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見雀

樓畫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還在暗香谷的王座上倚着,被黑色的枝葉和暗紫色的花擁圍。手邊小香爐散出一絲缥缈白煙,整個屋子都彌漫着晚香玉的花香。

他的大祭司還像往日一樣,端着碗藥敲門進來,将藥碗遞給他。

眼前的人被一身黑袍遮了個嚴實,面部籠着一層黑霧,連說話的聲音都是經過法術修飾的,以至于此人是男是女都難以辨認。

他沖王座上的樓畫行了一禮:

“尊上。”

樓畫漫不經心地應了,一手摸着懷中小貓的腦袋,另一只手接過瓷碗,卻并沒有急着喝。

大祭司在一邊站了許久,一直見樓畫慢悠悠翻着古籍,這便出聲提醒道:

“尊上,藥該涼了。”

“嗯。”樓畫漫不經心應了,想了想,又補充道:

“不喝。”

“這是屬下托人尋來的藥方,養身子的。”

樓畫有點不耐煩,随手将藥倒進了一旁的花盆裏,又将瓷碗擲了出去。

白瓷随着一聲清脆的聲響,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苦澀的藥香同花香纏在一起。

“左右一副破軀殼,養它作甚,澆花都嫌他味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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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祭司倒也不惱,只解釋道:

“妖有妖丹,人有心髒。尊上身為半妖,難得兩者兼得,天賦異禀,比尋常妖或人都強數倍。若是調養好,未來得了機緣,整個天下覆滅與否,都是您說了算。”

“天下覆滅?”樓畫翻頁的手微微一頓,随後揚起唇:

“聽起來不錯。”

大祭司似是略感欣慰,他剛準備開口說些什麽,卻又聽樓畫輕飄飄來了句:

“但事情恐怕不能如你所願。有件事忘了告訴你,我的心髒早就沒了。”

大祭司心裏一驚,得到樓畫示意後,他用靈力探了過去。

果然,樓畫體內并無心跳起伏,他身體裏是湖水一般的死寂,只有妖丹帶起的靈力流轉,冰冷又無情。

樓畫卻笑眼盈盈,心情很好的模樣。

他開口,一字一頓道:

“它被別人,藏起來了。”

随着話音落下,夢境的畫面變得飄忽不定,就像是水滴落入平靜湖面,帶起不斷漣漪。

空氣中晚香玉的氣味也散了大半,換上的是潮濕的泥土與血跡混雜的氣息。

樓畫眼前畫面旋轉扭曲,最終被一團黑暗吞噬殆盡。

而随黑暗一起漫上來的,是渾身上下、由血肉到骨髓的、撕裂般的劇痛。

仿佛整個人被冰凍住又揉碎,經脈中是完全裝不下的浩瀚靈力。

樓畫不是第一次瀕臨死亡,但不同于以往的意識混沌,這次他五感無比清晰,他幾乎能感受到妖丹破碎又被外力強行修複的過程。

他周圍似乎圍了不少人,亂哄哄鬧做一團,各種各樣的靈力和天材地寶被那些人一個勁往他身子裏灌。

樓畫有種扭曲的快意,甚至想笑出聲來。

方才還一個個恨不得他死,真到了這時候,卻又不得不留住他的命。

樓畫彎起唇角,他聽着周圍聒噪的響動,驀地在自己腦海中聽見一聲與周圍格格不入的輕淺嘆息。

那聲音雌雄莫辨,像是少年人,卻又帶着千萬年時間的打磨沉澱,格外能安撫人心。

但樓畫來不及去追溯這聲音的來源。

因為下一瞬,他眼前一黑,重新跌入深淵之中。

樓畫不知該如何形容那種感覺,仿佛渾身上下的經絡都被洗滌過一遍,連呼吸都帶着血腥氣。

他不知昏迷了多久,再醒的時候,他只覺有什麽溫熱又濕漉漉的東西正一下一下蹭着他的鼻尖。

樓畫睜開眼,看見的是一張放大的貓臉。

黑貓有雙碧綠色的眼睛,正着急地舔着樓畫的臉頰。

樓畫皺着眉,拎着它的後頸将它丢遠了些。

黑貓委屈地不行,在地上滾了一圈,化為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他眼裏有薄薄一層水汽,幾乎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主人,你怎麽成這樣了?”

他目光又落到樓畫腹部那道傷口處。

應龍髓被他拿出來後,那道傷也很快愈合了,只是白衣上的血跡仍在,看得有些觸目驚心。

“主人,連朔足有十日沒見你了,連朔好想你。你這傷痛不痛啊,對不起,是我那天下手太重了,你罰我吧。”

說罷,他低着頭把自己的腦袋送到樓畫手邊。

然而等了半天,樓畫也只擡手屈指,在他頭上輕輕敲了一下。

“別哭,髒死了。”

樓畫聲音有點啞。

他簡單查看了一番自己的情況。

看來清陽山那群老家夥有點本事,原本他吞下應龍髓便知自己生還希望渺茫,誰知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他的靈力竟與應龍髓結合甚好。

甚至連修為都比之前高去一大截。

樓畫心情不錯,他看了連朔一眼,問:

“清陽山防備不弱,你是如何進來的?”

連朔抹了一把眼淚,可憐巴巴道:

“霧青哥引開那些老道,我才混進來的,還有燎鴦在外面放風呢,主人放心。”

幾乎是在連朔話音剛落,山壁的縫隙處便傳來幾聲婉轉的鳥叫。

那是燎鴦的信號。

連朔這就化回黑貓的模樣,跳着鑽進了樓畫身後稍大些的石縫中。

随後,遠處果真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樓畫撐着下巴望向入口,見是戊炎長老帶了一衆弟子前來。

這老家夥身材魁梧,生氣的時候絡腮胡子一顫一顫,像一頭老牛。

此時他大步生風走了進來,先是狠狠剜了樓畫一眼,随後擡手引出幾條捆仙鎖,将他鎖在了山壁上。

樓畫大概能猜到他想做什麽,因此并沒有反抗。

他微微彎唇笑着,故意道:

“戊炎長老這是要為民除害?好奇怪,我怎麽沒死成啊,難不成是各位仙長大發慈悲救了我一命?各位真是慈悲心腸,樓畫感激涕零。”

“閉嘴!”戊炎脾氣本就急躁,若不是樓畫現下死不得,他真想一把擰掉這瘋狗的腦袋。

他在心裏告誡自己莫動怒,同時從儲物戒中取出了一把匕首和一只白玉碗。

他幾乎是有些粗暴地拽過樓畫的手,在他腕子上劃了一道。

比尋常人要深一些的血色緩緩淌下,滴落在白玉碗裏,顏色對比十分強烈。

秦東意身上的龍息性烈,而應龍髓又極寒,兩者中和方能去掉那要命的反噬。

而現在應龍髓已然和樓畫融為一體,唯一能幫秦東意解決龍息反噬的便從應龍髓,變成了樓畫。

山洞裏傳來液體落下的聲響,白玉碗很快被血色填滿,樓畫的腕子也被戊炎一把甩開。

被如此粗暴對待,樓畫并不生氣,反而微一挑眉,将手腕送到自己唇邊,将傷口處淌下的血舔舐幹淨。

他笑眼盈盈道:

“長老,幫我問問師兄,我的血味道好不好。”

戊炎一口牙咬得咯吱響,但為了秦東意,他們目下無論如何都得将樓畫好生養着,因此雖然氣急,但戊炎終是什麽話都沒說,一甩袍袖走遠了。

他走後,藏在石縫裏的連朔溜了出來。

他重新化回人形,又氣又難過,眼見着就又要哭出來:

“主人!他們怎麽可以這樣對你!”

他下意識呲牙看向戊炎離開的方向,又扁着嘴拱到樓畫懷裏:

“主人,跟我回暗香谷吧,何必在這受罪。主人在暗香谷如何逍遙,這短短幾天就又是受傷又是放血,受這麽多委屈。那個叫秦東意的也真真壞透了!他搶了你的心不說,現在還要喝你的血,好生歹毒。”

他仰着臉:

“咱們回家好不好,主人的心髒我幫你找,我去把那個叫秦東意的殺了。”

“你可找不到。”

樓畫摸着連朔的頭發:

“我既費這麽大功夫留在清陽山,又哪能說走就走。秦東意把我的心髒藏起來了,我得待在他身邊,慢慢找。”

他語氣有些漫不經心,一句話尾音剛落,他腦海中卻是又響起了之前出現過的那聲嘆息。

只是這次嘆息過後,還多出一道雌雄莫辨的少年聲線:

“何必騙他。”

樓畫目光微動,面色卻不變。

他又摸摸連朔的下巴:

“嬌撒夠了便回去吧。”

連朔不舍得再蹭蹭他。

他是樓畫撿回家的小髒貓,他向來不會忤逆樓畫的意思,樓畫說什麽他都會做。

比如現在,即使他很舍不得,但還是乖乖走了。

小黑貓走時一點聲音都沒有,一步三回頭的,望了好多次。

樓畫笑着看着連朔的背影,直到連朔消失在他目光裏,他的笑意盡斂,眸裏換上一片寒光。

山洞裏很安靜,偶爾有水滴落在石頭上的輕響。

樓畫取了自己頭發上的紅繩,重新将一頭長發梳理整齊。

他慢條斯理地将紅繩重新綁好,随後微微眯起眼睛,開口道:

“混蛋玩意,躲在別人的識海中很好玩嗎?”

山洞內空無一人,這一句說出去還引來了細微回聲。

樓畫微微挑眉,暗紅眸子裏閃過一絲殺意,語氣卻是不急不緩:

“給你三聲時間,滾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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