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烏尺寒
入夜後,宮燈亮起。大梁皇宮宏偉開闊,院落近百座,天子無後妃,先帝後宮也無人,陸雲川逛了半日下來,只覺得空曠冷寂。
郁良中見他還沒出宮的意思,試探提醒了句:“大人,天色不早了,卑職做東,請大人賞臉一道吃酒去?”
陸雲川神色冷淡,說:“改日吧,我今日在宮中值夜。”話罷睨了他一眼,又饒有深意地說:“郁佥事,聽聞送進诏獄的十三位公公,都全手全腳地出來了?”
郁良中一個激靈,笑容帶了些谄媚的味道,斟酌着說:“五十板子絕對沒少,就是沒沖着人命去……這不是,咳,大人您也沒吩咐麽?”
陸雲川的眼神冷下來了,直直地盯着他,郁良中頭皮發麻,臉上的笑也變得勉強。
“郁佥事。”陸雲川慢條斯理地咬字,褐眸蘊起戾色,“我在陵西時便聽聞,禁軍素來能幹,诏獄內花樣多得很,生人剝皮還能活上半日,杖刑三十卻能奪人性命,生生打碎髒腑,怎麽五十板子下來,人還活着?”
郁良中叫苦不疊,應付不來這尊煞星,磕磕絆絆:“這……都是坊間謬傳,做不得真,做不得真……”
陸雲川慢悠悠地走着,一時興起般問道:“眼見為實,不如郁佥事試試,也好叫我開開眼。”
郁良中腦中警鈴大作,心知陸雲川是真動了怒,當即跪了下去,咬牙道:“大人恕罪,卑職知錯!”
這位連安喜的面子都不給,更別提他這個出身世家的小小佥事!
陸雲川冷聲:“左右逢源不見得是好事,郁佥事想兩邊兒讨好,誰都不想得罪,哪來這樣的好事?”
說完他便快步往前去,原地跪着的郁良中冷汗如雨。
麒華殿白日才發落了一批內侍,加之內閣警告,自然沒人再敢冷待天子,故此陸雲川回到麒華殿時,殿中燈火明亮。
見陸雲川進了門,守在外頭的小太監膝蓋一軟,戰戰兢兢地行了禮。
陸雲川:“陛下呢?”
小內侍立刻說:“回大人,陛下用過晚膳,服藥後便歇下了,吩咐奴婢在外守着。”
“我去瞧瞧。”
陸雲川說着推門就進去,守在外頭的內侍也不敢攔。
榻前落着繁複的床幔,錦被隆起的影若隐若現,還洩露出了虛軟急促的喘息聲。
陸雲川腳步倏爾頓住,眼神也變得幽暗,那聲音原本不大清晰,可他耳聰目明,聽得十分真切。
又細又軟,像貓叫似的。
靜靜聽了片刻,陸雲川繞進了屏風內,撩起錦繡明黃床幔,深不可測的目光不由一滞。
那小皇帝果然并未睡下,清俊的眉間蹙起,墨發散在身下,瑩玉肌膚覆着細密薄汗,被蓋到了頸,只露出張清瘦妖冶的小臉,泛起淡淡的緋色。床幔被撩起,光影落在他眉睫,那雙烏玉似的眼便睜開了,空蕩無神的眸子顯得格外單純無辜。
“陛下?”陸雲川聲音有些幹澀,移開了眼神,試圖把方才那副濃墨重彩的美人圖也從腦中移出去。
明挽昭沒應聲,他已被傷處劇痛折磨得沒什麽力氣,勉強吃下去些東西後,更覺腹中絞痛,陣陣欲嘔,于是發覺有人靠近時,因為眼睛瞧不起,壓根沒認出來的是誰,直到對方開口,他才認出這聲音是白日裏見過一回的陸雲川。
陸雲川等了半晌,才等到一聲怯怯的小聲:“你……是,陸哥哥嗎?”
“……”
、昭的父皇明容晝與齊雁行親厚,當年明容晝是一介閑王,從昱北來的齊雁行做了他的伴讀,可從明挽昭的信任與依賴來瞧,這可是非同一般的親厚。
明挽昭乖乖道:“因為小叔就是小叔。”
“……”陸雲川啞然,順手将重刀放在了榻前豎放着。
明挽昭的注意力便被吸引了過去,“是什麽?”
“烏尺寒,我的佩刀。”陸雲川稍稍蹙眉,這小皇帝呼吸淺促,聲音都透着虛乏,被打濕的鬓發一縷縷地貼在額角,怎麽瞧都不大對勁,心裏想着,便伸出了手。
明挽昭神思不清,覺着困乏,又疼得睡不着,時冷時熱,額心卻忽而觸及了溫涼,随即便聽見一聲略帶無奈的沉聲:“這麽燙,怎麽不叫太醫?”
“不要太醫。”明挽昭閉了閉眼,被子下清瘦的雙手正死死攥緊褥衾,重複拒絕:“不要太醫。”
陸雲川稍眯了眸,露出些許探究的神色,又有些猶豫。
這小皇帝說起話像個稚兒,傻中又透出機靈勁兒,如此抵觸太醫,恐怕其中有什麽因由。
正猶豫着,那可憐巴巴的小皇帝陛下又小聲:“我,我能摸摸那把刀嗎?”
烏尺寒跟了陸雲川好多年,他寶貝的很,平時連老爹和姐姐都不能碰,然而瞧見少年天子濕漉漉的紅眼眶時,拒絕的話在唇邊打了個轉,又哽住了。
“……不行嗎?”明挽昭不自在地垂下眼睫,“那不……”
陸雲川敗下陣來,單手撈起墨黑的重刀擺在榻上,“摸吧。”
話落,他又補充一句:“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