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子豔
金燕樓內燈火明亮,花香鬓影,绫羅曼舞。陸雲川甫一進門,鋪面來的就是脂粉氣,熏得他眉心微蹙。
陸雲川入京還沒幾個時辰,他那小堂弟就擺下了這桌鴻門宴,不過陸雲川素來嚣張恣意慣了,還真沒當回事。
……只是沒料到赴宴赴到了風月場來。
“哎!陸公子!”
陸雲川循聲望去,見脂粉堆中快步走來個紅光滿面的華服男人。
“下官羅鴻豐。”羅鴻豐見了禮,客客氣氣地引着陸雲川往裏走,“陸公子來是客,略備薄酒,不成敬意,且随下官來。”
“有勞羅大人。”陸雲川深深瞧了眼他。
世家公子們常聚,拉幫結派互相紮堆,陸雲川心裏明鏡似的,這裏頭的水渾着呢,不過宴客宴到青樓來,着實頭一遭,新鮮。
暖閣暗香浮動,炭火燒得正盛,裏頭坐了三人,隐隐傳出的交談聲中夾雜譏诮嗤笑,依稀聽得見“北疆女”“下賤雜種”等輕賤字眼。
羅鴻豐心頭一緊,忙在外輕咳兩聲,待屋內交談聲暫歇,這才回頭去瞧陸雲川,卻驀地撞上一雙如狼般陰沉狠戾的褐色眸,剎那額沁冷汗,面色微白。
“陸……”
他下意識想說些什麽,然而眨眼間,陸雲川氣勢收斂,自眉眼間流出倜傥笑意,輕描淡寫地說:“站這兒做什麽,羅大人,有話進了門再說。”
“……陸公子說的是。”羅鴻豐連連應聲,他一介文臣,被陸雲川那兇煞氣勢一駭,此刻哪還敢說別的,擡袖拭了拭額心的汗,推開門引着人進去。
三人中兩個出身世家的禁軍指揮使,另有一位穿金佩玉的小公子,生得白嫩,可見生在金銀窩中。見陸雲川進門,面不改色清清亮亮地開口道:“堂哥來晚了,可該自罰幾杯!”
陸雲川生得高大,坦然入座視線一掃,便殺出金戈冷刃的凜冽,“罰酒啊。”
左懷敘和刑尺都被這陵西悍将的氣勢震住,暗暗打量着姿态散漫的陸雲川,從他眉眼間能瞧出幾分北疆人的影子來,不同于梁人俊秀儒雅,而是極具侵略征伐意味的硬朗棱角。
武将文臣輪番被震懾,更別提嬌生慣養的陸氏小公子,微醺而紅的面頰遽然蒼白,讪讪道:“……對,來……來晚,理當罰酒。”
“行啊。”陸雲川拎來酒壺,連飲三杯,一舉一動都透着輕狂,末了将精致瓷盞随手一扔,無禮輕薄也做了個徹底。
兩位世家出身的指揮使不動聲色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挑剔腹诽,這哪裏有傳聞中的悍将之姿?
分明是個狂放嚣張不掩鋒芒的纨绔子弟。
羅鴻豐見狀,心思通透,起了話頭贊道:“公子好酒量!”
陸雲川無甚感情地謙和兩句:“謬贊謬贊。”
席間又熱鬧起來,陸臨羨吩咐喚了幾個貌美姑娘進屋,邑京這酒淡如水,喝着也沒意思,陸雲川興致缺缺,晃蕩着混入了脂粉香氣的酒,聽着那幾位交談。
談天說地扯到了當今天子身上,自建元帝登基以來,他便是整個大梁的談資,畢竟大梁開國以來從未有癡傻之人做過皇帝。
左懷敘醺然道:“咱們聖上雖說這兒——”他指了指腦子,笑說,“不大好使,可姿色着實過人,稱其色豔如妖也不為過,這邑京城中豔名遠播的花魁見了,恐都自慚形穢!”
“這倒未聽爹爹提起過。”陸臨羨來了興致,問道:“當真那般好看?”
左懷敘道:“勾魂攝魄!”
羅鴻豐也附和着說:“安乾爺生母惠妃便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可惜薄命早逝,安乾爺便生得與惠妃極似,當年策馬過街,過道樓閣之上往下抛香囊錦帕的姑娘不在少數。當今聖上比起安乾爺有過之而無不及,幼時跟在安乾爺身邊兒,聽聞因俊美秀氣雌雄莫辯,還被朝臣疑心是個公主女扮男裝充作太子。”
陸臨羨追問:“那他該不會真是個女的吧?”
“非也。”羅鴻豐搖了搖頭,眼裏多了幾分莫名意味,“當今聖上自然是男兒身,此事有數人可作證,不過——”
“不過什麽?”陸臨羨催促。
羅鴻豐施施然道:“不過自古美人多磨難,咱們聖上又非常人,聽聞安乾帝駕崩後,聖上坐穩龍椅靠得可就不是皇室血脈了。”
這話中暗示意味太濃,惹出幾聲意味深長的哄笑聲。幾人都是風月場中混出來的,怎會不知何意?連陸雲川都聽出了這其中肮髒龌龊的暗喻。
這話無論真假都是有辱皇室,甚至是污蔑天子,羅鴻豐當着樓中舞妓歌女的面嬉笑說出,其餘三人竟也當做笑談附和了幾句,誰都沒敢去招惹陸雲川。
甚至連穿着輕薄的貌美姑娘都未敢妄動,而是在陸雲川的授意下,低眉順目地立在一旁斟酒。
羅鴻豐還當他是不合心意,向那女子揚了揚下巴:“陸公子,換一個?”
陸雲川懶散擡眸,道:“燈下賞美人,賞哪個都一樣。”
“看來陸公子瞧不上這些個庸脂俗粉。”刑尺摟着美人,狀似随意地說:“聽聞陵西邊界有不少北疆舞姬,各個媚骨自成,最是知曉如何撩撥人,想來陸公子見得多,你們啊——”
他點了點美人眉心,調侃:“入不了眼!”
在座幾人面面相觑,陸臨羨剛潤紅些許的臉頰又蒼白了起來,是吓得。
當年榮肅公在陵西成婚,将新婚妻子給藏得嚴嚴實實,誰料想那竟是個北疆女子,大梁的名将娶了北疆女,還生養了一對兒女,傳入邑京時,鬧出好大一場風波來。
安喜奉命處死北疆女時,陸雲川都十歲了。
誰都聽得出刑尺這是在拿話刺陸雲川,誅他的心。陸雲川并不說話,只盯着刑尺,一雙眸亮着細碎而冷的光,像被激出兇性厲色的狼,刑尺喉頸泛冷,總覺得下一瞬,陸雲川就會撲過來狠狠咬斷他的脖子。
酒盞被随手丢在了案上,發出悶響一聲。
陸雲川陰沉冰冷的視線将刑尺罩住,幾乎要用眼神将他淩遲,刑尺在這目光中連頭都擡不起,頸上壓着千鈞重,在這死寂之中冷汗淋漓。
誰都沒敢妄言。
陸臨羨心裏苦不堪言,邑京纨绔他稱第一絕無人敢稱第二,上頭有父兄強勢,任他戳破了天也無所謂,得知陸雲川回京後對這堂哥好奇得很,這才有了今日這席面。
誰能想到這從陵西來的堂哥比他還要嚣張?
足足半晌沒人開口,陸雲川收斂了氣勢,慵聲輕緩,“陵西不是風沙大便是霜雪寒,哪兒生得出這般嬌貴的人來,各個都是我這般的莽夫。”
刑尺滿頭冷汗未褪,臉色難看得陰雲密布,卻沒敢說什麽。
一頓花酒險些成了案發現場,原本不過子時不收杯的陸二少無心尋花問柳,其餘幾人也是食不知味,再美的姑娘此刻都成了紅粉骷髅。
于是酒席匆匆收尾。
金燕樓外的街邊,江舟目光凝重,碎碎念:“完了完了,大千世界迷人眼,游謹,你瞧瞧,你瞧瞧,公子這才來了沒兩日,都開始逛樓喝花酒了!你說這事兒告不告訴大人和大小姐?若是告訴了,公子一定殺了我!若是不告訴,大小姐自己知道了以後還得殺了我!怎麽都是死啊!”
“閉嘴。”
游謹纡尊降貴地說了兩個字後,又破天荒地開口:“太吵。”
江舟不可置信,瞧着游謹的目光有徒然轉變為了殷切,說:“謹哥,不如你去把公子帶出來,這樣就不必告訴大人和大小姐公子吃花酒的事,我們倆的命都保住了!”
游謹深吸了口氣,剛想要說什麽,卻忽然頓住,神情微妙起來。
滿身俗氣香粉味兒的陸雲川面色平靜地走來,在江舟面前略微停頓片刻,冷酷無情道:“現在看來,你的命怕是保不住了。”
陸雲川的背影消失在江舟呆滞的目光中。
江舟恍然回神,滿面悲憤地怒視向游謹,在後者平和的笑意中哀聲:“游謹!都怪你!!”
游謹坦然又自若地攤開了手,臨走時還不忘欠揍地說了句:“保重。”
“……”
江舟不太想回憶因公子生氣而被指派各種任務忙到斷腿的日子。
——
自入冬來,明挽昭便鮮少能睡得安穩,睜眼時只見滿目的混沌,隐能瞧見搖曳着的昏暗燈影。
是天還未亮。
殿中炭盆熄了多時,寒意凜冽呼嘯着刺透門窗,柔軟錦被已涼的徹骨。
明挽昭動了動,貼身的裏衣冰涼如水,渾身像是浸在冰水中,殿內殿外都是死寂無聲,唯有狂風嘶吼着,似要将微弱的燭光扯碎。
一朝天子,仿佛被遺忘在富麗堂皇的皇城中。
長夜沒有光,又好像無盡。
自安乾帝駕崩後,大梁最後的光便熄了。明挽昭掙紮着起身,掩唇細弱地咳了幾聲,空茫的眼眸瞧不清什麽,他卻早已習慣,輕車熟路地下了榻,尋着那一點微弱的光尋到了屏風外正燃着的油燈。
年輕天子散着發,站在桌前良久,緩緩擡起了手。
許是貪戀那纏繞在指尖的絲縷暖意,又像是墜入黑夜中遽然見了光的飛蛾,白玉似的指尖不斷伸向油燈,火光将那毫無血色的纖長指節晃出了玉潤光澤。
“啪。”
油燈仿佛是不經意地被推倒,燈油灑了滿地,落在冰冷的氈毯上,頃刻間燃起灼灼耀目的火光,那光将瘦弱天子的影子映在門窗的明紙上,似要在這漫漫永夜中撕開一道天明的裂口。
孱弱纖細的影立在火光中,滾燙煙浪間,如一座亘古難撼的山般穩穩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