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為君生

齊雁行偶爾也會想起舊事,但對于明挽昭,即便是此刻提起,口中仍舊沒有愧意,只有一絲絲的悵 然與無奈,也被他平靜的語氣掩下去了。

他本就不欠明挽昭什麽。

但陸雲川臉色卻漸漸沉了下去,又沒法質問齊雁行什麽。

他只是個局外人,插不上話的人。他也知道彼時宮中情勢有多嚴峻,雍德帝狠心賜死發妻親子,是 為弟弟安王鋪路,也是為大梁不落入外戚手中最後的掙紮。

若有了更易掌控的幼帝,明容晝勢必難保性命,而今這艱難的局面,卻是他們一個個豁出命争來 的。

明挽昭,他是一場算計得來的孩子,換做是他,或許也難予之憐惜。

“沉松啊。”齊雁行像是在嘆,又笑說,“先帝也并非如你所想,他很喜歡阿昭,自小養在身邊,衣 食住行,皆是先帝親力親為,從不假手于人,若是......”

他面上帶着幾分笑,比起舒朗或是冷笑,更加真實且溫和的笑,卻又忽然頓住。

齊雁行的笑淡了,輕輕說:“若是太平盛世,即便阿昭是個算計或是意外,他都會讓阿昭快快樂樂地 活着。”

“沉松,他們都生錯了時候。”

生在了風雨飄搖的亂世,無論是明容晝還是明挽昭,都身不由己。

陸雲川聽後沉默半晌,他說:“外戚誤國,可眼下即便鏟除了陸氏,陛下又如何坐得穩皇位?”

他勢必受人掌控,沒了陸氏,也會有下個攝政大臣。

齊雁行靜默了須臾,說:“走一步看一步吧,陸佐賢的手越伸越長,如今是挾天子而號令百官,日後 呢?陸氏若想取而代之,陛下必然難保性命。”

他說完,便定定地瞧着陸雲川。

兩人對視了片刻,陸雲川忽然笑了,說:“二叔啊,您試探我。”

齊雁行反問:“哦?”   陸雲川坐他對面,又恢複了漫不經心的姿态,說:“我問二叔大梁将如何,二叔卻為何只提陛下?”

齊雁行笑,“他與大梁一損倶損,我自會護持陛下,就如我當初護持先帝那般,絕無二心。”

就如當初扶持先帝。

陸雲川渾身一炸,當即警覺。

齊雁行對明容晝的親昵幾乎從不遮掩,字裏行間皆是刻入骨的熟稔,陸雲川有些茫然地想,他當初 怎麽扶持明容晝的?

......他又想怎麽扶持明挽昭?

陸雲川仿佛又瞬間變回了那個小輩,謙遜問道:“那二叔的意思是...? ”

齊雁行垂着眼,他也未将這如虎狼般兇狠的年輕人真當做晚輩,放任他入京便是存了借力的心,陸 雲川至今做得也都漂亮,故而只說:“為大梁,死而後已。”

他說得太坦蕩,也太落寞。

陸雲川莫名從他身上瞧見了一句詩,那是他曾經從父親身上看見過的寂寥一一君埋泉下泥銷骨,我 寄人間雪滿頭。

齊雁行起身,掀開帳簾,夜風柔和拂過面頰耳畔,猶如絮語,像那溫和如細風的男人還在身邊。

“我入京時,他還不及阿昭大。”齊雁行輕笑,“我曾心系于我的昱北,我的草原和天地,可見了他 後,我就想,那才是我該守護的天地。”

陸雲川走到他身側,輕聲:“所以,您是為先帝留下的麽?”

“是。”齊雁行的回答毫無猶豫,他點了點自個兒的頸間,笑容中驀地存了幾分年少時的稚氣,輕聲 說:“這兒拴着根鏈子,他到哪都攥着呢,我心甘情願的。”

陸雲川無言。

齊雁行說:“這些本也不是什麽秘密,今夜說與你聽,便是想告訴你,他的命由不得自己,那我的命 便由他。他坦然赴死,卻要我活着,那我便活着,替他守明梁江山,也替他守着阿昭。”

“只要齊溫峤活着一日,便要同陸氏鬥到底。”

刑獄中,安喜站在牢門外,一身錦袍,居高臨下地瞧着牢中滿身血污狼狽那人,悠緩地說:“羅大   人,苦了你了。

羅鴻豐的兩臂自肘一下都空落落的,削瘦得厲害,顴骨高聳着,艱難地往前爬着哭喊:“安公公......

安公公,您,您是來救我出去的麽?啊?”

安喜蜷指抵在鼻尖,聲卻輕柔:“自然,陸閣老可沒忘了大人,也知大人在獄中受苦。”

羅鴻豐已被煉獄般的經歷摧毀了心志,他幾乎沒去探究安喜的冷漠,艱難爬到牢門前,滿是幹涸血 污的臉抵着木欄,哀求哭道:“千歲,千歲,救救下官,下官什麽都沒說,千歲,您救救下官!”

安喜的眼神極冷,不甚在意地說了句“是麽”便轉身出去了,羅鴻豐腦子一空,剎那發出聲嘶力竭的 哭喊與求救。

羅鴻豐這幅慘像,可不像什麽都沒說。

獄卒和白檀都在外候着,見安喜出來便應上去,只聽了一聲吩咐,“沒用了,送走吧。”

獄卒躬身應是。

白檀跟着安喜一并出刑獄後,輕聲說:“這等事吩咐下去即可,公公何必親自來走這一遭,髒了 靴。”

安喜冷笑一聲,“都是狗,怕什麽髒。”

陸佐賢讓他來走這一遭,他必然推脫不得,這是試探,也是警告,讓他親眼來瞧瞧羅鴻豐的下場。

城牆銀子這事兒,他的手也不幹淨,且沒經過陸氏,陸家那老狐貍這是提醒他昵。

白檀溫聲說:“便是您不來,他應也沒多久可活了吧。”

“活着也廢了。”安喜任由他乖巧地理着袖,蹙眉說,“這事兒不太像沈霖辦的,他和刑諱之雖有酷 吏之稱,可以往從未下過這麽狠的手,聽聞太醫說,去瞧他時,那骨頭血肉都一塊塊地擺着,活生生拆 下來的,這麽狠的手段,沈肅川那迂腐書生做不出。”

白檀聽着也無甚波瀾,稍稍躬身跟在安喜身邊,說:“會不會是刑部的哪位?”

安喜也百思不得其解,刑部用刑大多隐晦,猶如刑杖,有時将人打死了,從外也瞧不出什麽,殺人 的方法千奇百怪,折磨人的自然也多,可這般血腥粗暴的還未見過,這可比起淩遲還要狠。

“罷了,走吧。”安喜瞧了眼昏黑的天,“回去歇吧。”

白檀乖巧應是。   大理寺衙門。

“死了?”刑烨聞訊一怔,他瞧着面色不分悲喜的蘇晉淮,嘆道:“肅川不知得氣成什麽樣,何時的 事?”

“昨夜裏,肅川今早知道,險些掀了刑部衙門的屋頂。”蘇晉淮說,“意料中的事,肅川任尚書不過 兩載,刑部官員與刑獄獄卒衆多,難免的事,比我想的還遲了些。”

提及這個,刑烨又嘆,“有些勉強他了,我聽聞人都審過了,應當也審出東西來了?”

蘇晉淮微微一頓,随即說:“審出了不少東西,都沒證據,也派人去他府上搜了,均無功而返,眼下 人死了,便是死無對證。”

刑烨聞言搖了搖頭,給他倒了杯茶,“蘇公也應早知如此,還往下查麽?”

“查。”蘇晉淮斬釘截鐵道,“既然死無對證,那就從活着的身上查,明着不能查,那邊暗着查,城 牆坍塌何等恥辱,怎能叫一個工部郎中便全擔下了?”

“這案子大理寺也查查,以刑部為主,大理寺為輔,蘇公以為如何? ”刑烨問。

蘇晉淮點頭,“我也正有此意,此案需得往大了查才好。”

“諱之明白。”刑烨又說,“不過蘇公,我聽說這回審得可過了些,連太醫都給折騰去了數次,動靜 鬧得不小,下手怎沒輕沒重的。”

一說這個,蘇晉淮又沉默了片刻。

刑烨等了半晌,見他不語,這才覺出不對來,問道:“蘇公,怎麽不說話?”

蘇晉淮長嘆,說:“不瞞諱之,韞玉跟着去了一趟。”

刑烨詫異,“韞玉?這我可真沒猜着,我觀他平日裏和風細雨的,着實不像,若真如此,留戶部做個 小小郎中可委實是屈才。”

法司審案難免動刑,酷刑不再少數,但還從無将人活拆了的,刑烨本還以為是沈霖想出口惡氣,沒 想到竟是那蘇家的公子。

蘇晉淮面露無奈,将瓷盞往案上一放便說:“何止是你,我也沒料到,仔細想來倒也是,他非要去戶 部當職,便是氣勢洶洶沖着陸氏去的。”

只不過誰都以為這年輕人是個沒爪子的貓,喵喵叫兩聲也便罷了,在戶部兩年到現在,還是個區區   小吏。

刑烨便笑,“未嘗不是好事,蘇公,你我太過謹慎,到底還是年輕人,壯志未酬便滿腔熱血,悶着頭 往前沖。”

蘇晉淮颔首,又問:“你家中如何?令堂身子可還好?”

刑烨仍笑,“雍德年大房喪子後消停不少,聽說整日在佛堂,也不知是念經還是下咒,倒是她那小兒 子安生了些,估摸着是最近風頭太緊,沒敢在我面前蹦跶。我娘前些年損了身子,熬過了冬日,好了許 多了。,’

刑烨乃是偏房所生的次子,刑尺又是邢家的嫡出幼子,當年刑烨也沒少在這兄弟倆間吃虧,幸得蘇 晉淮着意提攜,方有今日。他雖出身世家,鮮少以此自居。

恰逢陸佐賢也至,二人便止了話頭,未再深談。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