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荼靡

沾染了一身灰塵的白衣從城樓上直直墜下, 像一朵燦爛後又枯萎的花,再了無生息。

火海燒盡了晉城的榮華,直到第二日, 上天似乎看不過眼,落下一場瓢潑大雨,這才滅去了這一城火勢。

一天一夜間,晉城已是一座死城。

又是一夜, 天空滿片墨色,連星星都沒了蹤跡, 直到其間劃過一道流星狀的物件。

那東西泛着淺淺的青色光芒,從天邊一路飛來, 最終落到了晉城上方。

青白色光芒從那一點漸漸布滿整個晉城, 它用溫和的淺光, 替時間提前收斂了那些屍骨。

最終,光芒緩緩下落,停在了君奈雲身前。

同時,君奈雲也緩緩從地上起身, 只是, 他顯然不是個活人了。

他半張臉都是血, 一雙眼裏沒什麽光芒,就像是一個假人。

那青白色光芒最終化成了一盞燈,君奈雲擡手提着燈, 顫巍巍往前邁開一步:

“天幹物燥。”

空氣中彌漫着石頭草木燒焦後的味道。

“小心……火燭。”

從那天開始,晉城中再也沒有了白日。

君奈雲的殘魂也就那樣日複一日, 在晉城中游蕩。

直到有一天, 城中來了兩個身穿黑袍的人。

其中女聲嬌媚, 看着周圍的景象, 道:

“咱們們一路跟着應龍神魂而來,氣息在這裏斷了,應該就是藏在這裏。”

她話音剛落,拐角處就出現了一僵硬的人影。

“誰?!”

女人目光一頓,而後便發現那只是凡人遺留于世的殘魂。

她目光又下移,盯住了那人手裏那盞燈。

燈芯晃動,青白色光芒流轉,散發着的是同這裏格格不入的強大氣息。

相柳看向另一人,确信到:

“兄長,應龍神魂。”

黑袍人聽罷,點點頭。

相柳這便用靈力将君奈雲拖至自己身前,伸手就要去碰那青燈的燈芯,但剛觸到光芒,她就被神魂外那層氣息燙得驚叫一聲後退兩步。

見此,九嬰擡手以靈力試探一二,随後冷哼一聲:

“應龍老東西,倒是精明,死了還懂得選擇能夠保護他的載體。”

“那又如何?不過一凡人殘魂,碾碎就是!”

說罷,相柳屈指成爪抓向君奈雲的脖頸,結果不出意外,又被某種不知名的力量彈開了。

九嬰攔住了她想再試的動作:

“若我猜得不錯,此人是晉城君家後人。君家人曾經同妖王訂過血契,世上所有妖類,都不可傷君家人分毫。”

“還有這事?妖王,淨給人添麻煩,改日我就去把他宰了!”相柳咬牙,想了想,又道:

“妖不能碰他,那還不簡單,出去随便捉個人來,要他把神魂拿出來不就成了?”

這看似是個辦法,但後來相柳找來各種各樣的人試了,卻還是行不通。

九嬰看出了門道,沉聲道:

“應龍神魂被此人護住,只有他認可的人方能碰觸。”

二人自然不知該去哪尋找能讓君奈雲認可之人,只能作罷,左右神魂困在這裏,又不能長腿跑掉。

但為了防止應龍神魂落入外人之手,離開前,他們在附近找了一處村落,以人為陣眼,設下了足夠隐匿整座晉城的強大法陣。

等到相柳九嬰離開,再也沒人能進到晉城中來。晉城也就徹底被迷霧覆蓋,唯獨一魂一燈,在城內度過了漫長的時光。

随後,回憶的畫面定格,漸漸消失不見,只餘天地一色的墨黑,還有一位提燈的人。

樓畫和秦東意一直看着這些,此時就站在他對面。

對立良久,樓畫邁步走了過去。

他站在離君奈雲兩步遠的地方,擡眸看着他。

君奈雲似有所感,他神色微動,死寂的眼瞳裏終于有了些許光亮。

他似乎是有些不解地看向樓畫,等看清他的模樣,他嘴唇顫動,聲音嘶啞着說出一句:

“小啞……巴?”

他太久沒說話了,念出的字眼艱難又生澀,像極了那時那個躲在草叢裏努力跟他道謝的孩子。

樓畫沒什麽表情,他微微皺着眉,只說:

“是我。”

君奈雲手有點抖,他挪動眼珠,想看全眼前人的樣子。

他努力揚起唇,想笑一笑,但笑容在他枯瘦的臉上顯得有點詭異。

他又問:

“你,恨不恨?”

這個問題讓樓畫愣了一下。

恨不恨?

在晉城中發生的那些事,已經過去很久了,而且因為不願去回憶,當時的感覺他早就忘記了。

再者來說,他跟小啞巴,早已不是同一人。

樓畫想了想,搖搖頭。

随後,他又強調道:

“我不恨你。”

樓畫恨不恨,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當時的小啞巴在被抛棄時,是沒有這種情緒的。

因為小啞巴知道,君奈雲只是在做選擇。

一邊是數以千計的城民,一邊是才認識沒幾天的他,誰會那麽傻,會抛下那麽多人命,去選一個不會說話也不會笑的孩子。

所以歸根結底,君奈雲沒有做對不起他的事。

而且在舍棄之前,君奈雲對他很好,這對小啞巴來說,足夠了。

再者來說,君奈雲給他的那把匕首,确确實實救了他。

小啞巴沒什麽好抱怨的。

樓畫想到這,又說:

“謝謝,你救了我。”

君奈雲瞳孔微縮,整個人一震。

他心中壓着的巨石被猛的擊碎,随後便是一陣輕快。

這句話對于君奈雲來說,遠遠不是一句感謝那麽簡單。

他早已死去多年,但奇跡般的,他眼眶居然重新凝出了熱淚,順着幹癟粗糙的皮膚滾落而下。

“真的嗎?”

君奈雲問。

樓畫點點頭。

君奈雲笑了。

他這一生,什麽都做了,又似乎什麽都沒做。

看似成功,但實則失敗透頂。

但現在,記憶中,那長着一雙鹿眼的男孩長大了,也變了。

他看起來和以前氣質相差甚多,不那麽膽小也不那麽陰郁,一雙眸子也由黑瞳變為暗紅。

他還活着,他長大了。

那就好。

至少,至少他曾經,真的成功幫到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對他說謝謝,對他說,是他救了他。

那,他的一生看起來,似乎也沒有那麽一事無成了。

“謝謝你,小啞巴。”

君奈雲又沖樓畫笑了笑。

小啞巴跟他說過很多次謝,每次帶給他的都是不同的感觸。

君奈雲也想和他說聲謝謝。

他又問:

“小啞巴,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

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請求。

樓畫點點頭:

“樓畫。”

“樓……畫。”

君奈雲小聲重複了一遍,同時,他的身形也在漸漸消散。

恍惚間,他的面容似乎又恢複成了數百年前那個明媚的少年。

他沖樓畫笑了笑:

“很好聽。”

話音落下,君奈雲的身體也化為點點流光,逐漸暗淡,消失不見。

只留下硬物落地時的一聲悶響。

樓畫彎身撿起,發現是當年君奈雲塞給小啞巴的那把匕首。

但又有點不一樣,因為匕首的刀身不知何時嵌了一道青白色線條。

樓畫用指腹輕輕拂過冰冷的刀身。

他告訴君奈雲的不是假話。

這把刀,确确實實救了他的命。也正是因為這把刀,才有了今天的他。

“這把匕首被神魂淬過,神魂就在裏面。”應龍出聲提醒道。

“知道了。”樓畫應道。

同時,他聽見秦東意的聲音問:

“所以,小啞巴的故事,到底是怎樣的結局?”

“我說過啊,小啞巴死了。”

樓畫微一揚眉,半開玩笑道:

“小啞巴死了,變成了另一個人。你知道的,不是嗎?”

随後,樓畫沒等秦東意做出反應,彎起眼睛笑了一下:

“回家吧。”

樓畫牽起他的手:

“我想吃桃花酥。”

秦東意也彎起唇:

“好。”

外界,天邊已泛起魚肚白。

常楹枕在元鏡腿上睡着了,元鏡一邊安撫似的輕輕拍着常楹的背,不敢松懈,随時注意着對面那兩只大妖的動向。

相柳和男人沒什麽大動作,只是一直盯着君奈雲。

城牆邊,君奈雲依舊站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着遠方。

過了一會兒,他手裏的青燈微微閃爍了一下。

相柳微微眯起眼,注意着燈芯的變化。

下一瞬,兩道光流從燈芯中飛出,落地幻化成兩個人的身影。

同時,君奈雲的身體也像是突然被抽幹了力氣似的跌倒在地,瞬息間,地上便只剩了一攤枯骨。

他手裏的青燈暗了。

樓畫看了他一眼,随後擡眼,顯然有些意外。

他将目光投向美人榻上倚着的相柳,又看向了她身後的男人。

他彎起唇角冷哼一聲,似笑非笑道:

“你還沒死啊?”

也不知說的是誰。

那黑翼男子自從瞎了一只眼後便不再笑了,他此時看見樓畫,僅剩的那只眼睛裏滿是怒火與恨意,似是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塊吞吃入腹才解恨。

他上前一步,似是想将樓畫捉過來,但卻被相柳攔住了。

相柳擡手,上下打量他一眼,似乎并不大想和他動手,只道:

“小雜種,今我勸你一句,把應龍神魂和逆鱗交出來,我就饒你一命。”

這話一出,樓畫卻像是聽見了什麽天大的笑話。

他笑出了聲,等笑夠了,才重新看向相柳。

樓畫額前的頭發有些亂,被晨風帶得在眼前晃動,陰影在眼裏晃來晃去。

他眼裏浮上一層猩紅,缺月應召而出。

随後,他彎起唇角,無不狂妄道:

“別饒了,我好想死。”

“你若有本事,來殺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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