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孩子還沒出生前,姚氏已替槿婳尋好了乳娘。這個乳娘姓高,人長得周正,做事也穩妥。
孩子出生後,交由高氏喂乳,姚氏也搶着照顧,槿婳便只管安心地坐月子。
這坐月子是件頂無聊的事。每天幾乎都是吃了睡,睡了吃。槿婳怕太胖,不敢吃太多,但出了月子後人依舊是圓潤了好一圈。
因着孩子是在辰時出生,槿婳和穆子訓商量後,給孩子取了個乳名叫“辰生”。
辰生出生後,穆子訓神神叨叨的毛病也好了。他這才想起他是立志要考上舉人的,便又開始把生活的重心放在了讀書上。
槿婳在家裏待着時常惦記着“美人妝”,一出了月,便回店裏去了。
她不在的這幾個月,趙秀山把美人妝打理得十分妥當,所賺的利潤更勝她回家養胎時,而她和知安堂合作賣養顏護膚補品的法子也初見成效。
作坊那一邊,向小湘也是不負所托。
她起初建立作坊,只是為了方便向小湘制作美人妝獨有的“玉容膏”,後來她覺得這樣有些浪費資源,便也讓向小湘帶着工人制作市面上常見的各式妝粉。
向小湘此時已有了名氣,那些店主攤販信任向小湘,槿婳又給出了十分優惠的進貨價,因此美人妝作坊的貨幾乎都處于供不應求的狀态。
槿婳回來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拿錢大力獎賞了趙掌櫃,向小湘,還有所有的夥計和工人。
一些上位者平日裏話說得好聽,真到了該讓他拿錢的時候,卻是一個子都不願意出。槿婳深知“以德服人”“以理服人”,許多時候不如“以錢服人”來得實在。
自開店以來,美人妝每月月錢皆是按時按量發放,槿婳對底下的人也是該闊綽時就闊綽,得了個這樣的東家,夥計工人們哪能不死心塌地的!
槿婳做的第二件事,是把趙秀山和向小湘請到一處,征詢他們的意見——她打算在城南另開一間美人妝的分店。
槿婳是東家,如今美人妝發展勢頭又好,她有這樣的打算,趙秀山和向小湘自不會說個“不”字吃,但向小湘也提出如果要開分店,那得先擴大作坊的規模。
槿婳沒想到向小湘平日裏話不多,偶爾提個意見卻都很切實際。她欣然接受了向小湘的提議,買了地,擴建作坊,又招入了一批新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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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作坊步入正軌後,這年也到底了,開分店的事只能推到第二年春。
穆子訓的鄉試在八月,而美人妝的分店是在陽春三月裏開起來的。
分店新開張那一日,滿城柳絮飛舞,豔陽高照,烘得每個人心裏都暖暖的。
穆子訓依舊陪着槿婳一塊剪彩揭匾,但剪完彩揭完匾後他就不見了人影。
外邊鑼鼓喧天,人聲鼎沸。槿婳一找,穆子訓正躲在內屋裏看書。
他把書攤在桌上,一只手按在方方正正的字句上,看得很入迷,好像外面的熱鬧全和他沒有關系。準确地說,應該是,除了書本外,在這一刻,別的一切于他而言都不存在了。
就連槿婳走進來,在門檻內站了好一會,穆子訓都沒有發現。
槿婳一時間倒真是佩服他在這樣的情況下也能讀得進書。她本想說些什麽,又不忍打擾到了他,便默默地走開了,順便吩咐底下的夥計們不要去叨擾他。
她沒有認真地上過學,但也能夠理解“寒窗苦讀”的艱辛。
在她看來,考科舉可比做生意難多了。穆子訓昔日若是生意場上的好手,也不至于會走上科舉的路。
當初她讓穆子訓去考科舉,縱有生怕穆子訓碌碌無為,一蹶不振的原因,但歸根究底是因為家裏窮,穆家又失了勢,不尋個出路,只能坐以待斃。
眼下他們已經有錢了,日子也過得去了。穆子訓還要這麽辛苦地讀書考試,槿婳心裏總有些不是滋味。
——可再怎麽樣?她也不能讓他放棄!“腹有詩書氣自華”,這人呀!有讀書跟沒讀書,讀書少跟讀書多,差別可真是太大了!至少,在穆子訓身上,她看到的是這樣的。
鄉試在省會的貢院舉行,為了熟悉考場的環境,早做些準備,五月初,穆子訓就和齊盛,張學謹結伴去往省會。
這一走,不到九月初放了榜,是不會回來的。
臨行前,槿婳抱着辰生送穆子訓上馬車,叮囑他出門在外萬要保重身子,到了省會記得給家裏寫信。
他們成婚後幾乎形影不離,分別幾個月的事還是頭一遭。槿婳心裏難過,卻怕不吉利,不敢掉眼淚。穆子訓也眷戀地望着她,遲遲不願把車簾放下。
齊盛見他們夫妻二人依依不舍地,笑道:“嫂子莫舍不得,到時中了舉人,要上京赴考,一去就是一年半載呢。”
槿婳聽到這話意頭倒好,一下子笑了。
齊盛和張學謹都帶了書童同去,槿婳便讓阿福也随着穆子訓一塊去。
送走了穆子訓後,槿婳心裏空落落了好幾天。
這一日,她正坐在分店裏邊吃着馬蹄糕,邊念着穆子訓,夥計進來通報道:“少奶奶,老夫人差人來叫你回家一趟。”
槿婳一愣——沒有特別的事,姚氏絕對不會匆忙差人來尋她回家。
莫不是辰生或者相公出了什麽事?
槿婳這般想着,心裏登時七上八下,吩咐了夥計兩句,便乘轎回家去了。
丫鬟小竹就等在宅門口,見槿婳回來了,彎了下身,低聲對槿婳道:“少奶奶,楊老太太和表小姐來了。”
小竹所說的楊老太太指的是槿婳的外婆陳氏,表小姐則是槿婳的表妹楊婉兒。
原是她們來了,不是穆子訓或辰生出了什麽事。
槿婳松了一口氣,旋即又一頭霧水。
她外婆和她表妹怎麽來了?
前年穆子訓考中秀才時設宴,她在宴上聽徐二娘說她娘舅楊士誠的商船出了事,賠了不少錢。
她好心好意地下了帖子請他們來喝酒,偌大的楊家愣是一個賞臉的都沒有。
後來,她在路上遇見了李氏,李氏也未和她多說什麽。
去年,她聽聞娘舅把宅子轉賣了,帶着一家子回了鄉下。
她雖有些感慨,但見他們如此絕情,早斷了與她這個外甥女的往來,便也沒去過問。
如今,她外婆和她表妹反上門來了。
槿婳帶着滿懷疑問,提起長裙,邁過門檻往前走去。
她剛出現在大廳,陳氏便哭着喚了她一聲“二丫”。
槿婳聽到她這聲喚,又見了陳氏老态龍鐘的樣子,心裏一陣唏噓。
“外婆”。她回道。
陳氏不太利索地走上前來,這樣的距離,讓槿婳能夠更清楚地看清陳氏的臉。
幾年沒見,陳氏看起來比以往更蒼老了,不僅臉上的皺紋深了,眼睛渾濁了,就連頭發也比以前更白了。
眼下,她穿了件褐色的布裙,頭上紮了個頭巾,身形羸弱,完全沒有槿婳印象中的富貴樣。不僅陳氏,就連槿婳那已出落得十分亭亭玉立的表妹楊婉兒,也是荊釵布裙。
楊家竟已落魄至此?
不等槿婳細思,陳氏又拉住了她的手道:“二丫,可算見到你了,外婆的好二丫。”
“外婆,你怎麽到這來了?” 槿婳動容地問。
“哎!”陳氏聽到她這麽問,傷心地嘆了一氣,跟在她身後的楊婉兒也掩面抽泣起來。那可憐的模樣,真真讓人心疼。
槿婳瞧着這陣仗,便知她娘舅家出了事,但到底是什麽樣的事,她也不敢亂猜。
姚氏見陳氏和楊婉兒只顧着傷心并不說話,微微嘆息道:“槿婳呀!你娘舅和舅媽都過世了。”
“什麽?”槿婳沒想到會這麽突然,這麽快。
也就幾年沒來往,她娘舅的身子瞧着一直挺好,怎說沒就沒了,還有她舅媽,那時瞧着雖落魄了些,但臉色也不像個病人呀!
“外婆,婉兒,你們先坐下。”槿婳扶着陳氏坐下。
陳氏坐下後,哭了好一陣,才緩緩地道出原委。
當初,楊家的商船出了事,雖是賠了許多錢,但也還有些家底。
可她娘舅楊士誠賠了錢後急于東山再起,硬是禁不住別人的撺掇,做起了珠寶買賣,結果錢沒賺着,反而遇見了黑心商,再次血虧。
楊士誠只得賣了宅子,帶着一家人回到鄉下,另作打算。
哪知槿婳的表弟楊大壯十分不争氣,見家裏落魄了,非但沒想着振興楊家,替父母分憂,反而整日裏怨天尤人,責怪他爹沒用,搞得一家人只能回鄉下過苦日子。
後來,楊大壯開始偷家裏的錢去賭。楊士誠發現後,氣得大病一場,沒熬過來,去年秋就去了。
楊士誠死後,槿婳的舅母李氏傷心過度,幾個月後也離開了人世。
家裏只剩陳氏,楊婉兒和楊大壯。
陳氏老邁,楊婉兒是個沒出閣的姑娘,養家糊口的事按理是要落在楊大壯身上的。
可是爹娘接連死了,楊大壯依舊沒有醒悟,整日裏游手好閑的就想“一賭暴富”。
陳氏和楊婉兒沒有辦法,做些針線活換些吃的。誰曾想幾日前楊大壯進了賭場,竟喪心病狂地拿自己的妹妹楊婉兒當賭注。
楊大壯把楊婉兒輸給了賭坊的老板做小妾,眼瞅着賭坊的老板就要來擄人,陳氏只得帶着楊婉兒連夜離開鄉下到城裏來投奔槿婳。
槿婳沒想到楊家竟遭遇了如此大的變故,一時間只覺世事難料,昔日的那些恩恩怨怨,回憶起來也恍如過眼雲煙。
楊婉兒悲悲戚戚地跪在槿婳面前道:“表姐,你救救我吧!我不想做那個賭坊老板的小妾,那個賭坊老板都五十好幾了……嗚嗚……”
楊婉兒今年還不滿十六歲,正值妙齡,自小心氣高,怎願嫁給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為妾。
陳氏見狀,亦抹了抹淚,幫忙說情:“二丫呀!外婆知道你舅舅和你舅媽以前做事不地道,但是……現在他們也遭到報應了,人都不在了,你就別再放在心上了……”
槿婳沒有立即表态,伸手要去扶楊婉兒,楊婉兒向後一退,不願意起來:“表姐,你救救我吧!”
“你先起來,”槿婳扶住了她的手臂道,“你倒是先告訴我?楊大壯他欠了多少錢?”
“三百兩……”楊婉兒含着淚應道,說完又搖了下頭,聲音更弱了,“也有可能是四百兩……”
四百兩槿婳倒出得起,只是就算她這回替楊大壯還了賭債,保住了楊婉兒,不代表以後楊大壯不會再去賭,再把楊婉兒輸掉。
難不成她還要次次給他們收拾爛攤子?
陳氏見槿婳猶豫,膝一彎,眼瞅着就要給槿婳跪下,姚氏趕緊扶住了她道:“使不得使不得。”
“外婆你就不要折煞我了,”槿婳皺眉想了好一會道,“你們暫且在我這住下,這事讓我再想想辦法。”
陳氏和楊婉兒見槿婳松了口,這才沒有又哭又跪的。
槿婳讓小菊帶她們下去安置。
大廳裏只剩下了姚氏和槿婳。
沉默了良久,槿婳看向了姚氏,輕輕地喚了聲:“娘”。
四百兩不是個小數目,又是她娘家的事,她總該先問問姚氏,征求姚氏的意見。
姚氏瞧出了她的心思,淡淡笑道:“到底也算是親人,不管你怎麽做,娘都不會反對,要是訓兒在,也是這樣的。”
姚氏這麽說,是要把事情的決定權完全交給槿婳。
她知道槿婳娘家已沒剩幾個人,槿婳又生性善良,陳氏都帶着楊婉兒親自上門來求救了,槿婳若不幫,心裏必定不安。
如今槿婳管理着家裏大大小小的事,會賺大錢,又給她生了孫子,她這個做婆婆的,對槿婳這個兒媳婦是十二分的滿意,犯不着為了老久不來往的親家的事和槿婳生了嫌隙。
更何況,她也清楚槿婳做事極有分寸,再怎麽樣也不至于為了幫楊家把自個家弄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槿婳十分感激姚氏的理解,點頭道:“謝謝娘。”
這事,于情于理,她還是得幫的。舅舅和舅媽有再多的不是,到底也是她的舅舅舅媽。
她父親去的早,母親帶着她住到舅舅家直至她出閣的那幾年,舅舅和舅媽待她其實也算好的,雖然他們大體是看在了錢的份上才願意給她好臉色。
她娘去世時,她舅舅在處理她娘的後事時也出了不少力。如果不是穆家落魄後,他們做了那麽多另人寒心的事,又私吞了她娘留給她的遺産,她是非常願意把她娘舅當父親一樣敬重的。
如今她爹她娘她娘舅她舅媽都不在了,娘家那邊只剩下了她年邁的外婆,還不夠懂事的表弟表妹。
她這回如果不幫他們一把,只怕她娘舅家不久後就要沒人了。
她的良心不允許她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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