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荼靡
城門發出沉悶聲響, 将內外分割成了兩個世界。
樓畫抱臂靠着牆看向遠處那一切,眸光微沉,看不出什麽情緒。
他有些出神, 直到身邊傳來一句:
“那個孩子,最後怎麽樣了?”
樓畫愣了一下。
他側目看去,見秦東意正微微皺着眉看着他。
樓畫聳聳肩,唇角輕勾, 不甚在意,就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
“我哪裏知道, 大概是死了吧。”
話音落下,兩人間陷入一陣古怪的沉默。
許久, 樓畫被一人攬入了懷中。
秦東意心中刺痛, 他閉閉眼睛, 摸着樓畫的頭發,只說:
“都過去了。”
剛才那孩子的小心翼翼,那種無助又自卑的神情,就像是冬日裏的棄犬。
而秦東意都看在眼裏。
是被抛棄了多少次, 才會有那種眼神。
所以, 在樓畫的認知中, 溫柔是需要去交換的,因為從來不會有人無條件去對他好。
因為害怕被抛棄,因為害怕被趕走, 因為害怕得到又失去。
而這些,僅僅只是秦東意知道的部分。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那個孩子, 又要經歷過多少次這樣殘忍的事情, 才會變成今天的樣子。
樓畫靠在他懷裏, 就任他抱着。
他聞着秦東意身上淺淡的檀香味,恍惚間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他跟他初見的那一天。
那天下着瓢潑大雨。
那天的小啞巴,遇到了世界上最溫柔的人。
“我愛你,秦東意。”
樓畫擡手也抱住了他,小聲說。
秦東意輕輕吻了一下他的頭發:
“我知道。”
燈外。
夜裏,提着青燈的君奈雲繞着晉城主街,在迷霧中走過一圈。
元鏡牽着常楹就一直在他身後跟着,生怕出什麽變故。
從背後看,君奈雲半個身子都是血,單薄的身體在衣衫下藏着,風一吹,就像是搖搖欲墜的殘燭。
他不斷用嘶啞的聲音喊着那句小心火燭,他在晉城裏轉了三圈,最後一步一步走上城牆,在城樓上站着不動了。
元鏡檢查一番,見沒有什麽異樣,便也站在他身邊等着。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城牆上的人幾乎能将晉城一覽無遺。
以前元鏡在出游時來過此地,那時的晉城還無比繁華,比起皇城長安也毫不遜色。
而現在,只餘一城廢墟,還有獨守空城的一縷亡魂。
元鏡不免在心中感慨,片刻,他聽見了身旁小孩的動靜。
常楹大張着嘴巴,打了個哈欠,正蹲在地上撐着腦袋昏昏欲睡。
元鏡看着好笑,這就把外衫脫給他:
“困了就先睡一會兒吧。”
“嗯?可以……”常楹迷迷糊糊的,随後又被什麽東西吸引去了注意。
他揉揉眼睛,看向了街道處某個方向:
“那是什麽?”
元鏡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當真在迷霧中望見兩個晃晃悠悠的影子。
晉城早已沒有活人,樓畫和秦東意又還在燈芯之中,那兩個人,只能是外來者。
元鏡有絲不妙的預感。
終于,那兩個影子走近了些,元鏡也看清了他們的模樣。
那二人一男一女,一個長發變成蠍尾辮垂在腦後,看身形像是女子。另一個人跟在她身後,他背上生着一對巨大黑翼,幾乎要拖到地上。
顯然不是常人。
元鏡看向常楹,沖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常楹這就用兩只小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元鏡點點頭,但當他再看下去時,街道上那兩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正在這時,元鏡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道帶笑的女聲:
“仙君,可是在找我?”
元鏡心下一凜,立時拉着常楹退開兩步,擡眼,果然見是那個梳着蠍尾辮的女子。
她一張臉慘白到幾乎沒有血色,容貌豔麗到幾近妖異,說話時口中時不時吐着蛇信,一頭長發被月光映出一層不易分辨的墨綠色。
徐惘曾經說過,在桃源村布下陣法的,正是一個綠頭發的女人。
她沒有刻意掩飾自己身上的妖氣,那氣息似蘊着遠古的山川湖海,格外深厚。
這些特征加在一起,可以猜測的範圍并不大,加上元鏡之前聽秦東意說過關于相柳尚存世間之事,因此很容易就有了答案:
“相柳。”
相柳笑了兩聲:
“你竟認得我。”
元鏡只道:“并不難猜。”
說着,他默默做了召喚本命靈器的起手式。
他在法陣中被困數百年,修為已遠遠不及當年。現在相柳現身,身邊還有另一位大妖,想必來者不善。
他不敵相柳,但至少,他要在樓畫和秦東意出來之前保護好常楹,還有那盞青燈。
對面的相柳已然看穿了他的心思,她只說:
“仙君不必緊張,我們可沒有惡意,今日來此,也是為了等人的。”
說着,相柳一擡手,她身後的黑翼男人這便點點頭,從儲物戒中取出一張美人榻放在地上。
那個男人半張臉都被頭發遮了起來,低頭時,元鏡注意到他被遮擋起來的右眼有一處猙獰的刀痕。
刀痕從眼眶一直蔓延到下半張臉,令原本俊美的面容多出些許猙獰,十分可怖。
相柳大大方方地倚在了美人榻上,真的什麽都沒做。
兩方倒是暫時在此達到了微妙的和平,他們相隔不遠,中間,正是依舊直直立着的君奈雲。
青燈光芒流轉,君奈雲的殘魂直勾勾地盯着下方,一雙眼睛似是深不見底的枯井。
他可能也是能透過濃霧看見些什麽的。
比如,數百年前某個孩子最後留給他的那個笑。
再比如,他被生生拖出城門時,最後看他的那一眼。
“謝謝。”
“再見。”
君奈雲猛地睜開眼睛。
他從夢中驚醒,冷汗浸濕了衣衫,他捏着被角,大口大口喘息着。
家中的老仆聽見動靜,忙推門走了進來:
“城主,這又是怎麽了?”
君奈雲有點失神,他愣了一會兒才說:
“我又夢到他了,小啞巴……你說,小啞巴現在可還安好?”
老仆眼中閃過一道痛色,他重重嘆了口氣:
“城主啊,都過去三四日了,你怎的還在被這事魇着?那都是那孩子的命數,既然過去了,就別再想了。”
君奈雲顯然沒聽進去,他搖搖頭:
“小啞巴走前我給了他一把匕首,他遇到危險,應該,應該可以保護自己吧?一定可以……”
這話聽着像是在詢問,但君奈雲只是想聽見一個答案,一個能讓他稍微安心的答案。
他的話音越來越弱。
顯然,這話連他自己都不信。
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對上那麽一群修為百年的大妖,單憑一把匕首,要如何有還手之力?
君奈雲騙不了自己,他抱着頭,揉亂了自己的頭發。
正在此時,他耳邊聽見遠處一聲凄厲的慘叫。
不妙的預感自君奈雲心中蔓延,他心裏一驚,連忙起身披衣出門。
其實他這些天做過各式各樣的夢,他夢到一切都很好,他認了小啞巴當弟弟,一家人快快樂樂,一起把晉城變成了人間桃源。
也有不好的,比如,自己執意要留下小啞巴,最後整個晉城淪為煉獄,血流漂橹。
只是沒想到,有一天,他夢中的那一切真的變成了現實。
主街上,流竄着各色妖魔,他們踹開城民家的門,随後屋裏便是一陣慘叫。
天上的雲層跟那天一樣,染上了一片猩紅。
絡腮胡子的男人被開膛破肚,躺在街上。
下巴尖尖的女人被挂在了樹梢。
君奈雲有些懷疑自己眼前這一切的真實性。
但他出門時摔了一跤,膝蓋上的痛覺昭示着這并不是夢。
君奈雲有些茫然,他發髻歪散着,草草披上的外衫掉到了地上,鞋子也滾落了一只。
周遭有路過的妖要沖他攻來,但利爪還沒碰到他,便似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彈開了。
君奈雲有些怔楞。
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老仆一聲城主還沒叫完,聲音便被血肉穿刺聲蓋過。
君奈雲身子猛的一顫。
他緩緩攥緊手指,閉上眼睛,最終也沒敢回頭看。
慘叫還在繼續,他聽見了有人在喊“城主救命”。
但,他能救誰。
一片混亂中,君奈雲看見了那個熟悉的、生着黑色翅膀的男人。
君奈雲像是找見了可以質問的人,他沖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推了他一把。
但這些天他精神不佳,人瘦了一大圈,力氣也小的可憐。那男人沒被他推動,倒是他自己後退兩步跌倒在了地上。
君奈雲低着頭,一道影子慢慢映在了他身上。
他擡眼,卻見那總是一臉笑意的男人表情猙獰。他右眼處有一道深深的刀痕,眼珠整個碎裂了,瞧着異常可怖。
君奈雲也不知道哪裏來的膽量,他哆嗦兩下,沖男人吼道:
“人都已經給你了,你這是在幹什麽!!為什麽要毀約,既然一開始就不打算遵守承諾,為什麽要逼我做選擇!!!”
君奈雲将這些時日以來的怨氣都撒在了男人身上,他看見男人沖他伸出手,但那攻擊卻并沒有落在他身上。
當初君家先祖跟妖族定的是血契,契約在血脈中流淌,任何妖都不可破,誰也不能傷害他。
男人似是惱怒極了。
他殺不了君奈雲,只能在原地發了一會兒瘋,又猛地湊近他,給他指指自己的右眼:
“看見了嗎!那雜種身上藏着刀!!”
男人高聲質問。
說罷,他從懷裏取出一把匕首,丢在君奈雲身邊。
“你幹的好事!!”
君奈雲愣了一下。
他看見那把匕首的刃上刻了個小小的“君”字,正是君奈雲前幾日塞給小啞巴的,沒想到,他真的能用上。
君奈雲一時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
他笑是因為他幫到小啞巴了,哭是因為,這代價,似乎有點太大了。
“都是你,都是你!!我動不了你,那就讓你親眼看着他們死!”
男人見他沒什麽反應,心中怒氣更甚。
他在路邊随手抓了個人,當着君奈雲的面生生擰斷了他的脖子。
君奈雲緊緊閉着眼睛,他沒有去看。
四面八方傳來的慘叫聲将他拖入了另一個地獄。
君奈雲也不知道身前那個男人是什麽時候走的,總之,他最終從地上站了起來,光着腳,伴着四周的慘叫哭嚎,一步一步走上了城牆。
他看着眼前的世界。
他又做錯了。
可能他命該如此,無論做什麽事情,最終的結局都是弄巧成拙。
他給小啞巴的匕首,是想讓小啞巴保護自己,但最後,他卻因為那一把匕首,斷送了一城人的性命。
小啞巴呢,他刺瞎了那大妖一只眼睛,但大約也就如此了,惹怒了大妖,想也知道結局如何。
他活了這一輩子,夢想是能幫到天下人。
結果匆匆二十餘載,他誰也沒護住。
如果他從一開始就自私一點……
如果他能再冷血無情一點,或者,如果他再強一點。
那這些事,是不是都不用發生了。
君奈雲麻木地站在那裏,他看着那些妖殺了城裏所有人,連那條狗都沒放過。
最後,他們放了一把火,火光蔓延到整個晉城,通天的紅光映亮了半邊天空。
恍惚間,他又回到了自己年少時的那天下午。
那天,先生笑容慈祥,用手指點點他的腦袋,笑着說了一句:
“少年心性。”
這世間的錯對,到底要如何劃分呢。
為什麽他總是不能讓所有人都滿意,為什麽,他總是選到最壞的結果。
君奈雲低頭笑了兩聲。
那些妖殺不了他,但作為城主,他無論如何,都該與晉城共存亡。
于是,君奈雲張開手臂,閉上眼睛,直直從城牆上墜了下去。
少年輕狂,欲展鴻鹄志。
終不敵一句,世事難違。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