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山渺
早春二月,上元佳節未過,邑京飄了場給人賞的細雪。
齊雁行已在城門處等了半晌。
厚重城門緩緩打開,四蹄踏雪的墨黑駿馬飒然而至,馬上之人身披如墨黑氅,覆了幾片細碎落雪。
“沉松!”齊雁行喚道,縱馬上前,上下打量着鋒芒畢露的年輕人,笑說:“好小子,上回見你,還沒我高呢。”
陸雲川也在打量他,眼神莫測。
陸雲川是陵西榮肅公家的公子,齊雁行則出身昱北齊氏,陵西與昱北交好,論起輩分他還得喚齊雁行一聲二叔。
不過這位齊二公子年少入京後便再沒回過昱北,如今統領禁軍,是京中人盡皆知的兇狠鷹犬,只忠于明氏君主,如此便不可避免地同權臣閹黨對立,互相撕咬到了今天。
陸雲川心裏想着,面上已斂起适才入門時的沉冷,略挑起唇,褐眸噙笑,輕佻與矜貴頓時将郁色掩去,便更顯出因異族血脈而深邃的眉眼,親切道:“二叔怎麽親自來接?”
兩人算上這次,也就見過兩回。
但陸雲川這聲二叔喚得順暢,其一同病相憐,大家都是被明升暗降召回邑京的,還順便做了個控制藩地節度使的質子;其二也有陵西與昱北的關系在內,邑京這趟渾水,陸雲川總不能孤狼似的自己蹚,齊雁行好歹算是自己人。
“今日休沐。”齊雁行在前帶路,“年前游謹就已經在邑京為你置辦妥當,先回宅子安頓一番,再去禁軍衙門領腰牌,你路遠勞頓,在府中歇幾日,過了上元節再去衙門當值。”
陸雲川并無異議,他年前便收到了聖旨,冊左骁衛,統禁軍一府。從陵西動身來時還沒過年,氣得他姐拎刀追着他險些過了境,除夕夜是在江東一家客棧過的。
縱馬入街後,齊雁行與陸雲川都下了馬,自陵西跟來的親衛也下馬跟在後頭。游謹早在宅子門前等着,見了陸雲川後上前行禮,又對着齊雁行喚了聲二爺。
游謹是榮肅公府養出的親衛,自小跟着陸雲川。他做事素來沉穩老練,宅子裏也算井井有條,堂內地龍烘得暖熱,落座便有人上茶。
“邑京這扇門,好進不好出。”齊雁行笑意散了些,聲也微沉,“你遠在陵西,若是不來尚有回轉之機,怎麽不拖一拖?”
陵西節度使榮肅公有一女一子,誰也沒想到內閣竟會将人家兒子給召回邑京。
“這回有陛下的朱批。”陸雲川解了大氅,黛色窄袖袍上繡着卷雲紋,嗤了聲,“去年便提過一次,再不來便是抗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趁着還沒讓我死,入京便入京吧。”
當今內閣首輔陸佐賢與陵西榮肅公陸廣岚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兄弟倆一個在邑京朝堂呼風喚雨,一個虎踞陵西如同異姓王,互相瞧對方不順眼了半輩子。
“陛下的朱批?”齊雁行微微眯了眸。
“怎麽?”
齊雁行眸光幽暗,說:“去年入冬陛下便病卧在榻,連早朝都未曾見人,政事一直都是內閣的三位重臣在……”
他的話在陸雲川愈發微妙的神情下消音。
“我知道。”陸雲川端了茶,也不飲,吊兒郎當地晃悠着,說:“那位是個擺設,內閣如今都快姓陸了。”
陸雲川是真刀真槍上陣殺過敵的,不經意便露出幾分殺伐之氣,他瞧向沉默不語的齊雁行,說:“邑京安逸太久了,光知道惦記陵西兵權,忘了當年叫北疆打到淩陽關的窩囊了。”
內閣三位重臣掌政的事也不是秘密,畢竟大梁皇室凋零,眼下坐在皇位上的小皇帝是個傻子,陸雲川早早便知道,召他回來必然是陸佐賢的傑作。陸雲川被困邑京,陵西就只剩下陸廣岚和陸子鳶,若陸廣岚有任何意外,便是控制陵西奪去兵權的最佳時機。
一個心智不全的天子,注定本就外敵強悍的大梁更如飄絮般不穩。
齊雁行本就寡言,或許是因提起的話題,他緘默良久,才說道:“大梁姓明。”
陸雲川不可置否。
“還有一件事。”齊雁行看着陸雲川,說:“你入京為禦林軍左府都尉,你可知禦林軍指揮使是誰?”
“誰?”
“楊健。”
齊雁行話音剛落,陸雲川渾身的氣勢便為之一變,倜傥輕佻均不見,褐色眸中翻滾的陰郁令人心悸。他放下了茶盞,沉沉應了聲:“啊。”
“巧了不是?”陸雲川說。
“無巧不成書。”齊雁行譏諷地說,“楊健攀上了陸家,娶的是陸氏女,獨子楊深前年也入了國子監。”
“他倒是好命。”陸雲川似是笑了笑,語氣卻極冷。
陸雲川并非純正的梁人,他母親出身北疆,當年陸佐賢以此為由抓着不放,在位的安乾爺又手無實權,鬧到最後,左武衛楊健與閹人安喜遠赴陵西,逼得榮肅公夫人飲毒自盡。
一樁舊事,于陸雲川而言卻是蝕骨剜心的舊恨。
齊雁行欲言又止了片刻,最終嘆了口氣,離開前對陸雲川意味不明地說了句:“入京不見得是壞事。”
陸雲川不以為意地扯了扯唇角,露出個令人心驚膽戰的笑來。
齊雁行未留太久,囑咐兩句便離去。
陸雲川緘默着,眸中莫測深遠,半晌,喚了句:“江舟。”
一路跟随陸雲川來的黑衣近衛便走進門,面色不虞地問:“公子,邑京這是什麽意思?那王八東西做你頂頭上司?”
陸雲川喜怒難辨地斂下眼,“挺好。”
“啊?”江舟啞然。
陸雲川斜眼睨着他,露出陰鸷神色,“以前在陵西碰不着,眼下有人将他往我手裏送,豈有不收之理?”
江舟愣了片刻,便聽陸雲川說:“別閑着,去外頭探探。”
陸雲川手下的兩人性格南轅北轍,盡管都是近衛出身,但江舟與游謹各自負責的也不盡相同,一明一暗。在陵西時游謹曾是陸雲川的副将,而江舟則如影衛暗探,故此探查暗訪多半交由江舟。
“是,公子。”
江舟抱拳退下,走到院子裏恰好碰見游謹,神游般地與他說了先前的事,沉默少語的游謹無言半晌。
見他不語,江舟擡手就去推他肩,“你啞巴了?”
游謹側身躲開,瞧着他問:“楊健一頭撞進公子手裏,你覺得誰會吃虧?”
江舟茫然片刻,随即恍然大悟!
禦林軍指揮使又如何?!公子背後站着的是陵西!
游謹瞥了眼同僚,覺着他這樣不行,便好心且誠懇地提醒:“莫光練功夫,多動動腦子。”
江舟:“……”
告辭!
江舟冷酷無情地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