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斬月

羅鴻豐自下了刑獄之後便始終惴惴不安,陸氏也算外戚,當年陸佐賢和蘇晉淮高中那年,陸家的小 女兒陸嫣也進了東宮冊封太子妃,聖元爺膝下子嗣不多,又夭折了幾個,太子明殊辰乃中宮所出,安王 明容晝出身又不高,陸家女自然就嫁入了東宮。

誰料想雍德帝明殊辰在位還不過三年便駕崩,與他一并猝然而逝的,還有陸皇後與其膝下不滿十歲 的太子,反倒是安王明容晝登基為皇。

不知情者謠傳是明容晝為皇位而弑兄殺侄,可他卻知曉幾分內情,他爹當年便受陸氏驅使,陸氏欲 殺天子扶持幼帝,可明殊辰卻是個烈性子,竟殺妻滅子,一紙遺诏,安王便臨危受命,成了皇帝。

陸家這些年控制着安乾帝,如今換了傻皇帝做在龍椅上,邑京陸氏幾乎已快一手遮天,守舊派的老 臣已蘇晉淮為首,必然是要與他你死我活,城牆這事兒總得有個交代,蘇晉淮必然緊咬着不放,難保陸 氏不會棄卒保車!

羅府本也不算個多顯貴的世家,自他爹故去後,門道日漸衰落,羅鴻豐不能不怕。

他手中沒有一張牌能保住自己。

唯一的希望就是陸氏,城牆修繕經手的人不少,只要他晈死了,這鍋不見得就能落到他羅鴻豐的腦 袋上來。

“二位大人,這邊走。”

獄卒賠笑着在前引路,到了羅鴻豐牢門口。沈霖瞧了眼獄中人,沒吩咐開牢房,只将鑰匙收下,便 打發了獄卒。

羅鴻豐瞧見外頭的兩人,冷汗當即就下來了。

刑部尚書沈霖,蘇晉淮的門生,那可是和刑烨一般出了名的鐵面酷吏!甶他親自審問,羅鴻豐如墜 冰窟,渾身都冷得要哆嗦,以至于連跟在他身邊的蘇景詞都未能引起注意。

然而先幵口的卻是蘇景詞,“羅大人,近來可好?”

他語氣輕描淡寫,又帶着幾分笑,仿佛當真是來訪舊尋友的。

羅鴻豐早沒了往日的風度翩翩,頭發蓬亂,他警惕着,說話也不自覺地小心翼翼,“有勞二位挂

心。”

“自然是要挂心的。”蘇景詞溫聲,人畜無害的神情下,藏着幾分冷,“大人送了這樣好的一份大禮,蘇某銘感五內,只是這禮未送全,蘇某一一今日來讨。”

羅鴻豐覺得自己像被一條毒蛇盯上,他從未想過不顯山不露水的蘇景詞竟也能令人心顫。

蘇景詞溫溫地笑了,說:“先禮後兵,大人若肯将知道的都說出來,你我二人都省事,如何?”

羅鴻豐自然不信他的,他平日伏低做小連陸家那個纨绔小少爺都不敢得罪,眼下能指望的也只有陸 氏。

不認還有一線生機,若真是背叛了陸氏,他也活不下去!

“蘇大人。”羅鴻豐冷笑,“您非刑部之人,也敢來審我?”

蘇景詞笑了,“蘇某自然不是,可沈尚書是啊,羅大人......”他語氣乍冷,神情也如冰,森然道:“今

日是他在審你呢。”

沈霖垂下眼,在羅鴻豐難看的眼神中平靜道:“羅大人既然三緘其口,便不必再以禮相待。來人,請 羅大人見識見識咱們的待客之道。”

刑部大牢的待客處,名曰刑訊室。

足有一個時辰,蘇景詞和沈霖在一并離幵了刑獄,出了刑部大牢,蘇景詞嗅了嗅自個兒衣袖,蹙眉 道:“沾了血了。”

沈霖嘆了口氣,說:“把人折騰成那樣,不好交代吧。”

“交代什麽? ”蘇景詞只笑,緩緩道,“陸佐賢恐怕巴不得他死在刑獄,也好來個死無對證,單單是 邑京城牆,這些年經手人無數,有多少人撈了好處?只要死一個羅鴻豐,剩下的可就都保住了。”

到如今進了大獄的也只有一個羅鴻豐,連楊健都還好端端地在府中養傷。

沈霖蹙眉,欲言又止了片刻。

蘇景詞瞧着他,說:“肅川,你想說什麽?”

沈霖靜默了半晌,沒說出話來,他在刑獄什麽沒見過?自然不是那爛好心的人,可任誰眼睜睜瞧着 一個人被生生拆了整只手,一塊一塊骨頭地往下拿,也都會震撼萬分。

可方才蘇景詞的神情格外平靜,好像沒什麽大不了的。

沈霖想不通,溫和儒雅的蘇晉淮,怎麽會養出這樣一個綿裏藏針的兒子。

蘇景詞說,“是覺着酷刑太狠?”

沈霖嘆道,“并無此意。”

“肅川啊。”蘇景詞斂起了笑,也不再是平日在戶部時的文人頑固模樣,眉眼間平靜得很,他 說:“髙門顯貴手掌生殺,死在他們手裏的人不少,因果循環,誰都不冤。”

沈霖道了聲是,他與蘇晉淮和陸氏鬥了多年,可始終是不瘟不火,堪堪維系着表面的平靜,蘇晉淮 是溫和的刀,蘇景詞就是銳利的刃,他要鋒利得多。

蘇景詞随意邁入了水泊中,撐着傘說:“邑京的雨,下太久了。”

邑京的雨斷斷續續又下了三日,總算見了晴,烏雲散去,禁軍的活也好幹些。

陸雲川踩了滿靴的泥濘,堂而皇之進了內閣,又毫發無損地出來了,這兩日安喜非要與他找點事 兒,三番兩次到內閣來告狀,陸雲川便愈發地不耐煩。

這老太監知道奈何不了他,便日日給他找點不痛快,雖說咬不着他,可就同蒼蠅似的惡心人。

逼得他今日在內閣大發雷霆,吵得那土埋半截的老太監差點氣死過去才罷休。

甫一出門,便聽見聲清清潤潤的喚。

“陸哥哥。”

明挽昭今日着了雲霧藍的長衫,眉眼彎彎,笑得幹幹淨淨,不像這個年紀的少年,更不像個皇帝。 齊雁行跟在他身後,說:“陛下吵着要見你,聽聞你總來承明閣,這兩日來了幾回,都沒碰見你。” 陸雲川身上不是水就是泥,沒近前去碰嬌貴的天子,只笑說:“這回見着了,陛下可歡喜?”

明挽昭點頭,坦誠道:“自然是歡喜的!”

陸雲川不大明白他,一時失笑:“整日尋臣做什麽?”

明挽昭便無辜道,“陸哥哥不想阿昭來找你麽?小叔也好忙,都無暇理會阿昭呢。”

齊雁行無奈笑說:“城牆那邊有游謹和盛延,你且先回府梳洗更衣,入宮來同陛下說說話,免得他再 日日往承明閣跑。”

明挽昭附和說:“對!陸哥哥在宮中用晚膳!”

陸雲川略一思忖,便也應下了,回府沐浴更衣後并未立即進宮,而是去了一趟驚鴻坊。

江舟近來心情不錯,以往都是他忙的跟個狗似的,現下也終于輪到游謹在雨泥裏滾兩遭,自然愉悅 不已。

見陸雲川來了也笑臉相迎,殷勤得很。

陸雲川不吃他這套,擡手便制止了江舟的啰嗦,言簡意赅道:“煅的東西呢?将近一月了,送來了

沒?”

“昨日剛到! ”江舟立馬吩咐夥計去拿。

不多時,夥計捧着個粗布裹着的長條交給陸雲川。

陸雲川墊了墊,掀開一角瞧後又蓋了回去,頗為滿意。

“欸,公子,還有這個。”江舟遞上去一封信,“您入京一月,大人和小姐給您寫的家書。”

陸雲川嗯了聲,轉頭急匆匆地走了。

“诶你說。”江舟納悶地問,“公子非要煅這麽一把花裏胡哨的刀幹什麽?”

夥計老實搖頭,“主子的心思,我等豈能猜透?”

江舟覺着有道理。

過了足有半晌,歪在藤椅上的江舟驀地竄了起來,吓夥計一跳,連忙問:“頭兒,你咋了?”

江舟咽了口口水,顫巍巍地說:“完了,家書。”

夥計略微一思忖,想起來了。

前些日子,他們頭兒告了主子的黑狀。

現下家書來了,讓小姐知道主子敢去逛花樓,那必然是要鬧起驚濤駭浪的!

夥計瞧着江舟恍惚的神情,同情道:“頭兒,別擔心。”

江舟木然地說:“我不擔心,我死了。”

夥計從善如流:“放心,兄弟們給您收屍!”

江舟大怒,“去你大爺的!”

緊趕慢趕,陸雲川到宮中時也是夜幕已落。

安喜還在城外盯着城牆重建,宮中的小太監也都早聞陸雲川的兇名,不敢造次,于是陸雲川到麒華 殿時,也沒人敢攔。

殿中燈火通明,案上擺滿菜肴,小皇帝正乖乖坐着等他,碎光映入他眸,猶如星辰萬千。

當真是生了好一副美人面。

陸雲川将裹着粗布的禮往小皇帝懷裏一塞,笑說:“打開瞧瞧?”

明挽昭接過來迅速拆下了粗布,露出裏頭一把精致又華貴的短刀來,于是眼眸驟然一亮。刀鞘烏 色,鑲嵌着赤色珊瑚珠,又嵌東珠點綴。木質刀柄纏金,嵌着一顆瑩潤金貴的烏珠,燭光一映,流光溢 彩。刀穗上拴着只墨玉盤龍,貴氣悍然,金絲做流蘇,實為奢華。

明挽昭抽刀出鞘些許,刀刃也是烏色,上刻卷雲紋,其色暗金,可見是當着動了心思的。

他瞧不清上面的紋路,便只能伸手去探,一摸便知,煅這刀的料,同那把烏尺寒的是同一種。

“這刀我起了個名。”陸雲川見小皇帝怔怔出神,面上帶笑,“就叫斬月,配得上你。”

昭昭之光,足可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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