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雀

陸雲川走出禁軍衙門時,雲層蔽日,烏色罩着邑京,他腳邊的影淺到近乎不可見,環樓烏尺寒的雙臂繃到僵硬,指尖壓得一片蒼白。

那年陵西入冬早,流鄂河的水面早早結冰,覆上厚重的積雪。他娘帶着還未及笄的姐姐與府中侍女為将士們趕制冬衣冬鞋,手上生了凍瘡,指尖凍得泛紅,搖曳燭光下,似瑩透血玉。

那是他珍之甚重的前塵夢。

年還沒過,楊健就同安喜到了原鹿城,奉皇命處死北疆女。彼時在位的安乾帝以病弱之軀在邑京苦苦掙紮,齊雁行勢如虎狼,在世家所做的囚籠中扯出了條裂縫,陸佐賢想要陵西的兵權,也想借陵西牽制昱北,挾控齊雁行。

十二歲的陸雲川親眼瞧着他娘從城牆一躍而下。

她的血融在原鹿城牆下的泥土中,嘗遍夏雨冬雪,像是魂靈猶存。

此後陸雲川在戰場上殺敵無數,烏尺寒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他見過許多人死在自己眼前,有敵人,也有自己人,但午夜夢回時,最痛的還是那日城牆下濺起的血色。

邑京太大了,分明是四四方方井底一般的天,可陸雲川走過了街頭巷尾,沒有一處不陌生。

或許是見了楊健的郁氣還沒徹底發洩出去,陸雲川無比清醒地意識到——這并非是他的故土。

連跑馬都跑不快,酒也淡。

處處不合心。

——

自陸雲川入京後,便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好戲,是以當陸雲川揍了楊健的消息傳出來後,竟也沒多少人驚訝。

君不見,這位爺一進宮,便逼得安公公跪了半晌,直接把人給跪回府去了。

還在宮中留宿後光明正大斷了袖子走在宮道上,同文武百官打了個照面,總之此人行徑之張狂已經叫人覺得他做什麽都不會意外了。

宮中,齊雁行對着明挽昭嘆氣,“我還以為他能多等些時候。”

明挽昭靠着軟枕,啊了一聲,并不意外,說:“楊健若繼續躲着他,說不準他會直接找上門去。”

兩人一個對視。

齊雁行說:“也,并非沒有可能。”

明挽昭像只犯懶的貓兒,笑了笑:“楊健的夫人,是陸佐賢堂弟家的庶女吧,他兒子進了國子監,國子監的學生筆可厲得很。”

齊雁行微微皺眉,還沒開口,便聽見那小皇帝慵慵懶懶地說:“由他鬧吧,楊健不過是只紙老虎,舔着安喜的鞋攀上了陸家,夫人挂了個陸氏女的名頭罷了,朝中娶陸家女兒的如過江之鲫,他不過是條小魚。”

若楊健與陸氏的關系當真那般牢靠,又怎會在陸雲川入京時便吓得閉門不出?

齊雁行嘆道:“我只怕他行事太過張揚,反倒給旁人可乘之機。”

明挽昭不以為然,反倒說:“不,就是要他狂妄。”

他垂下眼,神情莫測,緩緩道:“他越是張狂,陸佐賢的精力便會多放在他身上一分,小叔,無心插柳,這是我們的機會。”

齊雁行瞧着他,沒再說話。

還不滿二十歲的少年天子,冷靜理智到了漠然的地步,精于謀劃,算計人心,他心裏仿佛只剩下了大梁與算計,其餘的就同他空泛的雙眸一樣,皆是虛無。

他想勸,又不知如何開口,最後只說:“如此也好,你傷如何了?”

明挽昭權當沒瞧見他的欲言又止,便也順着話接,“不礙事,過些日子便能下地走動了,小叔不在此久留,先去吧。”

“好。”齊雁行起身,走到門邊時還是沒忍住,回頭說了句:“阿昭,我和你父皇,我們——”

“小叔。”明挽昭打斷了他,說,“去吧。”

齊雁行嘆了口氣,推門出去了。

他走後明挽昭動也不動地坐了半晌,才慢吞吞地摸索到身後軟枕下壓着的玉枕,熟稔打開暗槽,裏頭放着一小瓶藥,旁邊是片緋色的布料。

白玉似的指尖點在那片布料上,剛一碰見,便像是觸了火一般收回。

只覺得指尖滾燙。

明挽昭有些煩躁地擰起眉,随即再也不敢瞧一眼,刷地關上了暗槽,自欺欺人般閉着眼。

他心頭劇烈跳動,臉頰都泛起緋色,然而卻沉溺在那無端的悸動中。

遠道而來的男人,身上像是沾了沿路而來的氣息,烈風冷雪,令人欲罷不能。明挽昭活了這些年,被困在這裏,不過是方寸之間,每日裏想的都是如何活下去,如何奪回皇權,如何穩坐江山,他見慣人心叵測,世間惡念。

每個人都戴着假面,每個人都小心翼翼,不得不彼此利用欺騙。

可他從來沒見過陸雲川這樣的人,驕狂的不可一世,好像世間所有的一切規則都束縛不了他。

他想要怎樣活,做什麽,誰都阻止不了他。

明挽昭在心底無聲地念了那個名字。

——陸雲川。

他好像還能聞到那人躺在他身邊時,隐隐嗅到的味道,像是雲間山霧,或者是晨時白露,就如同他整個人一樣,無形而能吹水生漣漪的風。

入夜,還未宵禁。

陸雲川帶着滿身的酒氣晃蕩進了街巷中的一家店,牌匾上龍飛鳳舞的雕着店名:驚鴻坊。

店內燃着玉蘭香,紅杉木架上挂着珠翠首飾,華美精致。店中夥計見人來,先是一怔,旋即迎上前跪地行禮道:“屬下見過公子。”

“起來。”陸雲川撫了撫額角,有些精神不濟,道:“江舟呢?”

“頭兒在裏頭。”夥計起身,“屬下去叫?”

陸雲川嗯了聲。

驚鴻坊明面上是家做珠玉首飾的店,實則卻是陵西府軍養出暗探的據點,來往密信傳遞全靠這些暗探。

不多時,江舟便拎着只鳥籠子出來了,他眼底泛青,萎靡不振道:“公子?您怎麽過來了?”

他現在瞧見陸雲川就打怵,回想起案上那些沒處理完的密函,江舟就覺着自己已經累到可以睡棺材板了。

陸雲川瞧了眼那鳥籠,裏頭養着兩只小雀,黑色尾羽纖長,橙腮短喙,靈透可愛。

江舟便也跟着瞧,撓頭笑了笑:“咳,就是一對小珍珠鳥,這不是——咳,太忙,看着他們,就有精神了。”

江舟自來如此,就喜歡些可可愛愛的小家夥,見這對鳥兒可愛,心癢難耐,到底還是買了,買回來以後愛不釋手,美名其曰——提神。

陸雲川瞧着那對毛茸團,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江舟:“……”

他忽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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