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臣心
明挽昭發頂堪堪及陸雲川的下颚,跌下去時唇恰好蹭過陸雲川的肩,像是一個輕觸即離的吻。
陸雲川怔愣了一瞬,随即便将人給扶正,笑說:“陛下龍體尊貴,可不能這般對着人投懷送抱。” 明挽昭一雙烏眸滿是無辜。
陸雲川拿他沒轍,餘光瞧見案上的九州冊,心裏那一絲隐晦的旖旎便因疑惑淡去了。
明挽昭言談舉止天真猶如幼童,可沒哪個幼童會捧着九州策看。金沙赤若無花葉便是無解之毒,可 解毒後卻亦有恢複神智之先例,甚至日久天長,有人五感也能逐漸恢複,明挽昭雖單純了些,也不常幵 口,但從無句不達意,甚至還會有些可愛的小心思。
陸雲川拿起九州策翻了翻,狀似随意地問:“陛下看這個做什麽?”
“這是父皇默的。”明挽昭語氣很乖,“父皇還默了許多呢,還有這些。”
明挽昭拖出了幾個小木箱,屈膝就跪坐在地上,興致勃勃地挨個打幵,炫耀般給陸雲川指着說,“這 些也是父皇給我備的。”
陸雲川放下書去瞧了瞧,那小木箱中,規整地摞着一排排小木塊,每一塊上刻着一個字,尚存許多 磨損舊痕,可見常被人翻看把玩。
陸雲川蹲下去,拿起一塊在手中摩挲,小木牌光滑圓潤,可見人費了心思做的,這用意何在不言而 喻。
明挽昭能識字,全賴這些小木牌,他或許曾經目盲,明容晝便想了這個法子來教他識字。
“這些是小叔做的。”明挽昭也跟着拿起一塊,指腹輕輕摩挲凹陷的字跡。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與常人不同,也知沙骨毒為何物,他比常人艱辛千萬倍,卻不恨明容晝和齊雁
行。
他登基三年多,然在此之前的十五年間,無論是明容晝還是齊雁行,都竭力地護着他教養他,再沒 有比明容晝更溫和的人,齊雁行愛屋及烏,待他也如親子,故而明挽昭會容忍且信任齊雁行。
陸雲川緘默片刻,輕聲道:“二叔待你好?”
明挽昭答話,“自然,父皇同二叔都待我好。”
陸雲川便伸手撫了撫他的發頂,有些明白齊雁行為何誓死也要護着明氏的江山,他是為了昱北和大
梁,也是為了明家的這對父子。
他現在是信了,單瞧齊雁行費盡心思做這些東西,哪怕是為了讨好明容晝,也不能否認他是當真待 明挽昭好。
陸雲川撫着小木牌,想摸一摸小皇帝白玉似的臉。
這是大梁隐匿在雲層後的光。
陸雲川這回沒留在宮中過夜,來時宮道上老太監惹事,他料到恐怕不能善了,晌午後就回了禁軍衙 門。
“人鬧到內閣去了? ”陸雲川坐在案前,漫不經心地說,“由他鬧去,這老東西聰明着呢。”
游謹不解其意,“他若聰明,今日怎會當衆與您為難?如此驕狂,恐惹百官之怒。”
“他這是向陸家表忠心呢。”陸雲川輕嗤,手裏掂着檀木鎮紙,啪的往案上一扣,“安喜與我之間必 定是勢如水火,眼下蘇晉淮借勢發難,朝堂掀起狂瀾,兩黨之争必有傷損,安喜這是怕了,緊着抱陸佐 賢的大腿呢。”
游謹了然,“蘇晉淮的手恐怕伸不到宮中去,安喜在朝堂雖無實權,可他在宮中堪稱一手遮天,閹宦 一黨不可小觑。”
“一字抑揚,便關輕重。”陸沉松擡眸,盡是冷意,“安喜這老東西也算伺候了四代君王,熬死了三 個皇帝,自然小瞧不得。世家霸占朝堂,也少不得安喜這顆棋。”
說到此處,陸雲川又嗤,“都是大梁的爛疴。”
游謹不可置否,又說:“內閣暫且還沒傳來消息,陸佐賢再嚣張,也斷不會因為這事兒質問您,倒是 公子,陸二少今日又派人來邀你,都三回了,還是不去?”
“三回了。”陸雲川輕拍了拍手,“哪也不去,與他說城牆尚未竣工,有安公公親自督辦,跑不了。”
游謹應是,心說這理由敷衍得他都聽得出。
敢當街拆了安喜的轎辇,還會怕這連話都說不上的監工?
內閣,安喜鬧了一個多時辰,哭得冤屈無比,刑烨借口大理寺尚有要事先一步走後,蘇晉淮也稱尚 有公務,一前一後地走了。
陸佐賢波瀾不驚地擡起眼,瞧着跪在下頭含淚的安喜,說:“人都走了,你也起來吧。”
安喜拭淚後起身,乖順地低眉。
陸佐賢瞥他一眼,“何必去招惹陸沉松,他那性子比起野馬好不了多少,又是正正經經的武官,即便 今日當街砍殺了你,看在陵西的面子上,也無人能拿他如何。”
這話裏帶着刺,明面是損陸雲川,安喜卻聽出了言外之意。
安喜阿谀一笑,“大人說的是,奴婢這幾兩骨頭,稱重也賣不出幾個錢,可奴婢到底是替大人您辦差 的,自然不能平白叫人輕賤了去。”
“荒唐。”陸佐賢聲一沉,意味深長道:“安公公,你是替天子辦事的。”
一語雙關。
安喜心中一緊,因這句話掀起了驚濤駭浪,卻又不敢有所顯露,便只應是,“大人說得對,奴婢行走 禦前,自是為陛下辦差的。”
陸佐賢點頭,“你明白自然好,且回去吧,既然傷着了,這兩日便不必去城外督工,在宮中伺候聖駕
吧。”
安喜應是退去了。
走出承明閣不久,他臉色越來越難看,揣在袖內的雙手緊了又松。
白檀機靈,見他面色不虞,忙問道:“千歲,內閣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安喜冷笑着坐在轎辇上,他自然知道內閣絕不會為他而真懲辦了陸雲川。
說到底,今日在宮道上也不過是為了讨好陸氏的一場戲。
他臉色郁郁,閉起了眼,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膝。
安喜在琢磨今天陸佐賢的話,究竟是他真有那個意思,還是自己多想了?
當年陸氏找上門,安喜自然欣然合作,互惠互利的事兒,九五之尊又如何?權在誰手裏,誰就是那 個尊。
可安喜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的用處在哪,阿谀谄媚伺候着陸氏,替人把控着內宮與天子,這才能 相安無事到今日。
他能在陸氏手中風風光光到今日,皆是因手中的籌碼,當今天子。
可若陸氏真有改朝換代的心思,那這局棋可就得重新斟酌了。他手中沒了籌碼,莫說眼下這錦衣玉 食榮華富貴,只怕是連命都難保。
白檀瞧出他有煩心事,靜了半晌,臨到麒華殿門口了,才柔聲說:“千歲今兒受傷,早些回去歇着 吧,宮中的差事有奴婢昵。”
他素來乖覺,安喜很是受用,睨了他一眼:“那就去吧,好好伺候着,可別馬虎大意,禦前的差事, 小心掉了腦袋!”
“奴婢曉得。”白檀笑得淡,“千歲給的差事,不敢不留神。”
安喜笑斥了句鬼靈精,吩咐人打道回府。
白檀這才稍稍直起身,瞧着安喜轎辇的影,唇角扯出個寡淡又冷的笑來,轉身進了麒華殿。
天子正擺弄他那幾箱子小木牌,一塊塊地擺,又一塊塊地變換位置,面上還帶着淺淡的笑,像是玩 得歡快。
白檀收斂起了卑躬屈膝的嘴臉,少年眉眼洇開冷色與厭煩,瞧着小皇帝自己玩兒,湊近去蹲着笑 說:“陛下,玩什麽昵?”
明挽昭擡眸瞧他,眼神溫軟又無辜,又迅速斂下了,仿佛那淨澈只能給人瞧片刻般,溫吞吞地 說:“在背詩,父皇教的。”
白檀瞧他擺出歪歪扭扭的詩句,緩緩地讀:“百戰沙場碎鐵衣,城南已合數重圍。”他笑說,“從軍 行啊,陛下會背?”
明挽昭予他個笑,将小木牌打亂,默不作聲地一塊塊開始收拾。
白檀瞧他這幅模樣,眉眼間的沉冷便愈濃,他太單純了,像幹淨無瑕的玉,未經雕琢,純稚天真的 美。
他伸出手,奪走了明挽昭手裏的那塊小木牌,低眸瞧了半晌,說:“這東西是教小瞎子識字用的
吧?”
明挽昭垂着眼,像是不敢瞧他,乖巧無比地跪坐着,又去拿另一塊木牌了。
可白檀偏要同他作對,又拿走了他手中的木牌,冷冷道:“陛下怎麽不說話?外面都傳您是個傻子, 可能用這東西學會識字,也不至傳聞中那麽傻吧。”
明挽昭仍舊不語,他認識這個叫白檀的小太監,他是去年年底調來禦前的一直跟着安喜。別人不大 願意搭理他這個傻皇帝,雖不敢欺辱但實在怠慢,連話都不與他說,可白檀不知為何總是往他身前湊,
還非要找找麻煩冷嘲熱諷一番。
像極了找茬。
他因中毒目盲之事始終瞞着百官,除了安喜知道沙骨毒外,宮中無人知曉。只是眼盲必然瞞不過 去,前些年伺候的奴才都知道,明容晝死後,身邊的人被換下一批,他也能勉強能瞧見東西,便連雙眼 難以視物也瞞過了身邊那群輕慢他的奴才。
只有白檀,是個聰明又難以捉摸的人。
明挽昭忖量着,萬般無辜地擡起臉來,溫吞吞伸出手,說:“木牌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