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韓菁二十一歲
(一)
雖然韓菁和沈炎的關系從異性好友轉成了男女朋友,但除去兩人待在一起的時間比之前更多了一些之外,實質的相處與以前相比好像并沒有什麽改變。
如果不是覺得太過滑稽,其實韓菁很想和他說一聲“初次交往,請多關照”。
不過她不必說,沈炎也确實做到了十足關照。他無言中給了她充分的緩沖時間,很體諒地委婉聲稱這也是他的第一次與異性交往,并且雖然表白成功,但還是保持低調。
沈炎做的明顯比她要好,他的角色代入很快,同時又不給她壓力,并且履行了之前“求交往”時的承諾,韓菁的爛桃花漸漸都消失不見,不想跑腿的事以及不想參加的聚會統統都由沈炎主動擺平。
韓菁一向都不愛動,于是更多的時候兩人都是同處一室相對無言。沈炎上自己的網,韓菁看自己的書,然後沈炎去做飯,韓菁在書空白處随手塗鴉,兩人吃飯,沈炎刷碗,韓菁扔了塗鴉去調試他新買的那把小提琴。
她幫不上忙。不管她試圖在廚房裏做點兒什麽,沈炎都可以找到理由把她從廚房裏說服出去。
有的時候兩人也聊天或者用撲克玩些極簡單的小游戲,比如每人各抽奇數張紙牌,然後每人每次任抽出自己的一張與對方比大,最後誰的牌更大些算誰贏。
韓菁運氣很不好,一旦要涉及賭資,基本都要輸。她很懷疑沈炎在耍詐,但自己又真的找不出破綻。
有一次她又輸給沈炎一副人頭素描,而在此之前她已經欠了兩幅人物素描。韓菁很無語,睜眼說瞎話指摘沈炎出老千。沈炎眨着很無辜的一雙眼,說:“拿出證據來。”
韓菁自然沒證據,沈炎接着說:“這樣吧,我們玩國際象棋。你輸了就畫三幅人物素描。我輸了之前的賭帳就一筆勾銷。”
韓菁很懷疑地看着他:“之前我跟你提過我的國際象棋拿過全市一等獎吧?”
沈炎微笑颔首。
“這樣你還要跟我賭?”韓菁抓過一個抱枕抱在懷裏,“你不會是又設了一個套讓我鑽吧?”
“因為你一直都垮着臉,實在是讓人不忍心看了。就當我放你一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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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菁的眼睛彎出一個月牙形狀:“那你直接把三幅圖取消了不就好了麽?”
沈炎看了她兩秒,笑了笑,然後起身去拿棋盤,說:“就當是消磨時間。”
結果,韓菁又輸得極慘,慘到讓她不可置信。
她的國際象棋是莫北啓蒙,又因為比賽需要特地請的師傅指點,自認棋藝在大衆裏還是屬于中上水平的。結果初時是規規矩矩的王對王後對後,黑王站白格,白王站黑格,不過半個小時白王就已被将死,且沈炎手裏還握着不少從棋盤上摘下來的白棋。
韓菁擡眼,幽幽地瞧着他:“小人有眼不識泰山。敢問壯士真姓大名?”
“壯士兩字實不敢當。”沈炎拿手背撐着下巴,難得露出的笑盈盈的模樣讓韓菁覺得分外欠抽,“在下不問江湖已久,且已金盆洗手許多年。”
“……”
韓菁當然不知道,沈炎學過七年國象,在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絕殺獲得國際特級大師稱號的國家隊總教練。
于是只能分外認命地拿着沈炎早就準備好的紙筆畫畫,唯一讓她比較欣慰的是沈炎看出了她心裏射發的幽怨因子,也捏着數根鉛筆和她面對面一起畫。
盡管不甘心,但多年來韓菁已經習慣了任何情況下都要畫得一絲不茍,于是一張素描打發的時間更長些,三個小時後她拿着一張比較滿意的畫給他看,順便也瞧瞧沈炎三個小時的成果,卻發現他的那張素描紙上一片空白,只有畫了擦擦了畫的淡淡鉛筆痕跡。
“這是怎麽回事?”
“……我畫不出來。”
韓菁擰了擰秀氣的眉尖:“随便畫兩筆也行呀。你考試的時候交過白卷嗎?蒙也要蒙上去的好不好。”
他笑了一下:“那可不行。”說完把她畫的那幅收到手裏,說:“以前那兩幅先欠着好了,看以後能不能滾滾利息。”
“……”
某天韓菁窩在沈炎客廳的沙發裏抱着數碼産品玩游戲,沈炎挂了電話,站在一邊欲言又止。看到韓菁瞅向他,清咳了一聲,說:“過一會兒可能有人會過來。”
韓菁“唔”了一聲:“需要我回避麽?”
“不是。”沈炎捏了捏額角,輕嘆口氣,“是我的一堆狐朋狗友過來。”
“然後?”
“他們想看看你。”
“……”
沈炎與莫北相同,自小就有自己的發小圈子。一群狐朋狗友在國內一起長大,到國外一起求學,感情自然是相當深厚。
其實韓菁曾經看到過他們一次。那次她來還書,離得很遠就聽到房子裏有打牌聲,透過窗子看看,就看到客廳裏坐着三四個黑發黑眼講漢語的中國人。她想了想,就轉身又沿原路回去了。
這群發小見到她的反應和韓菁想象中的差不多。先是裝模作樣地和沈炎打招呼,然後又挑起眉故作驚訝地假裝才看到她,然後請面無表情的沈炎作介紹,然後再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臉上表示着“幸會幸會”,嘴上說着“幸會幸會”。
韓菁忍不住彎了彎眼角。
她上初中二年級的時候,一次莫北領着她和江南一起去拜訪一位剛剛閃婚完畢的發小。那位發小與他們關系極好,新婚的妻子卻從未聽說過名號。再加上江南因故不得不缺席婚禮,所以當他在路上詢問了莫北諸多問題,又在腦海中構思了無數種可能的相貌德行後,再見到人家的老婆時,露出的也是這樣一副表情。
狐朋狗友們明顯有備而來。不由分說便在客廳的羊毛地毯上盤腿而坐,然後齊聲邀請沈炎和她一起鬥地主。
韓菁牌技差得很,婉拒。沈炎本來也不想打,被韓菁和發小一起說服,也跟着盤腿坐下。其實這個動作本不算雅,但這些二世祖們個個相貌上乘且衣冠楚楚,如此動作倒也不會顯得粗俗,反倒看起來很有些孩子氣。
韓菁本來被沈炎建議去書房躲躲嘈雜聲,也被她婉拒。後又被安置到一邊的沙發上坐着,韓菁待了沒一會兒,去廚房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檸檬水,然後在一聲聲的道謝下挨着沈炎抱膝坐了下來。
吃喝賭抽,後三項她不感興趣,也不擅長。因為很小的時候娃娃臉帥哥江南就對她說過:“菁菁,女孩子可沒必要學這個。就像煙跟酒一樣,這些個東西可不适合淑女。”
當時他那個長輩說話小輩不能置喙的口氣讓韓菁的眉頭擰了小半個小時。
再後來,韓菁極偶然地在書房裏看到了莫北抽煙。
那時她剛滿九歲,第一次看到莫北抽煙。眼神很漫不經心,手指搭在座椅扶手上,食指無名指間一點明滅,整個人隐在淡淡缭繞的煙霧後面,襯衫解開領口兩顆扣子,很有一種頹廢的好看。
然後他看到她,訝異了一瞬,很快就掐滅煙蒂,微微笑着向她伸出手。韓菁順着他的手爬上他的腿抱住他的脖子,眼睛明亮地要求也要抽一口。
莫北揉揉她的發心,是溫柔微笑的模樣:“乖,這個抽起來滋味兒一點也不好。”又從口袋中摸出一塊巧克力,剝開塞進她的嘴裏,“還是這個比較甜。”
但韓菁向來都不是容易打理的主,鼻子皺起來,理直氣壯:“滋味兒不好你為什麽還要抽?”
莫北想要回避開這個話題的時候,韓菁已經把手伸進了他的口袋裏四處尋找。最後他拗不過她的發嗲撒嬌以及軟綿綿沒威力的威脅,到底還是給她點燃了一支。
韓菁沒有經驗,盡管有莫北事先理論提醒,就着他的手抽了一口後,還是理所當然地被嗆到。喉嚨裏立刻煙熏火燎,咳嗽不停,眼淚也立刻刷刷地流下來。
莫北那個時候哄慰她的功夫已經爐火純青。韓菁被他擦幹眼淚,然後抱在懷裏輕輕地拍着背。他的聲線溫柔,他的懷抱清爽,對于韓菁來說,是最舒服和最安全的地方。
而從那以後,韓菁對這個東西就極端厭惡。而她也沒有再親眼見過莫北抽煙。
韓菁最近睡眠越發不好,白天時常會點頭打瞌睡。她觀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趣,眼皮就又漸漸低了下去,不知不覺就靠住沈炎的肩膀迷迷糊糊睡着了。
但打牌時的交談還是會隐約通過耳朵傳進大腦裏,有人在興奮喊:“啧,看我的順子!”
然後就是沈炎低低的警告:“小點兒聲,韓菁睡着了。”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讓沈炎也無法亂動。然後就聽到有人在打趣:“我說沈炎,我承認你有個這麽漂亮又有氣質的女朋友的确很幸福。但是你護得也太過了點兒吧?這都多少日子不見你人影了,重色輕友的家夥,我看你護你老婆緊得就跟老就跟老母雞護雞蛋一樣。”
幾句玩笑,卻讓韓菁眼皮一跳。這句話似乎很久遠,卻又是十分的熟悉。
類似的兩句話,在莫北和江南之間也對話過,也是類似這樣的情景。
她很小的時候纏在莫北身邊,睡覺也總愛黏着他。那個時候他們剛剛搬出莫家,秋天的中午天高雲淡,涼爽得沁人心脾,她本來是和莫北一起在花園裏賞正開得好的菊花,後來不知怎麽樣,她的鼻子抵住他的衣衫,手指揪住他的袖子,在他的懷抱裏沉沉地就睡了過去。
她在朦胧中耳朵聽進莫北壓低聲音的一句,那個時候他的手指正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且把她窩在懷裏的姿勢調整得相當好,讓她睡得分外自在:“小點兒聲,菁菁在睡覺。”
然後江南輕輕一笑:“喲,真細心。護得這麽寶貝,韓菁都快成你眼珠子了。”
韓菁最近被形形色色的場景勾起越來越多的回憶。其實掐指算算,她自從去年江南一人飛來英國一人又飛回去後,就再也沒有和T市的其他人有過聯系。
甚至連大年三十除夕夜,她也一個電話沒有打,一個電話沒有接。她刻意隔絕起那裏的一切,盡管她現在也越來越想念那裏的一切。
到了五月中,又要面臨長長的假期。從六月初到九月底,将近四個月的時間,韓菁還沒有考慮好如何消磨,江南再次空降英國。
江南下了飛機直接給韓菁打電話,後者望着來電顯示頓了有将近一分鐘,才終于接聽。
然後就是江南朗朗的笑聲,一成不變的主題:“我正從英國機場往外走,飛機餐難吃死了,菁菁,你找個地方請我吃飯吧。”
簡單來說,江南這次來英國,算是郁悶之至無枝可依的結果。
易寧小嫂嫂懷胎十月,一直到第七個月江南才知道自家老婆懷孕的事,并且還是在外人拎着補品前來別墅問候的時候從外人的口中他才了解。
之前易寧打電話給他,心平氣和地提出要回娘家,他自然同意。別墅中本就人少,易寧知道江南極少回來,于是走的時候順便給女傭管家輪流放了假,等到不知多久再多久之後,江南偶爾想起,于是驅車回到莊園,才發現偌大的房子裏已經冷清得可以結出霜。
再接着才知道易寧并未回娘家,各地尋找,一直到易寧臨産的前一天才從她閨蜜那裏得知了她的臨時住處——除了韓冰外,江南不知道她還有其他閨蜜。
或者還可以這麽說,江南幾乎不知道易寧的任何一件事。幾個月不見,如果不是家中那副巨大的結婚照片,他幾乎都要忘記了她長的是什麽樣子。
而等到他終于趕到病房,他的兒子已經呱呱墜地。
接下來的一個月,易寧每天每時每刻都不離兒子。他看着床上鼻子貼着鼻子微笑的母子倆,驀然有些無所适從的感覺,感到從未有過的荒涼。
他對着其樂融融的場面,頭一遭覺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如今江南逃難一般跑到英國來,灌下酒後開口對韓菁說的頭句話是沒頭沒尾莫名其妙的一聲感慨:“我最近覺得人活着真是他媽沒意思。”
韓菁從沒聽過江南說過髒話。
韓菁曾對江南遷怒過,說話聲音很沖:“你沒辦法才和易寧小嫂嫂結婚,你是不是很讨厭她?”
江南當時笑得十分灑脫:“我讨厭她幹什麽?她也是個可憐人。”
“你既然知道她很可憐,又為什麽不對她好點兒?”
“是我對不起你小嫂嫂。”江南反倒笑得更加灑脫,“可是寶貝兒,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小叔叔和我正好相反。他對韓冰很好,還給了她承諾和希望,可是結果怎麽樣呢?現在還不是作繭自縛,惹了一身的麻煩。”
“可是易寧不是韓冰。”韓菁的氣焰頓時被打壓,連帶聲音也小了許多,卻還是不甘心,“可是你就是不能這樣踐踏別人送上來的自尊和情感。你就不能試着和她好好相處麽?”
江南略略收斂了笑容,摸了摸她的頭,片刻後聲音似嘆息般幽長:“可我也不是機器人啊。”
在韓菁的記憶中,江南從來沒有像今天晚上這樣,明明入口的酒很少,明明沒有喝醉,眼神卻十分迷離,越來越迷離,并且說了許多悲觀的話。
“哭着來,笑着走,幾十年吃喝拉撒睡,到最後一仰頭,什麽都沒了。人活着的意義到底在哪裏呢?”
“佛祖釋迦牟尼說,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前四個沒辦法,後四個……也沒辦法。”
“之前是不是有個很經典的話,叫‘寧在寶馬車裏哭,也不在自行車裏笑’?你江南哥哥以前也覺得物質很重要,到現在才發現假如你活着有人能在看不見你的地方想着你,假如你死了有人還能在非祭祀的日子裏去給你的墓碑送束花,那就是頂珍貴的事了。”
“你小叔叔前陣子跟我感慨,說想得的得不到,得到的要失去,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珍惜卻為時晚矣。他當時一晚上念叨這句話念叨了好幾遍,我還笑他說得酸溜溜的像石榴,現在我發現我比他還酸溜溜,就像老陳醋。”
然後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不大,但韓菁掙不脫:“菁菁,今晚你江南哥哥矯情了。說的這些話對你來說太悲觀了點兒,你聽不懂最好,聽得懂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最好。你還有大把好年華,想要什麽樣的未來都可以,想要什麽樣的男孩子也可以自己去找,但要記得眼睛擦亮一點,意志堅定一點,千萬別學我這樣。”
韓菁很懷疑他是不是真的醉了,但還是按照和正常人說話的标準回答:“江南哥哥,那我現在跟你彙報一下。我現在已經有男朋友了,就是沈炎。”
話音落下,江南在韓菁的眼皮底下愣怔了将近十秒鐘,然後眼神徹底恢複清明,沒有半分迷蒙的樣子,語氣平淡,看不出喜怒:“你喜歡上了沈炎?”
韓菁實話實說:“我不讨厭他。”
江南笑了一聲,把酒扔到一邊,低下頭喝了一口白水,說:“果然是你小叔叔一手帶大的,連說話都是一個模子。”
過了一會兒他擡起眼皮,嘆了口氣:“菁菁,其實,要說我這三十年沒做過後悔的事,那絕對是假話。但後悔也分許多種,很多小事做錯了就錯了,也沒什麽。但如果有事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結果卻弄得曲終人散悲劇收場,那心真的會疼一輩子。”
韓菁聽得半懂不懂,卻也隐約知曉他的潛在意思,垂下睫毛,不為所動:“江南哥哥,你有煩惱不去找我的小叔叔解悶,專門跑到英國來找我幹什麽?”
“我要是能找到他,也就不會來找你了。前一天離婚後一天在T市就不見他人影了,我電話打了幾十通,都是關機回複。”
(二)
韓菁和莫北離婚,是一夕之間完成的事。然而韓氏上下的反應雖稱不上古井無波,卻也并不算太激烈。他們半年來遭受的重創已經足夠多,一樁離婚也不過是另一根稻草壓在了已經再難站不起來的駱駝上。
韓菁最後一次見到韓冰的笑容,是在江南上一次從英國回去之後的第二天。她去網上搜了新聞,插入圖片裏的韓冰妝容豔麗,一身紅色正挽住莫北的臂彎出席某慈善活動,高高揚着尖尖的下巴,是笑意盈盈的模樣。
從那以後,韓菁對T市的消息就完全自我封鎖。
韓氏以快餐連鎖發家,家族企業本做得風生水起,卻偏偏貪心不足蛇吞象,借助莫家關系硬要标下一筆巨大政府訂單。接着把産業鏈生産和廣告促銷的資金的九成都投入進去,并向銀行申請了一筆巨額貸款。
幾個月後,快餐連鎖在顧客就餐時曝出食品安全問題,并很快被指以虛假檢疫證明從事食品生産。受消息影響,韓氏次日股價出現急速下挫,并在兩周時間內市值嚴重縮水,股價動蕩不定,宣布停牌公告。十日後韓氏複牌,開盤再度大跌,較停盤前跌幅近半。
此外,韓氏全國食品連鎖的公司品牌形象嚴重受損,在成本消耗高昂的情況下,客流量一周內下降七成。
盡管韓氏向公衆發了言辭誠懇的道歉信,但明顯沒有得到領情。四個月後,韓氏食品連鎖的經營情況依舊慘淡,并且已經陷入虧損泥潭。
半月後,銀行第一筆貸款到期,而已經拖欠員工幾個月薪水的韓氏無力償還。
莫北插手,幫忙償還大部分銀行債務,并按虧損比例掌握了部分韓氏股權。
一個月後,韓氏高層負責人之一的韓冰被曝醜聞。被指與嫂子的堂兄有染,然而未得到确切證詞,且韓冰極力否認,并揚言要起訴新聞社。
随後新聞社發文道歉。然而半月後,醜聞非但沒有被鎮壓,反而越演越烈。醜聞情節塑造得更加豐滿,指韓冰心量狹小,結婚後排擠走韓菁,逼其赴英國留學。夫妻兩人關系遂有隙,随後韓冰又對嫂子的堂兄日久生情,并有記者曝光了以前兩人共進晚餐及一起驅車前往同一家酒店的照片。
證據似乎确鑿,雖然韓冰還是極力撇清,聲稱兩人只是交情較深,并無它意,然而輿論嘩然之聲難息。與此同時莫北一直保持沉默,對此事不做任何回應,再加上之前報道莫韓夫妻二人感情甚篤,訂婚前莫北又因韓冰而收斂花心性情,以及莫北明知難逃虧損仍看在韓冰的面子上主動代為償還韓氏債務,這讓公衆在猜測中更是對韓冰的良好印象上染了一層濃重的黑色。
又過了一個月,韓氏高層動蕩。T市公安局得到舉報,指韓氏內部個別高管人員涉嫌經濟犯罪。法院随即受理此案,公安局也展開調查行動,帶走了時任董事長的韓父及其秘書,後勤負責人的韓冰,以及一位副總裁。
韓冰的個人形象也随之跌至谷底。
四位高層負責人一個月依舊沒有得到保釋,韓氏集團的內讧依舊不見緩解跡象。公司股權分配錯綜複雜難解難分,兩周之內韓氏連換兩任董事長。與高層動蕩交相輝映的是,韓氏的股價也随之大跌大起。
又過了半個月,韓冰,副總裁,以及董事長秘書獲保釋,韓父卻被調查出曾通過中介機構進行公司資産和業務轉移。韓冰随即向莫北求援,兩人卻大吵一架。
三天後,唯一非韓家人的高層負責人林易偉得到莫北手裏的其餘韓氏股份,成為韓氏集團的第一大股東,随即韓氏董事長再遭換任。
韓式集團歷經滌蕩已千瘡百孔,市值蒸發至所剩無幾。一周後,林易偉向法院申請破産保護。
再一周後,韓父被宣判無罪釋放。
再次日,韓冰在輿論呈現一邊倒的情況下與莫北簽署協議,淨身出戶。兩人在結婚一年半的時候正式離婚。
“這些完全塵埃落定都已經是一個月之前的事了,不再提。”江南把大致情況與韓菁平鋪直敘地說了說,問的卻是無關話題,“你跟沈炎什麽時候定的男女關系?情人節都是怎麽過的呀?”
韓菁瞥了他一眼,拒絕回答。
其實沈炎表白的時候已經過了二月十四日,他們至今為止也沒有刻意做過一件多麽浪漫的事,生活平淡樸實地就像是白開水一般。
江南把韓氏倒塌的事說得輕描淡寫,韓菁卻緊抓不放:“不是說查出了資産和業務轉移麽,怎麽又被宣判無罪釋放了?”
“窮寇莫追。總歸是一物換兩物,還算值得很。”
“……窮寇莫追?”韓菁擰了擰眉尖,嘴巴也抿起來,想了片刻,突然擡眼看向他,“你是在暗示這些事都是小叔叔設計的?”
江南露出白牙齒,低眉喝了一口白水:“你快要放假了吧?今年回去嗎?”
韓菁對他的話置若罔聞,繼續問下去:“小叔叔這是和韓氏決裂了麽?”
“決裂?”江南笑了笑,“你小叔叔費了這麽多時間和精力,就是要在公衆眼裏避免這兩個字。況且現在都沒韓氏這個稱號了,又哪來的決裂。成王敗寇,世上就是這麽個規則。”
韓菁靜而不答。不論是莫家韓家還是江家,凡是涉及商場利益和錯綜複雜關系的,莫北都極少會向她提起。她以前就聽說莫家與韓家貌合神離,但今天仍然聽得似懂非懂,不過既然大體結局已經知曉,也就不再多問。
“以前輿論都在傳莫北怎麽樣怎麽樣,前陣子就變成了說韓冰怎麽樣怎麽樣,他們懂個大頭鬼。這些就是如魚飲水的事,說的什麽揭秘真相原來如此,純粹什麽玩意兒都不是。”江南說得有些沖動,深吸了一口氣,過了一陣才又平靜下來,并且露出笑眯眯的表情,“這話題有點兒沉重,不說了。乖,你這麽久都沒見着我了,就沒想念一下你的江南哥哥?”
韓菁垂着睫毛不吭聲。江南只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就代表他還有後話要講,而她如果答“是”,那基本就已經能猜測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如下:“你既然都這麽想我了,肯定也分外想你小叔叔。寶貝兒,我幾天以後的飛機,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她不說話,江南的口氣就變得很幽怨:“你竟然都沒想我。沒想到我這麽多年忍辱負重,竟養了只小白眼狼出來。”
韓菁盯了他一眼:“你哪裏忍辱負重了?”
“嘿,你忘了吧。你小時候沒少在衆目睽睽之下把你的口水往我衣服上抹,還甩過我耳光。”
“……”韓菁很冤枉。她根本沒甩過他耳光。那個時候他抱着她講故事,而韓菁眼角餘光掃到莫北正走過來,便想掙脫他要莫北抱,偏偏江南不撒手,她使勁推他,最後手指甲不小心刮到他的臉上,立刻就招惹了江南一頓嚎叫。
江南還在扶着額頭唉聲嘆氣,韓菁牙齒裏終于幽幽地擠出一個字:“想。”
“那你既然這麽想我,肯定就更想你小叔叔了。”江南立刻由陰轉晴,眼睛彎成一條黑黑的縫,“寶貝兒,我三天以後的航班,你那個時候已經放假了吧,跟我一道回去吧。那時候我估計你小叔叔也回T市了。”
“……”韓菁垂着眼睛面無表情,手指握緊杯身半晌,才低聲說,“你一個人先回吧。”
江南嘆了一口氣:“菁菁。”
她擡起眼,江南溫和地笑笑:“不要以為你小叔叔只忙着工作沒想你。他不打電話不跟我這樣過來看你,還不都是因為你不讓他打電話不讓他過來看你。天底下他最挂心的人就只有一個你。”
韓菁還是沒有和江南一起回去。他的航班起飛的時候,韓菁正一個人慢吞吞地玩多米諾骨牌。十米長的骨牌已被她完成了九成,正要把最後一點補上去,沈炎的電話打過來,她的手一抖,多米諾頓時就嘩啦啦全部傾塌。
沈炎的聲音還是很穩:“放了假怎麽玩有打算麽?”
“……”韓菁輕聲說,“我想要回T市。”
那邊的沈炎挑了挑眉,露出一個極清淡的笑容,“也好。我和你一起回去。”
兩人訂了後天的機票。第二天晚上韓菁趴在枕頭裏數流蘇數了良久,最終還是給捏在手心的手機解了鎖,按定“1”鍵撥了過去。
莫北的聲音隔了一年多傳過來,音線語調都沒有改變。依舊低沉溫柔,依舊穩慢好聽,依舊依舊是那兩個字,一如既往的仿佛是含着舌尖呢喃出來:“菁菁。”
韓菁在那一剎那死死咬住嘴唇,幾乎想再次掉眼淚。
她的喉嚨哽住東西一般說不出話來,莫北頓了片刻沒有聽到她說話,輕輕的一笑:“是不是放假了?如果在那邊不想待了,那就回來吧。”
(三)
韓菁和沈炎都是輕車簡從,各自只拎了一個松松垮垮的小包回國。航班難得沒有晚點,兩人下午抵達T市,接機大廳裏,莫北一身清爽,見到她和沈炎從拐彎處出現,眉尾輕揚,唇角微勾,清淺一笑。
韓菁也遠遠看到了他。莫北一向都是目光聚焦點,基本都是左側的女子整齊向右看,右側女子整齊向左看,只有他一個人目不斜視,站姿紳士又閑散。
韓菁咬着唇,一步一步越來越慢。沈炎本來是跟在她的後面走,片刻後就超過了她。他很快頓下腳步,轉身又退回去,笑意淺淡,绉了一句四字成語:“近鄉情怯?”
韓菁不知要怎麽回答。她走得稍稍快了些,微微低着頭,睫毛濃密又清晰,鼻尖俏直,下巴小巧,面龐秀氣柔白,晶瑩得近乎透明,擦身而過的時候讓沈炎有稍稍的停頓。
韓菁走近,立刻就被莫北伸臂合身扯進懷中。沈炎緊跟着走過來,見到莫北,微微低頭,喊了一聲“莫先生”。
莫北眯了眯眼,從他手裏把韓菁的手袋接過來,低頭看了看韓菁,摸了摸她的頭發,又擡眼看向他,嘴角一點笑容:“你好。韓菁在英國的時候多虧了你幫忙照顧。”
“一點舉手之勞,沒有什麽。再說我是她的男朋友,這些都是應該的事。”
“韓菁被我慣壞了,毛病不少。哪裏麻煩到你的話,我還是表示歉意。”
他的話音剛落,韓菁從他懷裏鑽出來,抿着唇隔着他的袖子掐了他一下。
莫北低頭,把她稍稍淩亂的頭發用手指攏了攏,笑意裏帶着熟悉的溫柔:“我說的不對麽?”
韓菁擰起眉尖:“難道這是我的錯麽?”
“OK,我的錯。”莫北又擡頭對沈炎客套地笑笑,“快到晚飯時間了,要不要一起?”
沈炎自然婉拒,莫北也不強求,于是領着韓菁先行離開。沈炎目送他們的車子淡出視線後,也自行打車離開。
機場離莫北別墅有一段距離,又逢下班高峰期,車子在紅燈和人群中前行緩慢。韓菁在飛機上一直撐着沒有睡覺,如今在後座裏褪了涼鞋縮成一團,不過一會兒就枕在莫北的腿上昏昏欲睡。
莫北用手指慢條斯理地梳着她的頭發,輕聲問:“晚飯想吃些什麽呢?”
韓菁閉着眼嘟哝了兩個字:“随便。”
這個話題真的稱得上是老生常談。在國內的時候莫北問她,她總是用“随便”來回答,然後莫北一個接一個給出數種可能,她興致上來的時候,總是喜歡一個個否決,然後把莫北的脾氣折磨得差不多的時候,再随便揀一個不特別排斥的吩咐下去。根本不會考慮菜色是否難做食材是否難對付,完完全全的按照自己的胃口來。
如此下來,一頓飯單是讨論吃什麽就經常要花費二十分鐘的時間。
到了英國以後沈炎也常常這樣問她,一開始韓菁總是差點就把“随便”脫口而出,然後又生生咽下去,根據沈炎每次在廚房待的時間長短來推測哪道菜哪頓粥做得更容易一些,然後挑着簡單的來回答。
而如今剛回來,似乎習慣也一瞬間跟着回來。兩個字不假思索就說出來,自然得仿佛呼吸一般。
莫北輕笑了一聲:“那我們在家裏做?”
韓菁的腦袋轉過四十五度,擡起眼看向他:“你來做嗎?”
“你如果想吃我做的,自然是由我來做。”
“那我要吃皮蛋瘦肉粥,紅燒肉,清蒸魚,水煮肉片,還有煎黑椒牛排。”
莫北笑嘆:“都是肉啊……晚上吃這麽多,睡覺的時候不會不消化麽?”
“那就不睡覺了好了。”韓菁想了想,抿了抿唇,“在英國我學會了烤土司。”
莫北摸着她頭發的手頓了頓,臉上依舊是溫柔如水的笑容:“沈炎教給你的?”
“當時看起來比較好玩,就上手試了一下。”
莫北淡淡地笑:“那這一年多在英國待得好不好?”
韓菁把腦袋又回轉了四十五度,看着他的襯衫,低聲說:“還好。”
車子駛進庭院,四條腿的如意一陣風一樣地率先跑上來迎接。紅紅的小舌頭伸出來,尾巴擺得很是歡快。韓菁低下身去抱它,任它的舌頭在她的臉上亂舔,伸手去揪它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