進了房間就跑去陽臺看窗外風景。莫北在她身後瞧了瞧,終究沒有說話,轉身去洗澡。
等他系緊浴袍走出來,韓菁還是維持着剛剛的動作,半點沒變。雙手抱膝,下巴也擱在膝蓋上坐在那裏,奶白色的衣服随風輕盈舞起來,頭發也吹得飄揚,兩片肩胛骨凸起,燈光下露出一截象牙色的優美脖頸,能讓人想到白天鵝。
漂亮又倔強的背影。這兩年韓菁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倔強。
莫北在她身旁跟着坐下來。沒有問為什麽會撞車,沒有問為什麽要把手袋扔掉,沒有問為什麽會哭得眼睛紅腫,只是揉了揉她的頭發,這次韓菁頓了一下,沒有躲避。
他牽起一絲笑意:“想不想去泡個澡?這個酒店的溫泉還不錯。”
韓菁悶聲不答話。
“不想去啊……”他靠近了一些,也學她雙手擱在膝蓋上,卻別有一種慵懶氣質,軟了聲線輕輕地哄,“那想不想跟我說點兒什麽呢?”
韓菁把腦袋轉九十度,後腦勺沖着他,依舊悶聲不答話。
莫北輕聲而笑:“那好吧。我有些困了,先去睡了啊?”
韓菁一動不動。
莫北握住她的一绺頭發,在她耳朵邊再次重複,嗓音格外輕柔:“還不跟我說話?那我真睡覺去了。”
他等了半分鐘,韓菁還是硬着性子一聲不吭。
莫北淡淡彎起唇角,剛剛站起來,袖口突然被揪住。一低頭,韓菁正仰臉無聲瞧着他,嘴巴扁成一條直線,眼睛裏有淚花,是拼命壓抑哭泣的模樣。
她眨一眨睫毛,眼淚就成兩串掉了下來。
淚水一旦沖出眼眶,就難以控制住。莫北很快蹲下身把她抱住,溫聲安撫:“我家菁菁的眼淚是珍珠,不能總是哭。”
韓菁毫不領情,揪住他的袖子的手纏繞得越來越緊,邊抽噎邊甕聲甕氣地頂撞:“那也是廉價珍珠。你一點都不在意。”
莫北笑笑,指尖一點點拂去淚水,沒想到卻招惹得更多。他斂了笑容低嘆一聲:“我哪裏不在意?明天去買個瓶子去好不好?專門盛珍珠用的。”
“一點兒都不好!”韓菁的聲音陡然提高,眼睛哭得都睜不開,“你都不問問我為什麽哭!你就知道表面功夫!知不知道治标不治本啊!”
“我的錯。我只是覺得你想說的時候自然會告訴我。”莫北一手撐住下巴,“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會這麽傷心呢?”
“晚了。我現在不想告訴你了。”韓菁把淚水全都塗抹到他的袖子上,然後推開他撐起身,“我要去泡澡。不要理你。”
(二)
韓菁和莫北一共在外面待了三天,第四天兩人才一起慢吞吞地回了別墅。
從開始到現在,莫北一直沒有告訴她他要結婚的事。他不說,韓菁也不想主動問他。
她的心情低落到極點,連續好幾天都沒能緩過來。不願說話,但除此之外,她正常吃飯,正常睡覺,正常練車玩滑冰,甚至還主動避免同韓冰的正面沖突。她和韓冰的角色有漸漸颠倒的趨勢,韓菁息事寧人,韓冰卻變得越來越步步緊逼。
可是韓菁太過正常,在其他人眼中就變得不正常了。江南過來的時候她正安靜無聲地捏着遙控撥電視,電視畫面停留在她最讨厭的相親節目上,但她的眼珠一動不動,明顯是對着電視節目發呆。
江南清咳了一聲,她也沒發覺。走到她身旁,手在她眼前搖了搖,才把她的魂勾了回來。
江南笑:“小公主想什麽呢,這麽專心。”
韓菁擡頭看了他一眼,又自顧自窩回了沙發裏,縮成小小一團,唇紅齒白,彎眉墨眼。
她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着旁邊的小小含羞草,聲帶幾天來第一次打開,帶着喑啞:“你是要找小叔叔麽?他去公司了。”
“沒啊。我這回專門來找你的。”
“你找我幹嘛。”
“來找你玩兒啊。我聽莫北說你這兩天都悶悶不樂的,誰問也不說,就想着我來管不管用。”
“不管用。你回去吧。”
“可我覺得挺管用的。”江南在她身邊坐下來,把她糾成一小團的發尾慢慢柔順,笑得清爽,“我聽說你這兩天都不說話,我這才來你就開口了,這就是一大進步。”
韓菁瞧了他一眼,好像在說“你真自戀”,然後扭過臉繼續去蹂躏含羞草。
江南笑出來,推推她:“菁菁,寶貝兒,我這兩天要去歐洲一趟,半個月以後回來。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
韓菁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因為心情低落,連帶聲音也很低很慢:“我又不是沒去過,幹嘛要跟你一起去。這種事你難道不應該是去問問我的小嫂嫂嗎?”
她的表情太平淡,江南小心翼翼地瞅着她,輕聲說:“你沒生氣吧?”
韓菁很想回一句“我生氣不生氣跟你有什麽關系”,但腦海中突然作出了一個假設,讓她提前封了口,并且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仔細瞧着江南。
韓菁長久跟在莫北身邊,連眼神都被傳染。江南被她那目光看得雞皮疙瘩亂起,她終于開了口,聲線甚至比剛才還要喑啞幾分:“你是不是在使調虎離山計?”
江南一頓,立刻笑起來:“開玩笑呢,我這等善良純潔陽光美男子怎麽會玩陰的。我就是聽說你悶悶不樂,想帶你出去散散心。想學車的話,也可以讓我來教你呀。”
他說的越啰嗦,韓菁就越肯定他在欲蓋彌彰。她咬着唇又偏過頭,頓了半晌,然後把含羞草的葉子一片片地拔下來。
拔光了葉子又去掐枝莖。明明那動作緩慢無聲又淑女無比,卻看得江南有點兒心驚膽戰。
等盆栽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花根,韓菁才抽過紙巾擦了擦手,斂着眉眼低聲說:“好啊,我跟你去。”
韓菁這還是頭一次離開莫北這樣久。江南聲稱他要忙的事十天就可以辦完,剩下十天他将全天候二十四小時伺候着韓菁散心,于是返程機票定在二十天以後。
走的時候韓菁兩手空空。她的機票和補辦的證件全都擱在江南的錢包裏,身上只帶了一包紙巾和一只手機。
直到走的當天她還是一聲不吭。莫北說的所有事她都是采取不拒絕也不迎合的态度,除了一直拒絕開口。嘴巴閉得緊緊的,只有吃飯和喝水的時候才會張開。
江南來接她去機場,車子停在庭院裏,莫北叫住一去不回頭的韓菁,走過去蹲下,修長的手指撚上她散開的鞋帶。
他穿着米色的休閑服,半蹲着給她系鞋帶。韓菁抿着唇,她只能看到他布滿烏黑濃密頭發的後腦勺,以及筆直得一絲不茍的脊背。
莫北一直都是紳士,每個動作都被他做得優雅如雲,清貴如玉。
他站起來,微微歪着頭瞧她。韓菁把所有想要說的話都死死鎖在眼底,一絲一毫也不讓它們洩露出來。
久到空氣仿佛都停止,莫北輕輕嘆了口氣,眼神裏透着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只張開雙臂抱了抱她,低低地喚:“菁菁,我的寶貝。”
他把嘴唇印在她的發頂,再松開懷抱的時候已經換成了那副慣常的溫柔笑容:“去吧。但不要去了歐洲就忘了你的小叔叔。”
韓菁靜靜地答:“我是不會想你的。”
“這樣啊。”莫北還是嘴角含笑,溫柔如水,“可是不管怎麽樣,我都會念着你的。”
韓菁說到做到,自打到了英國後,真的就沒有主動給莫北打過一次電話。雖然他每天兩通電話她都會接,并且再不說反駁和任性的話,但她也沒有再向他撒過嬌或者主動提起話題。
情況不對勁,很不對勁。這樣明顯的性情大變,又找不到緣由,讓莫北和江南都不安。
一天下午韓菁正一個人玩俄羅斯方塊,玩到一萬多分最底下方塊還是寥寥無幾,上面各種奇形怪狀的方塊像箭一樣極速飛下來,眼看就可以破掉江南的記錄,她正忙得不亦樂乎,冷不丁江南突然從身後拍了她的肩膀:“菁菁。”
韓菁“啊”了一聲,手機應聲飛出,游戲自然毀掉。分辨來人後頓時惱怒,抓過一個香蕉扔過去,眼睛裏開始冒火:“你讨厭不讨厭啊!都被你攪亂了!”
江南接過去,順手撥開香蕉皮,一口咬下,笑:“對不住。你跟你小叔叔吵架了?”
韓菁頓時安靜下來,盯着他語氣變陰沉:“你想套什麽話?”
“嗯,我想說,你這兩天有問題。”
韓菁不動聲色:“我能有什麽問題?”
“你最近變得……”江南仔細組織着措辭,“變得很懂事,過分的懂事。我們的菁菁還是更嚣張一點兒比較像話。女孩子就是要任性加撒嬌才可愛呀。”
“江南哥哥,你這是變态的審美标準。”
江南笑笑,也不反駁,湊過去:“你就告訴我吧。我帶你來散心,總要讓你散夠心才對啊。你最近是不是郁悶了?誰招惹你了?我幫你去揍他。”
韓菁面無表情地瞟他一眼,眼睛閃了閃,甩出一句話:“我告訴你之前,你要先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這個還沒有想好,回頭再說。”
江南一口答應:“沒問題。你哪回想得到什麽東西,我沒有給你拿到過?但你也不能拿謊話诓我。”
至于韓菁要提的條件,若他真的辦不到,還可以直接甩給莫北去辦。
韓菁嘴角翹了翹,漫不經心開口:“其實沒有什麽。我都快二十歲了,想要懂事一點。就是這樣。”
懂事一點,就可以更靠近自立一點,就可以試試看沒有你們的照顧我會變成什麽樣。這些話韓菁自不會說。
江南被诓,嘴角的笑容有點兒僵,動了動才恢複正常:“為什麽想要自立呢?”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你準備好再接受條件了麽?”
“……”江南咬牙,“你說。”
韓菁起身去洗手,輕飄飄留下一句話:“可我只需要一個條件就夠了。第二個不需要。所以交易不成立。”
“……”
雖說是散心,但韓菁基本天天都呆在酒店裏,并且依舊寡言少語。江南如何都說服不了她,又放心不下她一個人長久在酒店,于是只好買了一大摞英文書回酒店,倆人天天頭碰頭研究外國文學。
某日韓菁正和江南一起喝下午茶,接到一個陌生英國號碼,接起來聊了沒幾句,然後江南就從韓菁的臉上讀到了這近二十天來她的頭一回笑容。
再然後她瞥他一眼,推開椅子抛棄他接電話去了。
再回來就是二十分鐘後,臉上淡淡的笑容仍未散去,眼角略彎,形狀很漂亮,像月牙。
韓菁就和他說了兩句話:“沒想到沈炎正在英國留學。我明天下午要出去,江南哥哥,到時候晚飯你一個人吃吧。”
到了第二天晚上韓菁回酒店後的第一件事把假寐的江南從沙發上推起來。
江南揉揉眼睛,意識尚未完全回位,指了指她的卧室,說得含糊:“明天早晨的航班,我怕你回來太晚,下午幫你打包了,你去看看還有沒有我疏忽的。”
韓菁跪在他旁邊的沙發上,雙手安置在膝蓋上,一副日本和服女子的姿态:“我明天暫時不回去了。”
江南迷糊着點頭,韓菁這種口氣說話的時候總是在提要求的時候,他有求必應成了習慣,待點完頭才清醒,頓時睜大眼:“什麽叫你暫時不回了?!”
“我還沒有待夠。我不想回國。”
“菁菁……”
“你不是還欠我一個條件麽?就是這個了。我不回去,你不可以違背我的意願。就這樣。”
江南試圖反悔剛才他的批準:“那也得給我個理由吧?”
韓菁細長的脖頸扭出一截倔強的意味:“沒有理由。”
“……”江南深吸一口氣,耐着性子問,“那你打算呆多久?”
韓菁在江南嚴肅的眼神下依舊一副傲然且不願多談的态度:“看心情。”
其實韓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明明十分想念T市的一切,人和物,以及遺留在那裏的習慣和生活。可又隐隐排斥,十分排斥回去。
她在堵着一口氣。莫北要結婚,讓她走,她便順從地跟着江南走了。可如今又要她這樣輕易回去,她難道還要接着順從地回去嗎?
憑什麽?為什麽?
她接下來的一個半月裏都是和沈炎待在一起。沈炎提出出去游玩,她沒有否定。兩人以英國倫敦為圓心,以沈炎為導游兼管家兼保姆兼自助游隊長,把附近大大小小能玩好玩的地方基本逛了個遍。
按道理來講,這些天韓菁應該比之前開心許多,可是她笑不出來。
她又想起了一句話,身在曹營心在漢。
她很不争氣地想起莫北,想給他打電話,想抱住他的脖子哀聲抱怨,甜聲撒嬌,想他溫柔的笑容,想關于他的一切。
他每天必打的電話于她而言漸漸變成了飲鸩止渴。她沒勇氣問,也沒勇氣答,懦弱膽小得就像她最不齒的韓冰一般。
她曾經嘲諷過韓冰太卑微,如今的她和她已經沒什麽兩樣。
從目中無人到倔強任性再到屈服認命,人一夕之間的成長,從來都不是優渥生活和幸福享受的功勞。
韓菁八月份生日宴。被江南和莫北甚至莫伯父伯母的連環催促,韓菁于生日前一天和沈炎一起回了國。
前來接機的是沈家司機和莫北。兩人分手前,沈炎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莫北,轉過頭把她的行李還給她,點點頭:“明天見。”
兩月不見,莫北風姿依舊。他一向随意又溫和,一身休閑服,拎着車鑰匙,就那麽漫不經心地站在大廳裏,周圍來來往往人群,只有他在第一時間入了韓菁的眼。
莫北的眼睛瞥過去,一眼望見她,唇角微微勾起,遠遠沖她張開懷抱,韓菁咬了咬唇,在原地站了半晌,腳步慢吞吞挪了幾步,又頓住,又挪了幾步,看到他依舊在含笑目不轉睛地等着她,又咬了咬唇,終于還是放棄了掙紮,小跑幾步撲身上去。
行李被棄在地上,她被莫北合身抱住,很緊,很熟悉。莫北的親吻密密落在她的發頂和額頭,最後輕輕籲出一口氣。
随後她被捧住臉,莫北仔仔細細掃描她每一寸表情變化,他的表情還是藏得密不透風,韓菁看不出端倪;最後他捏了捏她的嘴角,下了結論:“瘦了不少。今晚開始給你好好補身體。”
韓菁的笑容斂了幾分,垂着眼睛沒有吭聲。
除去老頭子的大壽,韓菁的生日一向是莫家最熱鬧的盛事。莫北總是喜歡把她的生日宴操辦得比過春節還要豪華奢侈,且随心所欲花樣繁多。雖然今年他操辦的時候她不在國內,電話中她的回答都是語焉不詳的無可無不可,但莫北依舊将生日宴辦得漂亮又讓她滿意。
生日宴十分鋪張,符合韓菁一切審美标準,夢幻,浪漫,又不失一定範圍裏的叛逆;韓菁的小禮服是深藍色精致公主款連衣裙,顏色和風格看一眼便知是和莫北出自同一品牌同一系列;而韓菁心中所有希望來參加的人都到了現場,所有不希望見到的人則一個都沒來。
這個世上,大概從過去到現在乃至未來,最了解她的人都會只是莫北。
而韓冰不是她歡迎的人,所以她也沒有出現。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是莫北一手打造的公主,她是所有目光的焦點,是所有燈光的中心。
她理應快樂。所有人對她都是笑臉相迎,柔聲祝福,她也理應把所有的陰影都暫時抛卻。
宴會以韓菁親手彈奏的一首鋼琴曲拉開序幕。
韓菁戴着鑽石的小巧頭冠,徑直走到莫北面前,仰起臉,然後抓住他的一根手指,拉着他一直走到鋼琴邊。
兩人一起在鋼琴前坐下。莫北在左,韓菁在右。自他開始教導她彈琴開始後一直以來的姿勢,一雙人,兩只手,無數音符。
韓菁輕聲說:“《歡樂頌》。”
《歡樂頌》,莫北手把手教給她的第一首曲子。
這曲子輕快,歡樂。雖然不大符合她現在的心情,但她想做到有始有終。
(三)
鋼琴聲想起的時候,宴會大廳很安靜。韓菁和莫北并排坐,挨得不遠不近,沒有任何肢體接觸,卻又分明十分協調。
這種親密從很早的時候就已養成習慣,自然得仿佛與生俱來,無可比拟。韓菁很小的時候莫北就把她抱在懷裏喂飯,她挑食得令人發指,也任性得讓人頭疼,只有在莫北的懷抱裏才會稍稍乖巧和安靜。他的勺子湊到她的嘴邊,她就會主動張開嘴巴,一口痛快咽下。
但有些食物即使是莫北出馬,她也依舊固執地拒絕。導致韓菁如今的身體健康仍舊不好,她的胃口與年齡成正比,到如今越發的挑食。
莫北的耐性被磨得越來越好,韓菁的脾氣被慣得越來越壞。也曾有人看不過去,比如江南,背着她對莫北半開玩笑地說過壞話:“你把她嬌慣得就像塊易碎的水晶一般,這麽難應付,以後還怎麽嫁得出去?”
莫北還是帶着溫柔的笑容,話卻是和她一樣的任性霸道:“她喜歡,我也樂意。”
再長大一些,他指導她認字讀書,指導她游泳學畫,甚至陪着她刺繡。韓菁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興趣起得莫名,也消得迅速。
她的執念從小到大只有唯一一個。念念不忘,直至絕望。
以往韓菁的心思只有兩種,高興與不高興。如今她的心思已經穿成了十竅,越長大就越複雜,越複雜就越膽小,她想做的每一件事,內心都有數股力量在掙紮。
莫北的人脈圈很廣泛,衆多叔叔兄長都給了她諸多的禮物和祝福。江南上前摸摸她的腦袋,見她依舊一副不言不語的模樣,微微一笑,那張娃娃臉看起來真是越來越年輕:“今天好像還是不高興呢?我去帶你兜兜風怎麽樣?”
韓菁不答,伸出手心來:“你的禮物呢?”
江南調侃她:“你在英國那兩個月吃我的用我的還刷我的卡買各種包化妝品紀念品,還不夠禮物錢麽?”
看她依舊不見笑容,甚至連敷衍都懶怠,只好摸了摸下巴,笑着說,“乖女,你是褒姒轉世吧?讓你笑一個這麽難。”
韓菁看他一眼,懶懶地沒有吭聲。
江南一根食指在她的臉頰上戳了戳:“真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