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啊?今天難道不該是最适合笑的一天嗎?笑一個吧?嗯?”
韓菁望着他,忽然摔開他的手:“其實我特別讨厭你們臉上的笑。笑笑笑,就像戴了個面具,難道就不累麽?”
“喲,我怎麽聽着好像是在遷怒呢。”江南笑得越發花枝招展,一口大白牙華麗麗地露了出來,“是不是莫北又惹你了?”
韓菁抿着唇,眼神倔強,不肯答話。
“菁菁,”江南半蹲,與她視線平齊,把她微微擰起的眉毛撫平,“你最近到底怎麽了?”
“江南哥哥,”韓菁幽幽開口,“我還是不懂。你既然不喜歡小嫂嫂,又為什麽要娶她呢?”
江南略略收斂了笑容,一秒鐘內又恢複了懶散的笑容:“喜歡你江南哥哥的人太多太多了,你易寧嫂嫂排除異己的手段了得,也大方得體,也門當戶對,所以她想要婚姻,我給了。她想要我枕邊人只她一個,我做到了。她還想要永不離婚,我也可以允諾。既然她成為了江家的媳婦,既然她想要,那這些表面的東西,我都可以給她。但是再往裏的東西,那就是連我自己也不能決定的了,而你易寧嫂嫂也要不起。”
他的回答和莫北異曲同工。
“那是不是就算不是她,如果其他女人也是手段了得,大方得體,門當戶對,并且在她遇到你之前遇到你,她也可能會跟你結婚?”
江南只是微笑,沒有回答。
韓菁很想繼續問下去,問問他如果以後真的遇到了意中人會如何處理,可是轉念一想,她又沒了問下去的興趣。
她蔫下頭,江南以為她在困惑,摸了摸她的腦袋,微笑:“等你再長大一些就會懂的。但是我家菁菁以後一定要嫁得好才可以。不要找一個像你江南哥哥和莫北小叔叔一樣的人。”
沈炎依邀來了生日宴,見到今晚穿戴得格外精致的韓菁,嘴角很不容易地翹了翹:“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該給你帶什麽禮物。但這是你很重要的十八歲生日,我兩手空空地來又太不妥當。”
“所以呢,禮物你帶了麽?”
沈炎指了指擱放禮物的角落:“帶了一份小禮物,是去法國的時候覺得你應該很适合,就買了下來。不怎麽貴重,我想來想去,只好再答應你一件事。等你需要我做什麽了,不管是什麽,我都會全力幫你去辦。這樣怎麽樣?”
“這樣禮物的選擇權就在我手上了。你可就有可能會虧的。說不定我哪天要你去修天梯摘星星,你依照約定,也是要給我摘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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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炎的嘴角又翹了翹:“這個倒也不難。不過,你叫莫北是小叔叔,叫江南又是哥哥,但他們也就只差了一歲吧?為什麽?”
韓菁斂了睫毛,聲音無波無瀾:“輩分問題啊。小叔叔的輩分比我大,就算是年紀比我小,我也要叫他小叔叔的。”
她停了停,問:“你去了英國以後待得怎麽樣?”
“還好。”
韓菁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她現在心情照舊低落,不想動彈不想思考也不想說話,問這句話只是寒暄,根本就忘記了她兩個月前初遇沈炎時就已經問過了一模一樣的話。
沈炎觀察着她的臉色,沉吟了一下,也沒有開口。于是兩人就沉默了下去。
直到後來莫北走過來把她領走。兩人什麽也沒做,只是在餐飲區尋覓食物。莫北把小盤擱在韓菁的下巴下方,韓菁無意識地咬過他叉子上的水果,眼神有些飄忽,不曉得在想什麽。
莫北又叉過一顆菠蘿,喂到韓菁嘴邊,這次她卻不吃了。他把叉子拐了個彎,自己咽下去,嘴角有一點笑容:“這兩個月和沈炎一塊兒玩得好麽?”
“還好。”韓菁垂着眼睛,看到他低調又奢華的禮服,骨骼分明的手指,修長筆直的腿,以及一絲不茍已成習慣的站姿,慢慢地繼續說下去,“小叔叔,你這兩個月和韓冰籌備婚禮,籌備得還好麽?”
莫北低着頭,動作一下子頓住了。
韓菁還是低着頭,她頭一次發現個子矮的好處,原來低着頭就可以讓別人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要問我怎麽知道的,我就是知道了。你想我出國眼不見為淨,我也照做了。你把我支出國,我也知道為什麽。韓冰說要年底完婚,一是為了讓我那時候不穩定的情緒穩定下來,二是抓住這段時間把該辦妥的事都辦妥。現在我情緒穩定了,你是不是該告訴我你們結婚的時間了?”
莫北望着她的眼睛變得深不可測,這一次沒有笑容,話也是慢慢說出來:“十月中結婚。”
“為什麽是十月中?”
莫北這次停頓得更久了,但表情依舊平靜,平靜得有些不尋常:“再晚就到了冬天。韓冰不喜歡穿着臃腫的婚紗舉行婚禮。”
韓菁的點頭輕得不能再輕。扭過頭環顧整個大廳,忽然覺得什麽都很遙遠。她抿了抿唇,眼睛有點兒潮,但克制住,背對着莫北,聲音很淡:“我也有事要告訴你。我在A大旁邊買了套公寓,開學以後會住在那裏。”
韓菁的大學A大還是在T市。從A大到莫北的別墅,其實比明華高中到別墅的距離長不了多少。
韓菁捏了捏衣角,又補充:“而且我是在出國的時候用江南哥哥的卡買的,所以你還得還錢。”
她說完就想走,被莫北一聲“菁菁”叫住,他的話還是很溫柔,沒有火氣也沒有訝異,也許是她近年來做的出格的事已經太多,讓他随時随地都已經可以達到處變不驚的狀态:“周一到周五住公寓,那周末還回家嗎?”
“……還不知道。”
這句話假如由江南或者莫家伯父伯母來問,那她的回答百分之百是“不回”,可是莫北的話太輕柔,就是她每次發脾氣鬧別扭時那種溫柔哄慰的口吻,讓她的話在嘴邊打了個旋兒,又改了口。
他沉吟了一下,又開口:“明天帶我去公寓看看。你一個人買的房子,我不大放心。”
韓菁沒出聲。她其實很擔心他會再問下去,比如說為什麽突然決定要買房子,并且不和他商量,比如說她繞過他通過江南來買房子,是為了什麽,再比如說莫北明明在A大附近就擁有一處房産,她為什麽又要多此一舉。這些問題她都找不到既可以掩飾自己真實目的又可以完美回應的答案來告訴他。
所幸莫北沒有再問下去,只是在她身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她從未聽過莫北這樣嘆息過,無可奈何的感覺。他從來都是微笑着的。
次日莫北便同她一起去了A大附近的公寓。裏面的裝修效果堪稱完美,寬敞的落地窗讓整座公寓都十分明亮。韓菁也是很懂享受的主,雖然請了一位室內設計師來設計,但其實裏面大部分的裝修都是她自己的設定。完全按照她自己的喜好來,如果遇到拿捏不準的,便把別墅裏的東西一模一樣照搬過來一套。
韓菁這也是頭一次看到成品房的樣貌,她待在國外那段時間看到的都是效果圖,本來還十分擔心是否會有差異,但如今看來确實很滿意,家具等制造得都很精巧,工人搬運也細致,即使随便逮住一個角落觀察一番,也不會有瑕疵或者是撞壞。
莫北環顧一圈,也沒有什麽大的問題。繞了繞手指上的車鑰匙,思索了一下,問:“請女傭了嗎?”
韓菁點頭:“和別墅裏同一家保潔公司,明天會過來。”
莫北似笑非笑地瞧着她:“真不容易,你連家裏是哪家保潔公司都知道。”
韓菁不想告訴他其實她曾經旁敲側擊問過江南,梗着脖子扯了謊話:“反正什麽都是最好的,找起來也不難的好不好。”
莫北笑笑,沒有再指摘什麽,摸了摸她的臉頰,把手中的車鑰匙放在她的手心:“這輛車子以後你來開吧。”
韓菁在開學前一天拒絕了衆人的幫忙,自己一個人打包。其實她可以帶走的東西并不多,公寓那邊都是嶄新的物件,并且被齊全,即使她只是一個人過去,也同樣會過得很舒适。
晚上莫北不在,餐廳裏只有韓菁和韓冰兩人。小公主聲稱沒有胃口而其實是不想與韓冰同餐,固執地不肯吃晚飯,韓冰沒有規勸,倒是管家一直在唠叨不停。最後韓菁聽得不耐煩了,一個人跑到別墅閣樓的陽臺上去看月光。
這塊陽臺是今年新開辟的一塊地方,種着韓菁一時心血來潮栽培的幾盆花花草草。晚風十分涼爽,韓菁心不在焉地瞧着底下院子裏波光粼粼的游泳池,以及被精心培育的花園。
莫北愛好廣泛,似乎做什麽都很得心應手。但如果具體講他最喜歡什麽,卻又似乎沒有。如果硬要安一個的話,那他早年最大的愛好大概是女人,待前幾年收斂了脾性後便似乎再沒了什麽特別能讓他提起興趣的。
江南那群發小有時也會拿這個調侃他。某次一個發小說:“在座的咱們幾個,喜歡賺錢的玩命賺錢,喜歡賽馬的賭賽馬,喜歡游艇的玩游艇,獨獨一個莫北,以前還稍稍喜歡女人些,現在連女人也不管用了,你說說你到底是喜歡什麽呢?”
江南反應最快嘴巴最貧,拿酒杯底碰了碰玻璃桌,笑着說:“這個還用說嘛,當然是養孩子了。”
頓時全場哄笑。
今晚韓菁難得檢讨了一下自己。假如按照好孩子标準規範來看,她應該稱不上一個真正的乖巧孩子。她雖然不喜歡韓冰,但她身上的毛病她自己其實也全都有。而有些韓冰沒有的缺點她也有。
不論男女,從小生活在這個圈子裏的孩子基本可以分兩種,一種因為長輩的寵愛而過分單純,一種因為有所企圖而早早就變得心機深沉。
莫北屬于第二種,韓冰屬于第二種,而韓菁從沒有否認過自己也屬于第二種。除了莫北和江南,她在其他人面前也一直都是戴着面具的。她在長輩面前扮乖巧,在陌生人面前扮安靜,即便不喜歡也不會有所表現,她因為莫北的疼愛而任性挑剔,仗着莫家撐腰嚣張驕傲。她自知年紀小,也充分利用了自己年紀小的優勢,所有的錯誤都可以憑借這個借口掩飾掉,所有想得到的事物都可以憑借這個借口得到。
她幼時學習琴棋書畫,學習如何美麗優雅,讀書看報,察言觀色,學習如何利用最小的成本在最底線道德的極限下得到最大塊的蛋糕。說她不擇手段也好,說她陰險有心計也罷,人就是憑借本事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敢誇口自己完全無害,從沒有設計過別人。
可是有些東西不是想争取就能得到,這個道理韓菁今年才明白。
以前她敗給了年紀,現在她則因為年紀敗給了時間。
她的倔強很多,可她的勇氣很少。有些話她永遠不敢說出口。
韓菁受莫北影響頗多,向來也只是喜歡穩紮穩打。她不是賭徒,她沒有勇氣賭。
她兀自思索,陽臺的門被推開也沒察覺,直到韓冰在她身後清咳了一聲。
韓菁回過頭識別來人後,又很不客氣地把頭轉了回去。她本來坐在秋千上,見到韓冰,腳下輕輕一蹬,一個人來回蕩得頗悠閑。
韓冰在一邊的躺椅上坐下來,雙手搭在膝蓋上,抿唇笑了笑。她最近心情很不錯,所以這次對着韓菁是貨真價實的笑容。
不過這個笑容怎麽看怎麽都像是勝利者在耀武揚威,韓菁冷眼瞧了瞧她,沒有說話。
韓冰第一句話:“你最近真的變瘦了。”
這句話韓菁自從生日宴開始已經聽了無數遍,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但還沒哪一次像這次一樣刺耳過。
她索性繼續不答話。
“你真是個聰明的小孩。”韓冰已經把她的不理不睬當成了習慣,托着下巴,微微歪着頭繼續說,“聰明的人懂得審時度勢。雖然你現在放棄了,也許以後可以得的更多呢。當然,我指的是別的方面。”
韓冰還是沒忍住,最後一句話暴露了她想要炫耀的本質。
韓菁嘴角略彎了彎,面不改色地回話:“可你耐心真差。你就死心吧,就算結了婚,你的照片也永遠不會被放在他的錢夾裏。逼婚這種事也做得出來,你真是越來越廉價了。”
韓冰的臉色變了變,還是很快恢複了笑容:“那又怎麽樣?過程如何不重要,結果是理想的就可以。這本來就早該是我的,你本就沒資格阻攔,這幾年因為你推遲了這麽久,你不覺得愧疚和難堪就夠了,難道還想讓我覺得愧疚麽?”
韓菁放棄秋千,走到閣樓邊,扶住欄杆眯眼看遠方,慢慢悠悠地說:“別太得意。你逼婚的時候哭得撕心裂肺,現在剛剛稱心了就大告天下,真是沉不住氣。女人的眼淚就像是天上的雨水,要想有價值,不能常下,也不能不下;要想更有價值,則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并且最重要的是人和。而對着莫北的時候,你就不要對自己的眼淚太自信,你真以為莫北答應結婚是你眼淚的作用麽?”
“韓菁,你說話真的很讓人不舒服。”
韓菁回頭,突然對她展顏一笑:“你惱羞成怒了吧?就算你等了這麽久,到現在莫北還是沒有把你放在心上。你信不信如果我現在從這裏跳下去,就算我栽贓是你推下去的,他也會相信?”
韓冰的嘴角輕輕翹起來:“你不會跳下去的。這個高度摔不死人,但殘疾應該是會有的。你至今都還想着和莫北一起平安到長長久久呢。”
“你以為我不敢?也太小瞧我了。”韓菁說完,突然靈巧地攀上了欄杆,她的手握住欄杆,雙腳懸空,看看地上空無一人,正要跳下去,卻被韓冰一把抓住了胳膊。
韓冰的臉色有點兒蒼白,明顯是沒想到韓菁會說做就做。她緊緊抿着唇,眉頭禁皺,被擺了一道顯然十分不悅。
韓菁很快掙開她的手翻回了陽臺。她拍拍手,笑:“你看看你,一點魄力都沒有。你現在肯定在心裏詛咒,不怕死的人最讨厭了,就像我這樣的,是不是?”
好不容易有心情回憶和反思,被最讨厭的人打斷,韓菁心情全被敗壞。留下韓冰在原地咬牙切齒,韓菁繞過她離開,輕飄飄留了一句話:“不要再挑釁我了,你不會好受的。”
(四)
韓菁這幾個月來說的話越來越少。她本來就很瘦,打生日宴後就愈發挑食,這個也不吃那個也不吃,包括莫北在內誰勸說都不管用,于是就愈發消瘦下去。過了一段時間,下巴明顯變尖,嬰兒肥早就完全消失,一雙眼睛在臉蛋上愈發深幽烏黑,嘴唇總是抿起來,不相熟的人總能以為她會有多麽安靜乖巧。
韓菁在公寓一個人住的滋味其實很不好受。她已經習慣了和莫北同吃同住的生活,每天回到自己的公寓就覺得分外孤單冷清。她在最開始的幾天,每天早起的時候甚至還曾對女傭例行問話“小叔叔呢”,在連續幾天都看到女傭莫名的眼神後才終于徹底清醒過來。
但是她自從九月初開學後還沒有回過那邊的別墅。莫北每次叫她回去,她總是有諸多理由推托。比如說軍訓期間不得離校,比如說與同學一起郊游,她的言辭強硬,讓他不好再詢問更多,而莫北也忙于打點結婚事宜,無法騰出更多的時間給她,只能由着她的性子胡來。
等到十一長假,韓菁索性背了背包自己去了香港,并且是先斬後奏,到了目的地才告知莫北。她吃準了他現在分身無暇,不會再像以往一樣趕到香港來。
莫北果然只是嘆息一聲,叮囑了許多的事,又詳細詢問了許多的事。他的唐僧病發作,電話打得發燙還沒有挂斷。
韓菁在講電話時聲音尚且歡快,挂了電話就開始失落。本來以往每次她任性胡鬧時莫北總是很配合她。她往外跑的時候他便放下手頭的工作陪着她一起四處溜達,她躲在房間不出來的時候他就在門外哄到嗓子沙啞,她明知自己很任性卻還是肆意妄為,假如以前是因為她年紀小不懂事,那這些年就完全歸咎于莫北無底線的放任縱容。
但這次她一人跑到香港,他卻無法再跟來。
并且以後大概也不再會了。
以往出游,韓菁都是最興奮的一個。她最喜歡的就是走在最前面,尋找美景美食美人,然後拽住莫北的胳膊強迫他也要和她一起高興。不過如今卻沒了樂趣,她一個人跑到香港來,除了第一天跑去書店買了幾本書,接下來一直到離開香港都一直窩在酒店裏沒有出來。
韓菁剛剛回到T市,韓冰破天荒頭一回給她打了電話。韓菁皺着眉頭瞧了很久都沒接,直到電話鈴聲響起第三遍,她才慢吞吞接起來。
韓冰開篇劈頭蓋臉:“菁菁,結婚典禮上你不會故意捅什麽簍子吧?”
韓菁微微冷笑:“反正你們民政局都已經去了,還怕我大鬧婚禮嗎?”
韓冰沉默了一下,突然軟了口氣:“我道歉,剛剛的話太不客氣了。但是這是我最重要的婚禮,所以有些擔心。”
韓菁毫不客氣地嗤了一聲,随即挂斷電話。
假如細想,其實韓菁和莫北在許多地方的習慣都一樣。喜歡安靜,喜歡享受;表面乖巧抑或溫柔,內裏對人對事卻相當冷淡;都是沉默寡言之人,想要的得不到之前不會先說出口,等得到之後又認為沒有必要再去炫耀。
而韓冰喜歡熱鬧,喜歡高高在上;表面與內裏都是不達目的不罷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手,撞了南牆亦不回頭。
韓菁對這樣的事實已經沮喪到絕望。連想要去破壞的心情都沒有了。
第二天她下課回來,女傭給她開門,并且輕聲提醒:“莫先生來了。”
韓菁微微一愣,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莫北一個人正歪在沙發上,單手撐着太陽穴,客廳的窗簾已經拉上,他倚着沙發,大概在沉睡,即使聽到這邊的開門聲也沒有睜開眼。
韓菁扔了包包走過去,一直到他眼前莫北還沒有醒過來。她蹲下來,輕搖他的肩膀:“……小叔叔?”
莫北睜開眼睛便堪堪對上韓菁近在咫尺的臉龐。他撐起身體微微笑起來,手指習慣性摸了摸她的額頭:“菁菁。自己一個人在這邊過得怎麽樣?”
他的掌心很燙,韓菁拿手背去試他的額頭,眉尖很快皺起來:“你發燒了?”
說完很快招呼女傭去買退燒藥。莫北又歪在沙發上眯起了眼,雙腿交疊,手指搭在膝蓋處,他的呼吸有些沉,眼底有青色,眉心微微蹙着,韓菁看了片刻,拽了拽他的食指:“你去床上躺着吧。”
莫北掀開半只眼皮,被她拉起來往卧室推。他回頭瞅了她一眼,笑了一下:“最近瘦了不少。”
韓菁垂着眼,低聲說:“你也一樣。”
莫北的确清減不少,手背青筋愈顯。韓菁想,她以往變着法子地鬧騰他讓他煩心,也沒有見他像現在這樣疲憊,甚至生病。看來結婚真的不是什麽好東西。
“你最近不回家,也不向我說你的行蹤。小鳥的翅膀長硬了,想飛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還是很溫柔,并且還因為發燒的原因愈發溫柔。韓菁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低着頭悶聲說:“沒有。”
“菁菁,”良久之後,莫北微微眯起眼睛,語氣模糊,隐約像是帶着嘆息,“我覺得我好像犯了一個錯誤。”
“……”
“很多東西很多事過了很多年,已經變得像呼吸一樣自然,于是懶得去思考,結果忘了它們最後還是會變。消失的消失,腐朽的腐朽,銘記的銘記。作為懲罰,再舍不得的東西最後結局也只能變成一個記憶。”莫北在閉上眼睡着之前慢慢地說,“我本以為有些事情不合适發生。我認為我應該阻止。但是現在我發現,它已經不受控制地向前滾動。更失敗的是,它的向前是壞事,只會造成更多的後悔和遺憾。”
莫北吃了藥睡了一覺,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燒已經退得七七八八。韓菁一天都沒有課,敲門進來的時候莫北正趴在枕頭上,對她床頭的那個粉色hello kitty一副好奇研究的樣子。揪住她的鼻子拽了拽,又按住腦袋點了點頭,最後還拎着她的腦袋轉了一圈,轉得粉色鑲鑽的小裙子像花朵一樣飄了起來。
他的身姿修長,衣冠楚楚的成熟男子打扮本與她那張床格格不入。現在這個模樣,倒是有了一點和諧感。莫北感覺她近來,看看一邊牆壁上的表,時間已經堪堪指向七點半。坐起身,又恢複溫柔笑容的模樣,把袖扣系上,摸了摸她的臉頰:“餓了麽?”
“這話我問你才對吧?你怎麽會發燒呢?”
“昨天着了點兒涼。”莫北回答簡單,有些輕描淡寫,“早餐想吃什麽?”
“你想吃什麽?”
莫北沉吟片刻:“那我們去喝粥?”
韓菁沒有胃口,吃了幾口就放下。倒是莫北吃得極有耐心,明明看起來動作優雅清貴,不急不緩,卻在不知不覺中把許多食物都咽了下去。
一直無話。直到韓菁的手機叮叮咚咚地響起來,來自于她極少會有聯系的莫北的秘書。
秘書很客氣,其實除了韓冰,莫北認識的人對她都十分客氣:“小小姐,你好。很抱歉打擾你,請恕我冒昧,請問莫先生現在和你在一起嗎?”
韓菁抿唇沒有答話。餐廳裏安靜,秘書的話被莫北聽到,他擦了擦嘴角,把電話接過去,口氣不容置疑:“我昨天怎麽說的?手機關機的時候不要打擾我。”
“可是韓冰小姐……”
“她怎麽了?”
“她說一天都找不到您,現在正在您的辦公室裏等您來公司。”
莫北輕輕吐出一口氣:“請她離開公司。”
“可是……”秘書越來越小聲,“她是您的夫人,我們……”
“告訴她我今天不回公司,讓她不要再等了。我現在不想被任何人打擾。還有,以後就算找不到我也不要再給任何其他人打電話。”
電話挂斷後,莫北繼續吃東西,韓菁托着下巴瞅窗外,情景明明看起來和剛剛一樣,但氣氛卻變得微妙。
沒過多久莫北就也放下了湯勺,帶着韓菁一起離開。
接下來一天的時間韓菁和莫北都泡在了公寓裏。一個看書,一個看期貨。韓菁雙腿蜷在沙發裏,枕着莫北的腿,沒有一會兒就抱着抱枕變得昏昏欲睡。最後索性把書扔到一邊,揪住他的衣角,真的就睡着了。
莫北一邊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頭發一邊用筆記本上網,時不時還觀察一下睡着後的韓菁眉頭是否在皺着,以便及時調整她目前枕頭的高度。
一整天兩人的對話都很少,更沒有人提及幾天之後的婚禮。
但不管時間在人的心中過得快或者慢,莫北和韓冰的婚禮終究還是會到來。
兩人的典禮比之前江南與易寧的還要盛大。據說是韓冰的意思,處處都要講求完美,處處都要講求獨特,處處都要突出她自己的風格。
客觀來講,韓冰今天十分漂亮。國際名師設計剪裁的白色複古婚紗,蕾絲頭紗半遮半掩,長長的花瓣型裙擺曳地,是張揚的華麗。
韓菁開車到達現場的時候,正趕上新娘出場。衆人在鼓掌,臉上都挂着笑容。韓冰手捧着花束,微微低着臉龐,透過頭紗可以看到她的嘴角有一抹止不住的笑容,睫毛長而濃密,側臉明豔動人。
韓菁乖巧地喚了聲“伯父伯母”,然後挨着莫家父母坐在第一排。剛剛落座莫伯母就十分心疼地攬了攬她的肩膀:“我的心肝兒喲,幾個月不見,怎麽就變得這麽瘦了?”
莫伯父則假意斥責:“是不是最近又挑食了?”
挨在韓菁另一邊的江南也湊過來插話:“伯父伯母,您倆就好好管教管教你們家這只寶兒吧。我那天勸她多吃點飯,結果她把我從餐桌上轟了出去。”
韓菁還沒來得及分辯,莫伯母就已經先行護着她:“瞧這話說的。我家菁菁那麽乖巧,還會轟你?一定是江南你說話錯誤,把菁菁惹惱了。菁菁,是不是呀?”
菁菁的嘴角彎出一個笑容,挽住莫伯母的胳膊鑽進她的懷裏,順勢也把眼角滲出的一滴眼淚抹在她的衣服上:“就知道伯母對我最好了。”
幾個人又低聲笑鬧了幾句,被莫伯父威嚴的一聲打斷:“牧師的祝言已經開始了。”
韓菁從莫伯母的懷裏坐直以後,一直就垂着眼。祝言冗長的大段廢話,她聽得很有點心浮氣躁。江南中途飄過來一眼,看到她微微蹙着眉的神态,低聲在她耳邊說:“你是不是還特別讨厭韓冰呀?”
韓菁緊緊抿着唇沒有說話。
“反正你是肯定不喜歡她。沒有關系,從今以後我跟你一塊兒也不歡迎她。”
韓菁側過頭瞥了他一眼:“為什麽?她待人接物多有禮貌,還是你老婆的閨蜜呢。”
江南露出一口大白牙:“是易寧的閨蜜又怎麽樣?我還是你小叔叔的閨蜜呢。”
“……”
江南換了一個幽怨的口吻:“不過你小叔叔很讨厭,什麽話都不跟我說。”
“……”
韓菁擰着眉毛扭過頭,臺上牧師正宣言到最後的階段,對莫北說:“你願意娶這個女人嗎?愛她、忠誠于她,無論她貧困、患病或者殘疾,直至死亡。”
牧師十分嚴肅而且專注,莫北看起來卻一直有幾分心不在焉。他的眼神漫不經心,黑色的眼珠左右掃過全場,路過莫家父母的時候,韓菁選擇了靠在座椅裏閉目養神。
她不想看到臺上站着的那一對人。
又過了片刻,莫北低沉的聲音響起來,無波無瀾:“我願意。”
祝言結束後,衆人紛紛祝賀。莫北一身亮銀灰色新郎禮服,漂白的收身襯衣,綴以紋飾的衣領花邊,人群中依舊挺拔英俊,豐姿翩然。韓菁握住欄杆,俯身把下巴擱在手背上,頭發一點點地從肩膀上垂下來,半眯着眼看韓冰挽在莫北的臂彎裏笑靥如花地一一敬酒。
韓菁最近一直食欲不振,明知是心理作用,卻又懶得去調整。其實她已經連續兩天除了白水外沒有怎麽進食,只在女傭苦口婆心威逼利誘下勉勉強強喝下了半碗小米粥。
她喝粥的時候把女傭支了出去。她最近吃東西一直幹嘔,喝粥自然也不例外。可她又不想讓別人看到。
敬酒到了韓冰那邊的親戚團時,有人在起哄要兩人喝交杯酒。莫北不置可否的模樣,捏着酒杯只淡淡微笑。韓菁看到韓冰微低着頭笑得十足嬌羞,過了片刻見莫北沒有回應,小心看了他一眼,附到他的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麽,莫北靜了片刻,點了點頭,然後便交挽起她的手臂,兩人挨得極近,面對着面将小半杯酒一起喝了下去。
酷烈的太陽底下,韓菁已經有些頭暈眼花。她無聲地趴在那裏,牙齒緊緊咬住嘴唇,咬出了淡淡的血腥都不自知。
韓冰今天的笑容格外燦爛,她把捧花抛出去的時候,眼睛眨了眨,突然傾身過去親吻莫北的面頰,然後低頭在捧花上親吻了一下,然後才高高地抛出去。
莫北一直都在淡淡地微笑,他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樣的笑容,極少會大笑,極少會憤怒,更不曾哭過。保持着最佳的禮儀,所有的情緒都掩藏在牢不可破的笑容後面。
韓菁覺得這一刻很刺眼,卻又沒有資格去流淚。
未婚的女孩子擁着擠着去搶捧花,韓冰眯眼瞧着花束從天而降,笑容留在唇角,然後回頭瞧了瞧趴在欄杆上懶懶散散的韓菁,笑容更加濃,連眼角都深深彎成了新月形狀,并且過了片刻才回過頭去。
韓菁的臉已經快凍成了南極冰川。只是她戴着帽子,加之陽光明媚形成了陰影,只能讓人看到她繃起的下巴。
江南不知什麽時候又鬼魅般竄到了她身邊,手指之間是一杯暗紅色與暗藍色交錯的雞尾酒。江南帶着笑意調侃:“寶貝兒,要喝一點兒麽?這個酒有點兒甜呢……哎哎,停!快停下!你怎麽全喝進去了?!”
韓菁不等他說完就已經搶過他的高腳杯,并且一口氣喝了精光。看得江南簡直傻了眼,喃喃出聲:“菁菁,這酒精度數不小呢!莫北說你酒量不行,你要是一會兒醉了耍起酒瘋,我可該怎麽交代!噢我的天,我也真是,剛剛幹嘛要給你酒喝?”
韓菁沒有理會他的言語,繼續懶洋洋地趴在欄杆上。她本就頭昏眼花,喝了酒後連胃部也開始跟着火辣辣地疼,額頭也開始冒出汗,不一會兒她捂着胃輕聲叫:“江南哥哥……”
“什麽?”
韓菁有氣無力地說:“我難受,頭好暈……”
江南吓了一跳:“這麽快?真的假的?莫北以前說你酒勁發作挺遲的呀。”
韓菁這回沒有回答,而是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她确實是難受得過了頭——江南話音剛落,她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