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斷袖
陸雲川早知邑京水渾,一腳踩進來便沒消停過,到頭來竟是在小皇帝的寝殿得了半日的浮生閑。
明挽昭傷後便睡不安穩,濃煙熏着了喉嚨,不時便要咳幾聲,夜半有次咳得厲害了,牽扯了腿上的傷,痛得他悶悶一哼,翻身時險些從榻上掉下去。
幸而陸雲川眼疾手快将人接住,才免得小天子摔地上再傷着。
陸雲川掌心觸及濡濕時,才知道小皇帝已疼出了滿身冷汗,薄衣都被浸濕了。
拉扯間,明挽昭拽着了他緋色官袍的袖口,便不肯松了,陸雲川被迫睡了半邊的龍榻,着實無心安眠。
陸雲川心想,要是他爹知道他睡了龍榻,估計能把他腿打斷。
他躺得規規矩矩,不敢妄動,十分君子,明挽昭也沒再作妖折騰,指尖撚着他的袖子,臉歪向另一側又睡了,兩人各占一邊,除了被攥着的袖子外,甚至稱得上距離頗遠,總算是相安無事到天明。
陸雲川知道,明挽昭疼了整夜,實際上沒怎麽睡,天将明時才勉強睡着,接下來便犯了難。
他袖子還被明挽昭扯着呢。
陸雲川知道他在麒華殿過夜這事兒滿朝皆知,可他前一日對禁軍告了假,結果隔天白日裏還睡在陛下寝殿,恐怕內閣不會睜只眼閉只眼地含糊過去。
思量了半晌,陸雲川不想驚醒明挽昭,索性取了靠在床頭的烏尺寒,斷了官袍的袖,終于得以起身時,那半片緋色布料還在小皇帝手裏攥着。
小家夥睡得香甜安穩。
陸雲川瞧了瞧自己斷了半截的袖子,片刻後便放輕動作小心出門去了。
他走後,本該熟睡的明挽昭緩緩睜開眼,捏着那截斷袖在眼前晃了晃,忽而淺淺地勾起了唇角,笑意莫名。
陸雲川出宮時還是晚了,朝臣們還剛好下了早朝,于是人來人往的宮道上,無數雙眼睛都瞧見陸雲川穿着沒了半截袖子的官袍,大搖大擺地從宮裏出來。
宮道寂靜無比。
陸雲川倒是面色坦然,甚至還對齊雁行颔首喚了聲“二叔”。
“……”齊雁行臉色變得一言難盡,欲言又止了半晌,才走在他身邊低聲說:“沉松,你這袖子怎麽回事?”
陸雲川睨了眼斷袖處,說:“昨夜陛下興至,要瞧卑職舞刀,不甚削着了這衣裳。”
瞎話說得臉不紅心不跳。
齊雁行半個字都不信,剛想接話,便聽見一道溫和聲音傳來。
“沉松昨日告病在府,怎麽夜間倒去了宮裏當值?”
陸非池先前沒見過陸雲川,但還是一眼就将人給認出來了。他生得太顯眼,俊朗英氣的五官帶有幾分北疆人的深邃,緋色官袍張揚,豹獸猛嘯刺繡更襯其凜冽氣勢,即使姿态慵懶,也在邑京一并文官與半廢的武官中極其突兀。
鋒芒畢露。
被那雙鷹隼褐眸盯住的剎那,他骨縫裏都好像沁出了寒意,于是便更确定,這個陸雲川必定棘手。
而陸雲川也很給面子地沒有讓他失望:“白日病了,夜間好了,自然就能去當值了。”
他語調帶着些許漫不經心的意思,好像誰都不放在眼裏,足夠讓人聽了就窩火。
姿态很是蔑視。
陸非池笑得斯文,俨然霁月清風的君子之态,有禮道:“禦前當值,安 卓 gv av網 址 55元永 久微 l yx y 不可衣衫不整,實在冒犯天顏,沉松,太失禮了。”
分明沒見兩回,彼此又恨不得對方死得越早越好,眼下說起話來卻像個教導弟弟的好兄長一般。
陸雲川嗤笑,人模狗樣,裝的挺像。
他想着,也笑出了聲,說:“陣前将軍提刀為君死,我這衣衫也算是為陛下毀的,怎麽将軍當得起英雄名,我這衣衫便是失禮了?”
陸非池淡淡笑道:“陛下年幼貪玩,理應多加勸誡,怎可跟着胡鬧?”
“文死谏,武死戰。”陸雲川瞧着他,聲雖悠緩,眸中卻冷,“直言規勸是谏臣的事兒,可不是陸某的。”
陸雲川本就生得高大健碩,單是站在那便極有壓迫感,俯視着陸非池時,眼底沉冷冷的像暗色深淵,令人心悸。
僅從氣勢上,陸非池便被壓得擡不起頭來。
陸雲川的眼神太鋒利了,甚至暗藏着暴戾,陸非池幾乎感覺那眼神在試圖壓彎他的脊梁,非要他狼狽不堪地低頭不可,于是這剎那的失神過後,陸雲川已轉身走遠了。
圍觀衆人也都迅速退遠,只有陸非池站在原地,他面上溫潤的笑容漸漸淡了,變成了古井無波的沉郁,其中還有絲絲幾乎壓抑不住的憤怒與懊惱。
他膽怯了。
面對陸雲川的時候,在他充滿壓迫性的眼神下,他不自覺地退步了。
這場不見血的交鋒,陸非池慘敗。
他靜默了半晌,朝服下的雙手微微攥緊,又扯出了又冷又淡的笑來,平靜地下了臺階。
這算不了什麽,這不是陵西,而是邑京。在這裏,陸雲川不過是頭困獸,是脖子上栓了狗鏈子的落水狗,他才是那個能掌管邑京風雲變幻的人。
——他早晚能讓陸雲川低下頭,彎下腰,屈下膝,在他面前卑微祈求。
——
陸雲川回府換了套玄色白竹窄袖常服,随後又去了軍府衙門,禁軍十軍府衙門在宮中南側的玄德門外,辦事房卻是一府一個,甫一進門,游謹便迎上來。
他神色不大好看,雖然平日不茍言笑,但此刻已堪稱滿面寒霜。
陸雲川一瞧便知是怎麽回事,問:“怎麽了?”
游謹繃着臉,眼神往辦事房裏瞟了眼,說:“楊健來了。”
陸雲川微頓,随即斂起了真假難分的笑,垂下眼,上挑的尾音噙着冷意:“楊健?”
“嗯,人就在裏頭,剛來不久。”游謹神情冰冷,“可瞧不出什麽病過的模樣,說是禦林軍左府虧空了銀子,過來便要查咱們的賬。”
“躲了兩日,又自個兒跑上門來了。”陸雲川舌尖抵了抵上颚,手癢得想拿刀,最後只摸了摸烏尺寒的刀柄,褐眸已泛起驚濤駭浪般的戾色:“他不是來查賬。”
“——是來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