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宿火

屋內陷入一片沉默。

這之後, 元鏡又大概講了自己失蹤的緣由,以及和樓畫他們在晉城一遭的來龍去脈。

聽過之後,戊炎嘆了口氣, 沉默片刻,只道:

“真是天意弄人啊。說來懷霜仙尊現今也在清陽山,你們也多年沒見了,我……”

戊炎欲言又止, 看了蓮垚一眼:

“算了,蓮垚, 你帶他去看看?”

蓮垚瞥了他一眼,沒好氣道:

“他又不是不認路, 為何要我帶去?”

“沒事。”元鏡也沒在意, 他沖戊炎點點頭, 轉身出了房門。

等到人走了,戊炎意味不明地看了蓮垚一眼,蓮垚則被他這眼神激怒了。

她踹了一腳戊炎的凳子腿:

“你還在這待着作甚,沒聽見嗎?你寶貝徒弟需要靜養, 趕緊出去。”

戊炎還在為溫見賢剛說的那兩種可能性而發愁。

但還沒等他愁出個所以然, 人就被蓮垚拎着衣領丢了出去。

戊炎向來争不過她, 因此也沒多抱怨,嘆着氣便離了疏桐院。

蓮垚看着他走,随後, 卻又看向了另一個相反的方向。

元鏡離開清陽山也有數百年時間了。

現在再次走在清陽山的地界,這地方似乎變了很多, 又似乎什麽都沒變。

路過的小弟子大多不認得他, 他也沒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他有些出神, 直到走近寒泉的地界,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道:

“我還以為你死了。”

元鏡彎起唇角,他撥開草葉,走近寒泉邊,看着半空中正吸收寒氣的藍色靈石,打趣道:

“我尚可,倒是懷霜仙尊,多年未見,怎的變了模樣?”

“你這家夥。”見舟笑了兩聲,随後又嘆了口氣,認真說:

“好久不見。”

元鏡點頭:“好久不見。”

藍色晶石從寒泉中央飄到了見舟面前,石頭發着微弱的光,似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作為久別重逢的開場。

他欲言又止片刻,無意挑了個最糟糕的話題:

“你身上有那小兔崽子的味道。”

元鏡想了想,也知道他是在說誰,點點頭:

“嗯,便是他救我出來的,我還沒好好謝過她。”

說罷,他又擡眼問:

“樓畫,是你和她的孩子?”

見舟似乎不是很想提及這一點。

但他沉默許久,還是沉聲應了。

元鏡倒沒多大反應,他彎唇笑笑,只說:

“挺好的。”

“元鏡,不是這樣的。”見舟的語氣卻是突然嚴肅了起來,他有些急切地解釋道:

“她當年沒有選我,其實……”

見舟話音一頓。

事情的真相太過殘忍,他有些說不出口,又像是覺得有些事情元鏡應該被那人親自告知,因此默默将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秦東意當時只說見舟突然消失是被相柳九嬰擄了去,并沒有告訴元鏡中間的那些細節,因此元鏡并不知道見舟當年經歷了什麽,也不知道他現在在說什麽。

因此此時他聽見舟的話,也并沒有太在意,只道:

“當年的事情,已是當年,既然故事的結局是你,那再多的,說了又有何意義。”

元鏡說話的聲音不大,但話中的內容還是被風帶到了不遠處另一人耳裏。

蓮垚雙手抱臂,背後是足以遮擋她身形的巨樹。

她有些出神,最終緩緩深吸一口氣,擡步離開了寒泉。

确實,沒有意義。

霧青懷裏抱着樓畫,一刻也不敢停,一路從晉城回了暗香谷。

暗香谷在大陸偏西南的位置,因為隔着一條染墨川,人族渡不過去,修仙者又嫌那裏太過陰暗靈氣不足,所以便成了一片荒原。

直到當年樓畫和其它小妖們定居在此,起名暗香谷,這片地方才有了些生機。

暗香谷鮮少有白日,大部分的時間都是一片夜色,也正因如此,暗香谷家家戶戶都點着燈,在高出看去就像是星空落進了人間。

但霧青并沒有從那些有光亮的地方走。

他隐于夜色,就算繞遠路,也不想驚動任何人。

樓畫的狀态很不好,這兩天他一直在昏迷狀态,即使霧青動作再小心,但他還是時不時便會七竅流血,有很多次都幾乎是瀕死的狀态。

而且由于靈力是冰屬性的原因,樓畫平日裏體溫就低,此時更是整個人如同冰塊一般,連睫毛都結了一層霜,呼出的氣都是淺淡的白霧。

霧青想幫幫他,但他的靈力也是偏寒的水屬性,用處不大,最終也只能從儲物戒中找了好幾件冬衣把人蓋起來,也不知到底有沒有用處。

他帶着樓畫從後牆進了未雨殿,把人放在榻上,想起身去找醫師時,樓畫卻突然醒了。

他拉住了霧青的手腕,半睜着眼睛,口中小聲地說着什麽。

霧青聽不太清,等湊近些,才聽到他說得是:

“大祭司……”

霧青明白他的意思:

“屬下回來時沒驚動任何人,也不會讓大祭司察覺端倪。”

有了這話,樓畫才輕輕放開霧青的手腕。

霧青又給他加了兩床被子,這才離開未雨殿。

出門的時候,霧青想着樓畫剛才的模樣,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他記得他剛認識樓畫不久時,那人就是那副傷痕累累卻不減防備的模樣。

大祭司,就是樓畫一直在提防的人。

暗香谷初期時其實只是個小幫派,雖然外人不知,但霧青卻清楚,暗香谷中最初那數十個人,都是大祭司從天下各處尋來的半妖。

那時妖界有妖王坐鎮,群妖散漫,誰也沒注意這個悄悄集結起來的小團體。

而霧青第一次見樓畫時,便是在暗香谷的大殿之上。

那個少年膚色蒼白,有一雙暗紅色的眼瞳,像個漂亮脆弱的瓷娃娃,就那樣坐在王座上,面無表情看着他們。

他身邊還站着一個一身黑袍看不清樣貌、自稱大祭司的男人。當時霧青就看出來了,雖然那個少年被稱為尊上,但顯然,他不過是這位大祭司的傀儡罷了。

而他們這群人今天聚在這裏,則是為了給這位年少的尊主挑選近衛。

霧青記得,樓畫當時在十幾個少年中,一眼便相中了他。

他說:

“他的眼睛顏色好看,我要他。”

被選中之後,霧青幾乎每天都陪在樓畫身邊。

一開始他并不喜歡樓畫,因為這人像個提線木偶,做什麽決定前都要先問問大祭司的意見,大祭司怎麽說他就怎麽做,一點也沒有自己的主見,似乎對自己傀儡的命運并不在乎。他修為也很低,總是一副笨手笨腳的樣子,有時候甚至有點懦弱。

霧青向來不喜歡這樣的人。

直到有一天,霧青在例行巡視未雨殿時,在後院一個角落裏撞見了樓畫。

樓畫正跪在角落的枯樹邊,手指探進口中抵着舌根,随後反應很大地吐了出來。

霧青記得很清楚,半柱香前,大祭司剛給他喂了一碗藥。

意識到樓畫在做什麽,霧青有一瞬的怔楞,但也就是這片刻的呆滞讓樓畫發現了他。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人就被樓畫按在了地上,脖頸也抵上了什麽冰涼尖銳的東西。

樓畫眼瞳的顏色似乎比先前豔了些,但霧青看不見,他只發現這人的氣息要比之前強大很多,随後便聽見一句冰冷的威脅:

“想做啞巴,還是想做死人?”

霧青并沒有多大反應,他只說:

“屬下,是您的近衛。”

樓畫微微眯起眼,聽出了他的意思:

“我的?”

霧青篤定:

“您的。”

樓畫手上的力道有些微松動:

“最好是這樣。”

霧青的修為在同齡人中算是高的,但眼前這少年比他小兩歲,卻依舊能輕松壓制他。

這讓霧青意識到,他的這位小主人,絕對沒有看上去這麽簡單。

那天,樓畫并沒有多為難霧青,霧青也并沒有把他看見的事情告訴大祭司。

即使他不喜歡樓畫,但他心裏清楚他是自己的主人,因此絕不會做悖逆之事。

那時,始于忠誠,憐于經歷,敬于膽識。

霧青開始更多地關注樓畫,也發現了更多端倪。

他發現樓畫在大祭司面前總會有意無意強調自己與清陽山的仇恨,但霧青卻偶然撞見過他對着清陽山的弟子名牌出神。

又或者是,他在大祭司面前總是一副蠢笨懦弱、喜怒無常的模樣,看起來對大祭司十分依賴信任,但事實顯然并非如此。

霧青知道樓畫從一開始就在忌憚大祭司。

樓畫曾經跟他說過,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另一個人好。而那時在他逃亡的時候,卻突然有個人出現,告訴他,他能幫他成事,幫他站在巅峰。

這話乍一聽讓人心動,但他卻在想他的意圖,或者,自己身上有什麽東西值得他這樣做。

樓畫對自己認知明确,知道自己只是個不人不妖的怪物,什麽都沒有,那對方看中他的原因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這讓樓畫抓到了老鼠的尾巴,所以他答應了大祭司的話。

霧青也問過樓畫這樣做的原因。

據他所知,樓畫并沒有把柄在大祭司手上,若是懷疑,若是不喜歡被掌控,他大可以逃跑了事。

但樓畫聽了他的問題,輕笑一聲,只給了他一句:

“他能讓我變強。而且我需要他的力量。白送上來的工具,我為何不要?”

因為需要地位需要力量,也因為有足夠的自信鬥得過,所以,他從來沒有想過拒絕。

贏了皆大歡喜,輸了也不虧。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霧青的心态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從對主人忠誠,變成了對樓畫忠誠。這裏面或許還夾雜了什麽別的情緒,但霧青從來沒去深究。

在外人看來,樓畫喜怒無常,瘋瘋癫癫,根本就不是個正常人,事事都在依賴他身邊那個神秘的大祭司。

可只有霧青知道,雖然樓畫心神有損,但他一直清楚自己想要什麽。而且因為他同正常人不大一樣,做出多出格的事情似乎都不奇怪,也因此才能将向來多疑的大祭司瞞過這麽久。

他的日常就是發瘋、養傷,等到清醒了再解決新的問題,從未停歇。

那時,在大祭司的帶領下,暗香谷力量日益壯大。他廣納妖魔,向妖王宣戰,最終由樓畫了結妖王性命,終結了妖界以妖王為尊的時代。

暗香谷從此也一改妖族散漫,重立規章,成為了足以跟清陽山抗衡的存在。

大祭司很滿意自己的作品,但他可能忽略了一件事。

跟暗香谷緊緊相連的名字,從一開始就是樓畫,那個他以為,自己了如指掌、能夠随意拿捏的樓畫。

直到樓畫開始當着他的面倒掉他給的藥,直到他發覺樓畫的修為實力已遠遠超出他的掌控,他才第一次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但已經晚了。

而這一切,花了樓畫三百年時間。

現在,也該收網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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