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命已定

小皇帝喝過藥便睡下,明夜闌陪了會兒去麒華殿東廚親自盯着煎藥,她前腳剛走,後腳“睡熟”的明挽昭便睜開了眼,細瘦白皙的手撐着床榻坐起身,鳳眼空茫,啓聲如落玉擊石:“小叔。”

俨然不見絲毫癡傻模樣。

齊雁行也不覺不對,自懷中掏出個巴掌便能握住的小瓷瓶遞去,問道:“還是瞧不真切?”

“嗯。”明挽昭應了一聲,從瓷瓶內倒出顆黑色藥粒含吞服,他眼前一片模糊,斑斓色彩交錯在一處,即使是這麽近的距離,也瞧不太清齊雁行的長相。

吃過藥後,明挽昭極其熟練地将藥藏進玉枕的暗槽裏,說:“比以前清楚些了,也能聞着些味兒。”

話落,明挽昭空落落的眼神望向窗,說:“膽子倒大,初來乍到便敢同安喜叫板。”

齊雁行心領神會這說的是誰,“你不是早猜到了?殺母之仇,他既然進了邑京,那就是不死不休。”

“是啊。”明挽昭精神不濟,小腿灼傷也是真,生生剝去了層皮,時時刻刻都疼着,服藥後加劇數倍。他頂着鑽心劇痛,說話時便有些無力,“陸佐賢想要江東,又怕北疆趁虛而入,內亂前先鎮外,陵西受制自然得幫他鎮着外面,可前提是他拿得住陸雲川!”

北疆與大梁對峙多年,交戰數次,聖元十四年前皆是敗多勝少,唯有那一年——大梁輸得慘烈又難看,險些被人家攻進了邑京。

自此皇權漸失,天子式微,江山不穩。明氏如同山河中亮着的那盞燈火,而今已是愈發的暗了,只有瘦弱的少年帝王,幾乎是在焚骨燒身般求個江山穩固。

“沉松不是個會任人拿捏的性子。”齊雁行說,“眼下縱然被困邑京,可這樣的人無論是在陵西還是邑京,都不會是困獸,聽聞昨日陸家老二設宴邀他,也沒讨到什麽好。”

明挽昭又躺了回去,阖起眼,烏黑鬓發被沁出的汗打濕,他已習慣了如何忍痛,腦中尚且忖量着亂麻一般的恩怨,數息後,說:“陸臨羨是個廢物,試不出什麽,邑京的髒污事還多着,他若光有莽性,不堪大用。”

齊雁行嘆了口氣,“他與北疆沙戈部交手這幾年幾乎無敗,絕非空有莽勁,昭兒,你當慎重,想圈他馴養絕非易事。”

明挽昭不答,只笑:“是嗎?”

齊雁行忽然覺着頭疼,點頭,“他與我不同,我是因——”

話音驟然停住,齊雁行沒說下去,像是想要避開某個不可宣之于口的禁忌。

明挽昭輕輕接上一句:“是因為恨。”他發出聲嗤嘲般的笑,喃喃般添一句,“我們都只能靠着恨,才能在皇宮這方寸的天地活下去。”

齊雁行說不出話了。

退出去前,齊雁行回頭說:“挽昭是你的名,是他留在人間的抱負,可昭兒,別忘了晏歡,他留給你的字,那是他對你的希望。”

明挽昭,挽山河昭昭,是明容晝不甘亡國的抱負。

明晏歡,安定盡歡,這才是明容晝對親子的期盼。

明挽昭足足靜默了半晌,才對着空無一人的寝殿輕聲說了句:“奈何……”

最後兩個字不曾出口,消弭在死寂中,如風散無痕。

奈何——

命定。

明挽昭知道,他是明梁山河的最後一簇火,命已被困死在這江山中,來日也必定枯敗于冰冷刺骨的龍椅上。

可他不怕,也沒有不甘,雖不曾見卻有耳聞,百姓食不果腹,城池餓殍千裏,誰的命都由不得自己,所以他不怨天,卻恨人。

恨那些高高在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

——

陸雲川在宮中鬧的一場,還沒入夜便已傳得人盡皆知,安喜把控內宮橫行霸道了多年,可還從未吃過這麽大的虧,誰料想這左都尉上任第一天,就給了個驚雷般的下馬威。

正所謂仇人見面,分外眼紅,朝野群臣一時間也不知該為誰捏把汗。

陸府,一副千裏河山圖挂在牆上,恢弘浩渺,陸佐賢負着手賞畫,像是透過筆墨指點江山般,聽見推門聲後,說:“融章,來了。”

“嗯,父親。”陸非池今年二十有七,青衫儒秀,文質彬彬,“父親也聽聞今日宮中的事了?”

陸佐賢沒答,反問:“你覺着這個陸雲川如何?”

陸非池斂眸思索片刻,說:“桀骜不馴,有勇無謀,目無遠見,或許也是他有意如此,兒子以為此人留不得。”

陸佐賢擡手,指尖虛點向河山圖,沉聲:“陵西,昱北,彼此依附,若非八年前齊家老二死在赤奴部手中,榮肅公府那丫頭便該嫁進昱北。”他雙指稍分,又倏爾收攏,目光銳利,“二者密不可分。”

陸非池颔首:“父親有何高見?”

陸佐賢收回手,說:“陸雲川再如何鬧,也翻不了邑京的天,可他若是死了,邊疆的天恐怕要變了。”

陸非池蹙眉,猶豫道:“性太烈,是變數,恐危大計。”

“怕什麽?”陸佐賢回過神來,深深瞧着他,緩聲說:“再烈的馬也得吃草,融章,你任職戶部,難道還不知,沒有銀子,這馬吃不飽,自然也就跑不了的道理麽?”

陸非池一怔,旋即俯身,“多謝父親教導,兒子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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