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瘋犬
“師兄,下雪了。”
無論過去多久,秦東意總是記得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個正午。
那人穿着清陽山的白色校服,擡手接着天上飄落的雪花,回頭沖他笑了一下。
那時地上薄薄一層雪被陽光映出柔和的一層光,樓畫的笑意比初雪溫柔。
秦東意當時有一瞬的失神,後來這個畫面在往後三百年經常會在他夢中出現,當時的失神變成了心悸,心悸再引燃體內躁動的龍息,常常是一夜難眠。
然而這次多少有些不一樣。
夢裏,少年白衣染血,黑眸浮上一層暗紅。
他清淺的笑意染了三分邪氣,滿身是血,足下積雪變成了清陽山弟子的屍身。
他笑着,緩緩問出一句:
“師兄,你想我沒想?”
秦東意從夢中驚醒,他呼吸有點重,渾身靈力開始不受控地躁動。
議事殿內的燭火晃動兩下,香爐中的細煙也蜿蜒起來。
“怎的又來??”一邊的戊炎長老第一個注意到他的異常,這就招呼道:
“宗澤,快點過來!”
“啧,你五天五夜沒合過眼了,方才見你眯着我還高興呢,怎的又被夢魇住了?”
戊炎長老絮叨着,拉過一邊迷糊着剛睡醒的宗澤長老推到秦東意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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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說不該讓你去見樓畫,那瘋子就擅長蠱惑人心,他還打小就愛纏着你,誰知道心裏在想什麽幺蛾子,可別是給你下了蠱,”
秦東意閉上眼睛,沒空閑同他争論這些。他喉頭湧上一股腥甜,唇角溢出一絲血跡來。
他五髒六腑仿佛都被業火燒灼過,連血液靈流都是燙的。
宗澤長老見此更是不敢懈怠,忙以靈力替他平息。
他的靈力是水屬性,對于性烈的火屬性應龍息有一定的抑制作用,但依舊是杯水車薪。
好在這次龍息發作還算短暫,過了一個多時辰便自己平息了。
宗澤長老抹了把汗,嘆道:
“這樣下去不行,龍息性烈,這越來越猛了。若再找不到龍髓,怕是……”
“道理都懂!可樓畫那畜生不交有什麽辦法?個沒良心的白眼狼,我們在他身上搜過不下十次,根本沒有!”
戊炎重重錘了一下桌子,對着秦東意說:
“當初我說什麽?妖沒一個好東西,更何況是半妖這種新奇玩意,就你這臭小子非要把他保下來!知道外面現在怎麽說你的嗎?”
“師尊。”秦東意閉閉眼睛。
戊炎長老這就把話又咽了回去。
宗澤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
“你說,會不會是樓畫自己吃掉了,不然不應該找不見啊。”
“不可能。”戊炎大手一揮:
“就算是小九這種資質,當初染了應龍息都被反噬到如今。龍髓的品階比龍息高不少,樓畫他一個半妖,還是不入流的白鴉,敢吃龍髓,除非他這臭烏鴉能搖身一變成鳳凰,不然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屋內陷入沉默。
戊炎重重嘆了口氣:
“樓畫在清陽山始終是個隐患,也虧得他這些天安分,但我總擔心他這是在想新的幺蛾子。”
宗澤點點頭,嘆道:“我記得樓畫以前是挺好的孩子,怎麽說變就變了,果真人心無常。”
聞言,秦東意眸色微斂。
他似是在斟酌什麽事情,過了片刻,他從座上起身,自議事殿往門口去。
“我去看看他。”
自五日前樓畫在陣臺鬧那一出後,清陽山修繕閣連夜在荒山鑿了處山洞,上下裏外布了上百個陣法結界,為他量身定制了一處新的牢籠。
大約是知道捆仙鎖對他沒用,在這裏,樓畫倒是恢複了自由身,只腳腕手腕各負一副鐐铐。
他此時正縮在山洞的小角落裏,仰頭看着山壁縫隙處透進的光出神。
許久,他聽見空曠山洞內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
他幾乎瞬間便在那些腳步聲裏認出了秦東意的。
樓畫眼睛亮了一下,往入口處望去,心裏默默數着數字。
當他數到第九聲的時候,結界外圍過來不少人,但只有秦東意從結界入口走了進來。
秦東意還是一副高雅清正的模樣,他一頭長發用木簪束起,一身煙青色衣袍,眉眼清俊,不會叫人覺得難以接近,卻始終隔着一段摸不着的距離。
“師兄是來看我的?”
樓畫一雙眼睛黏在秦東意身上,怎麽看都看不夠似的。
他這幾天無聊的時候一直在想,三百年沒見,秦東意為什麽突然變得如此冷淡。
他想來想去也找不到原因,最後想,大約是自己那天太吓人,把師兄吓着了。
于是他用清潔術将自己弄幹淨,把眼睛掩飾成黑色,把頭發用紅繩規規矩矩綁好。
正如此時,他笑意輕淺,眉眼自帶悲憫氣質,身負鎖鏈被困在這裏,乍一看像極了一位淪落凡塵的神明。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腹部被小貓捅出來的傷總是不好,動不動便撕裂開來,弄髒他的衣裳。
但秦東意見此也僅有一瞬的恍惚,除此之外,再未動容半分。
他微微斂眉,只道:
“你早已不是清陽山弟子,不必再喚我師兄。”
聞言,樓畫笑意更深一些。
但他一雙黑眸卻浮上猩紅,變回了屬于妖的顏色。
白衣再次洇出血色,打破了方才的寧靜。
樓畫向來不大懂人的感情,他有些想不明白。
為什麽說變就變了呢。
三百年前秦東意可不是這樣的,那時秦東意還總護着他,還會溫柔地沖他笑。
現在,明明他還是樓畫,眼前的人也還是秦東意,可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他想不通。
就因為他們中間隔了三百年?
“周午染了你的妖氣,經脈盡廢,人也瘋了。”
秦東意語氣淡淡,外人聽着可能有點不明所以,但樓畫懂他的意思。
他微微彎唇,有點無辜:
“可是,是他先欺負我的。他說要用刀子一下一下剜我的肉,師兄,我好怕。”
秦東意看着樓畫暗紅眸子裏一閃即逝的狠絕,心下微涼。
這是以前的樓畫絕不會出現的神情。
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只微微皺眉,道
“你變了。”
樓畫似是沒有聽懂他的話。
過了半晌,他冷笑一聲,小聲重複了一遍:
“我變了?”
樓畫磨了磨牙,他像是被這三個字刺激到了,眸裏是再不加掩飾的惡意。
他像條毒蛇,吐着信子。受了傷,便也要讓眼前的人嘗嘗被刺痛的滋味。
“我沒變,秦東意。”
樓畫從地上站起身來,拖着腳上的鐐铐靠近秦東意。
金屬在地上拖出尖銳的聲響,他斂了笑意,沉聲問道:
“你眼中的我是什麽樣的?溫柔無害、善良懂事、悲憫衆生?”
他微一挑眉,眸裏滿是戲谑,尾音微微上揚,略有些殘忍地揭開了真相:
“那都是我裝的。”
他語氣輕飄飄的,伸手抓住秦東意的衣襟,湊近他耳邊道:
“都是演給你看的。”
“看見我那天對周午做的了?我早就想這麽幹了,但我知道你不喜歡,所以每次都等着你幫我。但你現在不會幫我了,所以我自己動手,有錯嗎?”
樓畫湊近秦東意側頸,深深嗅了一下。
他聞見了師兄身上熟悉的檀香味:
“那天,若不是想着你,他的腦袋現在就不在他脖子上了。會在哪呢?可能會被我丢到寒泉裏去吧。”
“生氣嗎秦東意,你一直護着的十三師弟是這幅德行。”
他瞥了一眼結界外蠢蠢欲動的二位長老,想起了有意思的事情,這就壓低聲音在秦東意耳邊道:
“好像也不全是師弟。你還上過我,你記得嗎?那天走得太匆忙,我都忘了問,師兄,我的表現你喜不喜歡?”
随後,他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忽地掙開手上鐐铐,扭過秦東意的臉吻了上去。
樓畫吻得兇,尖尖的犬牙咬破了秦東意的唇。
秦東意掙開的時候,還扯痛了他的頭發。
與此同時,結界外的人已然愣住了。
戊炎最先反應過來,作勢就要沖進去:
“這該死的畜生,瘋狗!老子今天就弄死他!”
但他很快被宗澤拉住了,宗澤對此倒沒有多大反應:
“省省吧,打又打不過。你真以為困住樓畫的是清陽山的陣法和鐐铐?小九自己有分寸,別多事。”
的确,很顯然,以樓畫的能力,完全可以輕松破開他們以為固若金湯的禁制。
所以他們哪還能不明白,真正困住樓畫的,其實是秦東意。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雖然危險,但保持這種微妙的平衡,似乎也未嘗不可。
至少不能讓瘋子徹底沒了顧忌,到時候受傷的人只會更多。
戊炎聽見他的話,冷靜了些許,但終是咽不下這口氣。
結界內,秦東意早已和樓畫過了數招。
他手持靈劍,很快便将劍刃反手架在樓畫脖頸。
樓畫唇角微揚,心情很好的模樣:
“病秧子,我勸你別跟我打,一會兒龍息發作,我可不會救你。”
“不需要。”
秦東意似是懶得跟他多說,僅深深望他一眼,收劍回鞘,無一絲留戀地轉身便走。
他身姿挺拔,氣質淡漠,向來是一副誰人都不能沾染半分的高潔模樣。
樓畫微微抿起唇,滿是餍足。
結界開了又合,秦東意走出去,沖二位長老行過禮,擡手擦拭一下唇角的傷口,這便轉身走了出去。
戊炎有點摸不着頭腦,問一旁昏昏欲睡的宗澤:
“這就走了,應龍髓怎麽辦?”
“小九自己都不着急,你急個什麽勁?”
宗澤哼一聲,跟上秦東意也往外走。
一行人浩浩蕩蕩來,浩浩蕩蕩出。
有個弟子跟在隊伍最末尾,快出去的時候,他聽見樓畫的笑聲,沒忍住回頭望了一眼。
這一眼,正巧瞥見樓畫靠坐在山壁邊,随後低頭撕開自己被血染紅的那片衣料,伸手探了進去。
那麽重的傷,想也知道有多疼。但這人卻面不改色地将手伸進傷處,出來的時候,兩指間便多出一顆指甲蓋大小的瑩白玉珠。
弟子看見這一幕,背後密密麻麻泛上一片冷汗。
他想起來了,長老們一直十分篤定應龍髓就在樓畫身上,但卻無論如何都找不到。
原來他竟把應龍髓藏在了傷口裏!
這是所有人想都沒想過的可能,弟子吓得不輕,愣了許久才回神驚叫一聲:
“長老!!”
樓畫完全沒注意結界外的動靜。
他只看着手裏的龍髓珠,用指腹拂去上面的血漬,嘆口氣道:
“他不需要你了,沒人需要你,你怎麽辦呢?”
他這話也不知是說給龍髓珠,還是說給自己的。
樓畫面無表情地看向結界外。
戊炎那老家夥正沖這邊狂奔而來。
可惜,晚了。
樓畫将龍髓珠朝戊炎晃晃,像是在炫耀自己的戰利品。随後,他當着他的面,自己仰頭吞了下去。
戊炎一張老臉紅藍青紫過了個遍,最後怒道:
“把宗門醫修都給我找來!!”
又晚了。
樓畫微微皺着眉,心情卻很好。
吃下應龍髓,好像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也可能是冷到麻木,所以什麽都察覺不到。
他只覺自己墜進了萬載寒冰中,随後襲來的便是撕心裂骨的痛。
怎麽辦呢?
讓他不得不需要,不就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