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荼靡

君奈雲見小孩這一副受驚小獸般的模樣, 有些憐惜。

他沖小孩攤開掌心,表示自己沒有惡意。

眼前這小孩瘦瘦小小,看着不過七八歲的樣子, 身上的衣裳也破破爛爛,臉上頭發上糊得全是泥,連相貌都看不清。

君奈雲指指他的手臂:

“給我看看傷好不好?”

小孩聽見這話,遲疑了一下, 又往後退了一點。

君奈雲指指他的胳膊,又拍拍自己的。小孩這才懂他的意思, 于是緩緩擡起了手。

他衣袖被撕開了兩道口子,蒼白細瘦的胳膊上有兩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也不知道是怎麽弄的。

君奈雲看得出他害怕, 也沒去碰他。

他只問:

“你怎麽進來的?”

小孩指指城牆。

君奈雲又問:

“你從哪來的, 叫什麽名字?”

小孩搖搖頭。

“城主,這小啞巴私自進城,不能多留,趕出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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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近衛不滿道:

“若外面那些人有樣學樣, 紛紛從外面爬進來, 那還了得?”

“這麽小的孩子, 還受了傷,現在趕出去,還給不給他活路?”

君奈雲并沒有聽近衛的話。

他站起身, 沖小孩伸出手:

“走,我帶你去找個郎中。”

小孩看看他的手, 又看看他。

他試探着擡手遞過去, 但在碰上前又迅速收了回來。

君奈雲愣了一下, 知道他是不敢, 于是只說:

“那你跟着我。”

說罷,他沖兩名近衛擺擺手,走去了主街。

走出幾步後,他回頭看了看,小啞巴果然跟在了他身後。

身邊的近衛沒忍住,抱怨道:

“城主為什麽總要幫他們,你上次喂了街邊那條瘋狗,那狗不知感恩,每次你路過都沖你撲咬,我看這些人也一樣,不僅不知好,哪天反咬一口也說不定。”

君奈雲沒多在意,只是笑笑:

“不能以偏概全,總有人是不一樣的。”

那天,君奈雲帶着小啞巴去了晉城最好的醫館,把人放下後,他給夠了銀錢,便自己回府去了。

亂世之中,這樣可憐的孩子數不勝數,他不可能一個一個救下來。

但能幫一個是一個,也是好的。

那之後,即使每天都有不理解和質疑的聲音,但君奈雲依舊堅持每天在城外布粥。

又是一天下午,君奈雲盛着粥,突然被身邊的近衛拽了拽衣袖。

近衛神秘兮兮說:

“那天那個小啞巴,看了你好久了。”

近衛指指側邊草叢,君奈雲轉頭看了一眼,只見草叢後面露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頂。

君奈雲彎唇笑了笑。

他盛了一碗粥,示意近衛照看一下,随後便端着碗走去了草叢邊。

等他靠近,草叢後的人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了一眼。

小孩長了一雙清澈的鹿眼,看起來莫名有種無辜感,令人憐惜。

君奈雲把手裏的粥遞給他,問:

“傷怎麽樣了?”

小啞巴試探着接過粥碗,喝了一口,又把碗放下,給君奈雲看了看手臂。

他胳膊上的傷已經結痂了,再過一段時間就能全好。

君奈雲沖他笑笑,又擡手,頓住片刻,他見小啞巴不反感,就試探着摸了摸他的頭。

那之後幾天,小啞巴總會跟着他去城門口,君奈雲也每天都會給小啞巴留一碗粥。

一日,君奈雲回府時已經很晚了,街道上沒什麽人,只有月光映着他的影子。

近衛走在他身邊,奇道:

“哎,今日怎麽沒見那條瘋狗?”

“可能去別的地方了吧。”君奈雲沒在意。

“不會,那狗一到夜裏就在這一片亂吠,追不上趕不走的,我天天見他呢。”

近衛說得玄乎,君奈雲也沒當回事,直到他第二天在小啞巴身上看見了幾處新傷,明顯是獸類的牙印,這才反應過來某種可能性。

君奈雲有點心疼,問:

“街上那只狗這幾天都沒出現,是你把他趕走了?”

小啞巴點點頭。

君奈雲:“為什麽。”

小啞巴頓了頓,随後指指手裏那碗粥,有些生疏地試着說了兩個字:

“謝……謝。”

然而,就是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給了君奈雲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前些日子他糾結掙紮的那些事情,好像突然都煙消雲散了。

他身邊的人似乎都不支持、也都理解不了他做的一切。

他自己也迷茫過、動搖過。

這句“謝謝”,卻像是忽然佐證了什麽事情。

因為君奈雲卻突然确信,值得。

他做的一切都值得。

善良的出發點确實不是為了索求回報。

他想要的,只是一個人來告訴他,他做的這些事,都是有意義的。

外界戰亂未絕,晉城外的難民越來越多,甚至有人搭起了簡陋的棚子,打算長居于此。

期間,晉城城民抗議過一次,結局是他們把所有外來者都趕出了城門。但君奈雲卻偷偷把小啞巴留了下來。

城內的難民離開後,城內恢複了些往日的盛景。人們甚至還為此舉行了一場慶祝活動,那一天街上歡聲笑語歌舞不絕,聲音傳到城外,和那些流離失所一片死氣、為一碗粥争搶的難民形成了鮮明對比。

兩方暫時達到了微妙的平衡,似乎能一直這樣下去。

直到有一天,君奈雲在睡夢中被一陣敲門聲吵醒。

起身開門,門外站着的是一臉焦急的近衛:

“城主,城門外出事了!”

君奈雲急急披衣出門,剛出城主府,他就聽見了從城門外傳來的慘叫聲。

雲層幾乎都隐隐透着血色。

街道上,被叫聲吵醒自發出門查看的城民還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君奈雲安撫了兩句,便快步往城門而去。

他走上城牆,然而眼前的一切卻令他臉色發白。

天地都是一片猩紅。

雲層的顏色是因為靈流紊亂而導致的異常光線,地上,卻是被一層又一層的血跡生生染紅的。

黑色的煙團在半空中亂竄,除卻那些,地面上還有無數長相各異的妖魔,在大肆屠殺城外的難民。

那些人尖叫着想逃,但□□凡胎終究比不過修行百年的妖,他們根本沒地方逃。

修為高強的妖在這裏想殺人,比惡狼在羊圈裏捕羊還要容易。

抱着孩子哭嚎的母親、徒勞地捶打着城門的男人,還有被腰斬卻依舊往前爬、身後拖着血跡的少年。

妖們三三兩兩站在一起,閑暇之餘還會笑兩聲。他們看着那些人,像是在看一群可笑的蝼蟻。

君奈雲臉色慘白,他剛想叫人開城門救人,但話還沒出口,一只生着黑羽的妖便落在了他身前。

見此,近衛拔出了劍。

“君城主,我勸你最好不要。”

男人根本沒有理會那近衛。

他生了一副笑臉,只雙手抱臂,看着君奈雲道。

君奈雲下意識後退半步:

“這是我們晉城的地界,你們在晉城的地方鬧事,是否過分了!”

“是嗎?”男人聳聳肩,不甚在意:

“雖然我族妖王曾經跟您的家族訂過契約,但這不代表你們君家人可以壞我們的事。”

說罷,他笑了笑:

“我們只是在奉命找一個人,等确認那人确實不在這裏,我們自然會走。在這之前,還請君城主,多擔待。”

男人沖君奈雲一拱手,也不等他什麽反應,轉身欲走,然而下一刻,他的身形便頓住了。

他皺皺眉,輕輕嗅了嗅,突然微微眯起眼,看向了城內某個方向。

“在裏面?”

男人似是自言自語一番,而後便揚起翅膀,作勢要飛進城內,卻被君奈雲厲聲喝住了:

“你做什麽!妖魔不可踏入晉城地界,這是規矩!”

“抱歉,忘記了。”男人漫不經心說出一句,随後又道:

“但君城主,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我族跟晉城所定契約,本質是不傷害晉城城民,也就是‘人’。但我們現在要找的是妖,你若執意包庇,就視作單方面毀約,到時候,我對貴城,可能就沒辦法以禮相待了。”

君奈雲有些微猶疑。

若是放在以前,君奈雲會斬釘截鐵地說我城中沒有你要找的人。

但前段時間晉城湧進大量難民,他也不知道其中會不會有妖渾水摸魚跟進來。

他只是個凡人,并沒有分辨的能力。

男人看出了君奈雲的猶豫,他輕笑一聲:

“我很确定,我要找的人就在你這裏。這樣,我也不為難城主,七日,七日後交出這個人,晉城與我族依舊友好共存。否則,我可能就得親自進城找找了。”

說着,男人從儲物袋中拿出一個紙卷,遞給了君奈雲。

君奈雲猶豫一下,最終還是接過了。

他擡眼看向男人:

“城外的人……”

“城外的人似乎不歸你管。”男人打斷了他的話,又慢悠悠說:

“我們會收拾幹淨,抱歉,讓城主受驚了。”

說罷,他猛一振翅,離了城牆。

君奈雲緩緩握緊了手裏的紙卷。

城外的慘叫還在繼續,君奈雲閉閉眼,失魂落魄地走下了城牆,面對別人的詢問,他只搖搖頭,沒有回答。

近衛幫忙勸回了街上的城民,又陪着他一路回了城主府。

等到了城主府門口,近衛離開,君奈雲才想起來看看手上的紙卷。

他嘆了口氣,慢慢展開畫卷,露出的人像還是個孩子。

孩子大概七八歲的樣子,模樣清秀可愛,長着一雙無辜的鹿眼。

君奈雲心裏一驚。

就在那時,他注意到眼前有個人影在晃。他下意識擡眼望去,剛好跟那雙鹿眼對上了目光。

小啞巴正躲在牆角看他。

君奈雲一顆心随着一個可怕的猜測,不斷下沉。

他跟他對視良久,勉強沖小啞巴彎了彎唇角。

他沒說什麽,只轉身推開門,一步邁進門檻,卻頓住許久。

最後,君奈雲轉頭看着還沒離開的小啞巴,問:

“小啞巴,你要不要……跟我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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