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值麽

羅鴻豐在獄中暴斃,案子卻未就此擱置,因先前蘇景詞與陸雲川在內閣鬧了一場,戶部賬目又被蘇 晉淮盯上,禦史臺親自查賬。

朝堂一時間風聲鶴唳。

宮中卻安寧,天子性子安靜,又喜靜,常命伺候的宮人在外候着。

明挽昭歪在軟塌上捧着書瞧,若是離得近些,他已能瞧清這書卷上的字了,膝上卻放着斬月,指尖 撫弄着圓潤珊瑚珠。

聞及腳步聲時,他手中書卷一扣,驀地起身同時握刀抽出,只靠耳力辯出方位,足下輕快如風,眨 眼便至人身側,烏刃尋頸而去,刁鑽利落。

剎那,金戈相接。

齊雁行的刀沒出鞘,只豎擋在頸前,垂眸一瞧,詫異道:“烏鐵?”

明挽昭嗯了一聲,有些冷淡,收刀便還入了鞘。

天子素來喜怒難測,齊雁行也不知他今日鬧得什麽脾氣,便也不提,只說:“沉松送的?”

明挽昭未答,便是默認。

除了陸雲川,也無人會想到讨他這傻皇帝的歡心,明挽昭心想,也不知他們倆到底誰才是傻的。

“這烏鐵奇硬無比,千金難尋,原是當年沉松出生時,我兄長贈予陵西的賀禮。”齊雁行說,“昱北 原有烏鐵礦,現今也挖不出什麽了,這東西有價無市,他也是舍得。”

明挽昭面上笑,瞧着他問,“我難道還不值麽?”

“哪能呢。”齊雁行張口就答,随即驀地回過神。

天子問的不是配不配,而是值不值。

他一時間不敢多問。

明挽昭卻已輕描淡寫地幵口說:“你進宮來,有事?”

“也不算。”齊雁行沉昤須臾,“羅鴻豐死在獄中了。”   明挽昭神情冷淡,哦了一聲後說:“意料之中,都是慣用的把戲,文人大多重風骨,城牆一塌,大梁 算是顏面掃地,若是沒個說法出來,國子監那群壯志淩雲又無處施展的學生也不會坐着瞧。陸佐賢想将 此事壓下去,沒那麽簡單。”

“不錯。”齊雁行說,“禦史臺咬死了戶部,非要稽查賬目,葛胖子愁的眼都青了一圈兒。”

年輕天子又倚回了軟塌,把玩着那把精致的刀,屋中還擺着一籠珍珠鳥,怎麽瞧都像是金玉窩裏嬌 生慣養出來的少爺,理應單純懵懂,不谙世事。

他自出生便沒出過宮門半步,坐井觀天卻将朝堂盡數算計在指掌中。

“他盯着戶部也非是一日兩日了,都說蘇家公子心比天高卻空有其表,我看未必。”明挽昭緩緩 說,“從兩年前蘇景詞進戶部起,蘇家就如蟄伏的獸一般盯緊了獵物,陸蘇兩黨早晚要鬥個你死我活

來。”

他又一頓,轉而問道,“羅鴻豐死了,城牆一案還是在沈肅川手裏?”

“是。”齊雁行說,“不過大理寺也一并辦這差事,羅鴻豐死前受了酷刑,應是吐了不少東西。” 明挽昭卻笑了,“又有何用?”

他懷抱着短刀,冷聲說:“陸氏敢忍了多日才動手,想必是已将對他們不利的證據都毀去了,羅鴻豐 便是最後活着的人證,只要他變成死人嘴一閉,陸氏便可就此高枕無憂。蘇晉淮若是聰明,城牆這筆銀 子查查便罷,盯緊了戶部的賬才是,那池子渾水裏才能撈出些東西來。”

齊雁行一時無話,随即嘆道,“縱是臣不來說,恐怕陛下您也知道的清楚。”

“也不盡然。”明挽昭撿起了落在一旁的書,語氣溫和道:“這方寸之間的天地,能瞧得清什麽?胡 亂猜測罷了。”

齊雁行忍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問道:“陛下,您到底怎麽想的?”

明挽昭斂着眼,說:“什麽?”

“陸沉松。”齊雁行緩緩吐出這個名字,又猶豫了片刻,才說道:“他入京前,您從不會這般厭倦皇 宮。”

明挽昭輕笑,“早就倦了。”

“不僅我,父皇也是。”

明挽昭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那日的暴雨,明容晝力竭時也不忘的明氏君主,他輕輕說:“小叔啊,你都   知道,父皇受困至死,他臨危受命登基為皇時就已死了,而我一一”

明挽昭驀地噤聲,沒再說下去,鳳眸空茫地垂着。

看起來有些可憐,又因為那些奢求而顯得可笑。

“你去吧。”明挽昭像是倦了一般地阖眸,将書蓋在了面上。

齊雁行靜默片刻,無聲地退出去了。

室內又陷靜谧,明挽昭嗅着陳年墨香,對着空寂無人的屋子緩緩說了句:“我從未活過。”

禁軍人多,幾日下來城牆已修補不少,陸雲川便也不必時時刻刻都在城外盯着,便想着入宮去瞧瞧 小皇帝。

陸雲川,他的根始終不在邑京,在繁華都城中猶如過客般,卻念上了深宮中的那一片浮萍。

誰料卻在過道上與安喜的轎辇狹路相逢。

過道不算窄,奈何陸雲川大大方方地站在中間走,安喜的儀仗也順着過道中間的位置走,誰也沒 讓,堵了個正着。

大梁內監在宮中無乘辇的資格,除非陛下欽賜,否則連朝臣觐見也不得在宮中道上招搖過市。

陸雲川分毫不讓,坦然便往前走。

白檀連忙掀開轎簾對安喜小聲說:“千歲,前頭的是陸都尉,讓不讓?”

安喜冷哼,“不讓。”

白檀領命,示意擡轎子的繼續走。

幾個小太監額心滿是汗珠子,生生被吓出來的,外面擋路的惹不起,身上背着的也惹不起。

誰也不退讓,陸雲川尋思今天該騎着千裏雪進宮,撞死這嚣張的老東西。

即便是沒有馬,陸都尉也不讓,烏尺寒往地上一怼,便擋在了儀仗前面,今日他若是過不去,那大 家便都不要過去的意思。

安喜掀開轎簾氣得直想笑,在裏頭悠悠道:“陸都尉有禮,近日在城外吹了風,請恕奴婢無禮之罪, 煩請陸都尉讓個道?”   陸雲川眼眸一暗,便斥道:“荒唐!何有武将為宦官讓路之先例?安公公,這轎辇不坐也罷,今日若 不下轎迎我行禮,下官可就要親自來請了。”

若是安喜知道何為退避,陸雲川也不至在宮道上與他過不去。

偏偏這老習奴要同他對着幹,論起蠻橫悍然,他陸雲川還不曾輸給誰過。

安喜冷笑,“奴婢這命是賤,可再賤那也是為皇上辦差的!陸都尉,你今日豈敢對我無禮?! ”

陸雲川也被激出幾分戾色,也不開口,徑自上前去,身形高大遮了日光,在地下洇開一片暗影,氣 勢洶洶吓得擡轎辇的奴才膝彎發軟,險些直接跪下去。

白檀欲上前去攔,卻被刀鞘給擋住,只見那身穿緋色官袍的高大男人一言不發,擡腿踹了個奴才膝 彎一腳,那人痛呼一聲,當即癱倒。

他這一倒,四人擡的轎辇頃刻失了平衡,奴才摔了滿地,轎辇木板碎開,安喜便摔在那裏頭,帽子 掉了,花白頭發也被勾得亂,也不知是摔得還是氣得,他渾身哆嗦着,眼神像是要吃人。

“陸雲川!這是皇宮!是天子腳下!”

“天子腳下!”陸雲川打斷他,居高臨下的視線尤為冰冷,擡手便指着安喜的鼻子說,“才容不得你 這不忠犯上的東西!”

說完便大步流星地離去。

白檀慌張繞開跪了滿地不敢作聲的太監,連忙去扶安喜,“千歲如何了?”

安喜摔得臉都白了,指尖顫着抓了白檀的袖子,聲也顫:“去,去吩咐,陸雲川無法無天,我要去內 閣告他!”

白檀立刻恭聲說:“是,奴婢這就去安排。”

陸雲川知道今日這一場,安喜必咽不下氣,卻也沒再多管,徑自奔向了麒華殿。

明挽昭一貫獨處,将人都打發在外頭,見陸雲川來只見禮,沒敢攔。

眉目清豔奪目的小皇帝正伏案睡着,桌上的兩只手,一只捏着書卷,一只覆着斬月,無端地像囤糧 絮窩的小松鼠。

陸雲川站着瞧他,卻沒動,也不知該做什麽。   就只是想來瞧瞧他。

可瞧見了又忍不住心疼,金沙赤,沙骨毒,那是北疆人口中的妖魅,也是梁人聞之色變的劇毒,那 具清瘦單薄的身軀如何受得住?

他忽然覺得危險,便想要轉身出去。

陸雲川的敏銳是天生的,在戰場上能嗅着敵人的味兒,也能迅速感知到危險,他的本能告訴他,忘 記這小皇帝經歷過的,他是皇帝,他責無旁貨。

可腳下卻像是生了根,無論他多少次想要奪門而出,從此劃清界限只做君臣,最終還是輕輕喚了 聲:“阿昭。”

他還是舍不得将這小可憐孤身丢在宮中。

明挽昭聞聲醒來,一雙眸盈滿虛無地擡起,懵懂與狐疑凝固了剎那,而後變成了極其靈動的歡喜, 他直起身喚:“陸哥哥你來了。”

陸雲川被這聲陸哥哥叫的心軟,先前的猶豫警覺盡數随風而去,溫聲答:“嗯,陛下高興?”

“自然!”明挽昭撐案便要起身,許是坐着睡久了,腿腳發麻,剛起身便搖晃着倒了下去。

陸雲川沉聲喚“陛下”,手卻比聲還快一步,眨眼間将人攬在了懷。

兩人均是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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