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烈馬

邑京的天并未如衆人所願而轉晴,傍晚時分,大雨傾盆而下。

陸雲川腳踩在已沒過足踝的雨水裏,渾身濕透了,三月晚春,天還未暖,風一吹,身上就能冷到骨子裏。不僅他如此,禁軍也在大雨中來往忙碌,版已豎起來,拉草繩下木楔,在雨中更為艱難。

“公子!”游謹捋了把濕漉漉的頭發,吐了口雨水後才說:“差不多了,過會兒天徹底黑了,這活就真幹不了了。”

城牆塌的時候連着角樓也塌了,現下雨又這麽大,連火把都點不着。

陸雲川被雨澆的渾身濕冷,蹙眉說:“那就不幹,安排好巡查就行。”

他說罷,又問道:“那老玩意兒呢?”

游謹心領神會,曉得他問的是誰,說:“那位是貴人,跟工部的徐知微在帳子裏避雨呢,聽說還讓人送了茶點進去。”

“好個貴人。”陸雲川嗤笑,“他最好是只在裏頭折騰,沒出來的想法。”

本就是陰雨天,處處昏暗,幾乎已看不清東西。

盛延胡須都被雨澆的往下滴水,快步走近說道:“差不多成了,木頭搬來的太晚,今日就能幹這些,告訴兄弟們釘完木楔就撤吧。”

陸雲川颔首,說:“盛叔,吩咐下去收工吧,上半夜我帶着值夜,過了子時換游謹。”

“那我們……”盛延一愣。

“明日換左府。”陸雲川抹把臉,勉強睜開眼,招了招手說:“就這麽辦。”

帳子內與外間風雨仿佛無關,香爐內洇開了清甜的梨香,小幾上茶點精致,小太監規規矩矩地泡着茶,安喜卧在小幾後,手裏拿着煙袋子。

內監本是不許碰這些味烈的東西,便是怕近身伺候的時候,味道大熏着了主子。

但安喜顯然沒這個顧慮。

安喜抽了口煙袋,笑得有些冷。

這就是貴人,貴人此刻便在帳子中安然卧着,但外頭那些便得頂雨幹活,簡直是天上地下般的不同,他陸雲川再驕傲又能如何?

哪怕是他爹,說得好聽是封疆大吏,說不好聽些就是大梁的看門狗,看門狗的兒子又能有什麽富貴命?

“白檀啊。”安喜像是随口喚了一句。

白檀低眉順眼地答話:“千歲,奴婢在呢。”

安喜用煙杆往外指了指,悠悠緩緩地說,“瞧見沒,咱們這些個人吶,也不見得就得低人一等,人這命是天定的,以前在邑京,皇上就是天,現今啊……”

白檀乖巧道:“現今如何?”

安喜笑了,眼底浸着冷,“咱們就是宮裏的天!小傻子不足為慮,陸雲川再嚣張又如何,現在帳子裏舒舒坦坦的,是咱們!”

“是。”白檀為他斟了杯熱茶,溫馴地說,“千歲就是這宮中的天,咱們都是仰仗着您才有今日的福分,奴婢們都銘記在心呢。”

白檀年歲不大,生得是個少年模樣,眉眼清秀可稱漂亮。

安喜瞧了他半晌,忽然說,“擡起頭來。”

白檀一頓,分外柔順地擡起了頭,帳子內燃着燭火,映着他漆黑如墨的眸,裏面滿是貪欲興奮,和他的乖巧截然不同。

安喜瞧了片刻,緩聲說:“好一雙漂亮招子。”

白檀笑說:“多謝千歲誇獎。”

安喜垂下眼,“就是裏頭不該有的東西太多,小崽子,膽子可不小。”

白檀乖巧地,“千歲什麽沒見過,奴婢怎敢在您面前賣弄裝相?”

“還挺聰明。”安喜随口道,倒像是随意安撫一直野狗,沒什麽真意在裏面,他剛欲再開口,帳外沉重又急促的腳步聲忽然接近,游謹掀了簾子進來,說:“安公公,我們大人說近日暫且收了,您是回宮還是?”

“收了?”安喜擡眼,捏着煙杆的小指微微翹起,笑音有些冷,“誰讓你們收了的?城牆事關重大,怎能耽擱整夜?”

游謹一怔,沒料到他這時候發難,蹙眉忖量了片刻,斂下眼說:“容卑職禀報陸大人。”

安喜用煙杆敷衍地指了指外頭,吐字又慢又尖,“那就去吧,都是給陛下辦差的,咱們盡早收拾好城牆,也好盡早各回各家,免得擱這兒遭罪不是?”

游謹沒答話,轉身又走進雨簾中。

——

陸雲川眉梢一挑,哈了聲,“怎麽着?他不走?”

游謹臉色微冷,“公子,這老陰人故意為難。”

“我知道。”陸雲川擺了擺手,倒是不甚在意,“告訴兄弟們,該撤撤,該巡查的都列隊等着,不必理會他。督查又如何?知會他一聲便罷了,愛走不走,不走就讓他住帳子裏。”

游謹深以為然,于是便沒再回去通禀,帶了下半夜巡查的兄弟回帳子去休息了。

雨勢稍弱了些,卻仍砸的人睜不開眼。

沒過一會兒,帳子簾被掀開,一道華服人影從中走了出來,白檀乖巧地随侍身邊兒,給安喜撐着傘,地上處處都是積水,安喜眉心輕蹙,邁進了水中。

陸雲川正整兵準備夜間巡查,驀地瞧見那嬌貴作态的老太監,一時眯了眯眼。

安喜走近來,臉色微沉,怒斥聲尤為尖銳:“哪個讓你們停工的?!”

“我讓的。”陸雲川在雨中睜着眼,褐色眼眸內盈了沉郁的夜色,淬着冷,說:“安公公,督查差事看着就成,若有異議寫個折子遞上去,禁軍如何辦差,想來應輪不到你插手才是。”

安喜早知道陸雲川必會同他唱反調,雙目一眯,厲聲道:“陸都尉,若是耽擱了差事,你我都吃罪不起!”

“行了吧,安公公。”陸雲川不吃他這套官腔,譏诮道,“這無星無月也無光的,您給我們撐着火把幹活不成?”

安喜餘光掃向正列隊的禁軍,眼神淩厲,“陸都尉如此膽大妄為,你們也跟着他放肆不成?!到時內閣大人怪罪下來,不怕砸了飯碗?”

在場多是禦林軍,彼此面面相觑,誰也沒敢吱聲,但也沒敢妄動。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禦林軍各個嘆氣,站得如松。

安喜固然可怕,但見識過陸都尉如何教訓了楊指揮使,他們也膽顫得很,實在不敢得罪。

陸雲川也不意外,他現在心情差得很。

陵西雖有風沙,但鮮少有這樣延綿不絕的雨,澆在身上透骨的冷,滿身的濕膩,靴子裏也灌滿了雨,腳泡在裏面,難受得很。

偏偏安喜還要在他面前不知死活地晃蕩,陸雲川忍他不得,涼涼道:“安公公,雨涼,差事還沒辦完,無暇奉陪,您無事也早點回去歇着吧。”

言下之意,少在這兒礙眼。

安喜眯起眼,說:“好!陸都尉,明日我便上奏給內閣!”

“您請便。”陸雲川做了個請的手勢,轉頭就帶着禦林軍走了。

陸佐賢是腦子讓馬蹄子給踢了,才會覺着放個安喜過來就能讓他束手束腳,還指不定誰氣死誰呢,陸雲川在心裏樂。

雨幕中,白檀撐着傘,輕聲道:“公公,且先回去吧,這雨大又涼,仔細傷了身子。”

安喜緊繃的面色這才有些好轉,說:“回去吧。”

回了帳中安喜便從頭到腳地換了一套,只不過叫陸雲川這麽一鬧,再瞧白檀也沒了心思,還是撐着游刃有餘的口吻對他說:“且瞧着,他陸雲川能嚣張到幾時!”

白檀垂首應道:“是,公公不必與他置氣,現下我們在帳中,他可是還在雨中呢。”

安喜笑了聲,“你倒是會說話。”

白檀笑而未語,伺候着安喜歇下了。

——

又是雨夜,雨珠子噼裏啪啦地砸在窗棂上。

天子不喜旁人近身伺候,故此殿中也沒有人守着,明挽昭也不曾歇下,手裏拿着平日裏擺設一般的書卷,一字一字地看過去。

他的功課都是明容晝親自教的,沒人知道他是個假傻子,自然也不能尋太傅和伴讀,所幸明容晝雖是個閑王,但也飽讀詩書,便避着人,悄悄地教他經史子集,治國之道。甚至為了掩人耳目,掌燈默書,一字一字地寫着教他。

他手中這卷九州策,即是明容晝親自默的。

明挽昭看了半晌,耳邊都是嘩啦啦的雨聲,一個字都沒瞧進去,周圍靜谧無聲,而他也習慣如此。

雨天太冷了,直冷到心裏,他的想說而不能說,想做而不能做,翻湧着的不甘與憤懑,最終皆化作無力。

冷久了也便罷了,可明挽昭今日卻覺得格外的冷,皆因他今日觸及了暖,從未有過的、能讓人安心的炙熱。

是陸雲川的溫度。

正因如此,更有了貪戀與渴求,他甚至覺着喉間幹渴。

直到他抵不住滲入骨子裏的冷意,明挽昭驀地起身,快步進了內室,打開了玉枕的暗槽,從中掏出一片碎裂的衣角,放在鼻尖嗅了嗅。

那上面的味道已經很淡了。

屬于陸雲川的氣味,烈日、勁風、雲霜又或是朝露,淡化成了這皇宮內歲月腐朽的味道,再怎麽嗅也是徒勞。

就像陸雲川這個人一樣,不肯勒上缰繩的烈馬,他只能迎風奔跑在烈日下,不受拘束。

明挽昭攥着那片衣角阖起眸。

想見他,想聞着他身上的味道。

太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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