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楊婉兒離開後,過了老半天,楊大壯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他進了門,一眼便瞧見了桌子上的喜帖,對坐在桌子旁的陳氏道:“這是誰送來的?”

陳氏擡起頭來說:“不知道,是婉兒收的,那蹄子脾氣上來了,跑得連個鬼影都沒有,我又不認得上面的字,正等着你回來。”

楊大壯是上過幾年私塾的,一些簡單的字還認得。

他拿起了喜帖,看了老半天,終于看懂了,嘆了一氣,良久,才酸溜溜地坐下來道:“我那表姐夫中了舉人,叫我們幾日後去吃酒呢。”

“什麽?什麽是中舉人?”陳氏聽過大人小人女人男人,這“中舉人”對她倒是個生僻詞。

“你老怎麽連這個都不知道,”楊大壯有些不耐煩的解釋道:“舉人就是讀書人,中了舉人,就有當官的可能,就算不當官,也能免除賦稅徭役 ,一般的老百姓見了舉人都得喚聲老爺呢!”

“啊……當官,真沒想到穆子訓,不……我那外孫女婿這般有出息,那你表姐以後不就成了官太太了,”

陳氏喜出望外,說着似又想起了什麽,對楊大壯道,“大壯,這次吃酒你可得去,好好地跟你表姐夫表姐打好關系,說些好話,等你表姐夫當了官,你也好到衙門去某個差事。你有份正經的活,奶奶就是兩腿一蹬死了,也瞑目了。”

“知道了。”楊大壯悶聲悶氣地答道。

“對了,家裏的米剩得不多了,你再出去時,記得買些米回來。”陳氏叮囑道。

上回宋承先離開前給楊大壯留了些銀子,陳氏和楊婉兒回來前,槿婳也給了她們五十兩。

這些錢都放在楊大壯那。

楊大壯經歷了上回那件事後,是想着要痛改前非的,他拿着這些錢擺了個地攤賣雨傘,誰知這兩個月是一滴雨都沒有,錢花了,傘賣不出去,他心灰意冷,又開始整日裏怨天尤人。

然後……他又忍不住去賭了……

之前那個賭坊是去不得了,他便跑到別的小賭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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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他每次賭的數額都不大,但賭了好幾次,有出無進的,口袋裏哪還有什麽錢。此時,聽到陳氏說要買米,他心裏不由一虛,怪怨道:“家裏的米那麽快就吃完了?”

“那點米,天天吃,難不成還能吃一輩子,咱們這算很省的了,”陳氏沒有懷疑楊大壯,反而覺得他這話聽着像個節省的人,心裏有些欣慰,提起了桌面上的藥道,“你在這坐着,我去給你熬補藥。”

“什麽補藥?”

“給你補身子的,你上回傷得那麽重,傷好後,臉色都不對了,得補補才行。”陳氏關切地道。

“我身子好得很,又死不了,吃什麽補藥,”楊大壯一下子激動了起來,“這些都是騙人的,那些草頭郎中只會訛錢,你把藥還回去……”

楊大壯真是心痛,有這個閑錢,不花在賭場,卻花在藥上,真真是“暴殄天物”。

陳氏趕緊解釋:“不是草頭郎中,是李大夫開的,人家是正經八百的大夫,這藥還不到一兩銀子,很有效果的。”

在陳氏心裏,楊大壯的身體健康才是最重要的,不然她犯不着跑那麽遠的路給楊大壯抓藥。而楊大壯不理解她的苦心,反而指責她,實在是太傷她的心了。

“一兩……那麽貴,退回去,你現在就退回去,把錢拿回來,以後不許再去抓什麽補藥?”楊大壯倔強地看着陳氏。

“買都買來了,咱家現在不還有些錢嗎?又不是吃不起藥,”陳氏苦口婆心地對楊大壯道,“你都還沒成親,這身子要是弄壞了,以後可怎麽好?”

“哈……就算身子好了又如何?一個賭鬼,誰家的女兒願意嫁給一個只會爛賭的窩囊廢。”

楊婉兒蹬着兩只銅鈴大的眼睛,出現在了門口,邊往大廳走來,邊指着楊大壯罵道:“我出去了一趟才知道,楊大壯你真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你在我和奶奶面前怎麽發誓的,說你不再賭,結果呢!你這幾天鬼鬼祟祟地都幹嘛去了?”

“婉兒,你說什麽?”陳氏急問。

“我說你的寶貝孫子楊大壯狗改不了吃屎,他又跑去賭了。”

楊婉兒怒火沖天地嚷道:“就他那逢賭必輸的命,一定是把家裏的錢都輸光了。你如果不信,叫他把錢拿回來,除去藥費,擺攤的費用還有平日裏家裏的一些支出,怎麽樣,都還剩有三十多兩。”

楊婉兒說着又咄咄逼人地看向楊大壯,向他攤出手道:“聽到沒有,快把錢拿出來。”

楊大壯自然拿不出錢,一時間黑着臉不說話。

“大壯,你真的……真的又去賭,把錢都輸光了,”陳氏難以接受地看着楊大壯,見他躲着她的目光不說話,默認了這事,捶着他的手臂道,“你……你怎麽……你怎麽就這麽沒有出息,你爹娘都走了,這個家就全指望你了……”

“你們指望我,我指望誰?我連自己都養不活,你們還想讓我養活你們。”事情被揭穿,楊大壯幹脆破罐子破摔。

“你是楊家的獨苗,不指望你,奶奶還能指望誰?”陳氏哭道,“你上一回賭得那麽大,差點把你妹妹都賣了,虧得你表姐替你還了債,你妹妹還有你的命才保得住。再有一回,就算奶奶有臉上門去求人家,你表姐也不一定就願意再出這個錢。”

“你以為我想嗎?這年頭,生意那麽難做,錢那麽難賺,我去賭,也是為了贏些錢,讓你和妹妹能過上好日子。”楊大壯委屈地替自己辯解。

“楊大壯,這種話你都說得出口,你還有沒有臉?”楊婉兒氣得嘴唇都在發抖。

“我沒有臉,有種你去賺錢養家呀!從小到大,你除了吃,還會做些什麽?”楊大壯反唇相譏。

“養家是女人的事嗎?家裏的男人又不是死光了,楊大壯,你是多沒骨氣,才說得出這種話?”

“當初穆家落魄了,還不是靠表姐才又起死回生,表姐夫現在是個舉人,可那幾年不也只待在家裏吃軟飯,表姐說過他一句嗎?同樣是女人,表姐能賺錢養家,讓家裏的男人安心讀書考功名,你自己沒本事做不到,就別整日裏在我面前撒潑。”

楊大壯越說越覺自己占理,聲音也越來越大,仿佛如果楊婉兒有本事出外賺錢養家,他也能考上舉人一樣。

“你……你……賤人……”楊婉兒氣得連話都說不順了,“你自己說說,從小到大,爹跟娘什麽好的都給你,他們給過我什麽?”

“給過你什麽?你這話是人說的嗎?什麽都沒給過你,你能長這麽大,還能站在我面前。”

“別吵了,都別吵了……”陳氏仰天叫道,“我可真是命苦,四十歲不到,那死老頭子就丢下我走了,然後女兒走了,兒子也沒了,我白發人送了兩回黑發人!如今我這兩腳都要踏入棺材了,整日裏還要□□們兩個冤家的心……你們是嫌我命太長了,嫌我不中用了,礙着你們的事了……我不如早早死了,早早死了……”

陳氏邊說着,邊捶着胸口大哭了起來。

楊大壯和楊婉兒見陳氏哭了,只好暫時停止了争吵。

接下去的幾日,楊大壯和楊婉兒誰也不理誰,見了面不說話,也不一個桌吃飯,楊婉兒連他的衣服也不洗了。

陳氏夾在孫子和孫女之間,勸又勸不了,只能默默做事。

到了九月十五那一日,楊大壯和楊婉兒卻都記起了要去城裏表姐家吃酒的事。

兩人皆起了個大早,收拾了一通,不約而同地随陳氏出門了。

陳氏叫了輛牛車,趕車的是個四十歲上下的莊稼人,和他們住同一個村。

陳氏,楊大壯,楊婉兒擠在板車上,一路搖搖晃晃地到了城裏。

下了車後,三人把頭發衣服弄齊整了,才步行至穆宅。

幸好楊家落魄後,他們還留了幾件像樣的衣服,裏子雖保不住了,面子總要有的,不然他們可不願意走這一趟。

那下人聽是少奶奶娘家來的人,十分殷勤地把他們迎了進去。

大廳裏早已坐了不少客人。

槿婳遠望着陳氏進來了,趕緊起身,親熱地喚了她一聲:“外婆。”

“诶!”陳氏應了一聲,想着槿婳今日的身份已不比往常,她作為槿婳的親外婆,又是兩家現有的親人中輩分最高的,自跟旁人不同,一下子腰板都挺得老直的。

穆子訓也随槿婳站起,喊了她一聲“外婆”。

陳氏愣是一下子沒認出他,半晌才回過神來,笑着誇道,“外甥女婿,你如今真真是光宗耀祖了,我家二丫跟着你,這輩子的福是享不盡的了。”

穆子訓聽到她這麽說,微笑着點了點頭。他想起,他落魄時,陳氏可是屢次慫恿槿婳和他和離,去給別人做妾的。

陳氏扭過頭對站在身後的楊大壯和楊婉兒道:“你們兩個還不快給你表姐和表姐夫問好。”

“表姐夫好,表姐好。”

“表姐夫好,表姐好。”

楊大壯和楊婉兒異口同聲地說着,臉上的表情很不自然。

自進了穆家,他們就渾身不舒服。

楊婉兒喊完槿婳和穆子訓後,不自覺地拉了拉袖上的褶子。穆家的氣派和喜氣洋洋的氣氛讓她有種受到了羞辱的感覺。

“大家先坐下吧!先喝茶!等時辰到了,再移步萬珍樓吃酒。”槿婳招呼她們坐下。

楊婉兒和楊大壯随着陳氏坐在了東邊上頭的一張桌子裏。

那桌面上擺着香茶果點,楊大壯這幾日在家裏都沒吃飽,今兒又一大早起來趕路,坐下後,只管拿起糕點大快朵頤起來。

楊婉兒也餓,也饞,但她看不起楊大壯那狼吞虎咽,好像餓死鬼投胎的行為。

哼!丢人。

楊婉兒用力地白了他一眼,才拿起一塊甜餅慢慢地吃着。

大廳裏其他的來客,都是楊婉兒不認識的,她對這些人沒有興趣,也不想認識他們,便只管垂着睫吃甜餅。

直至宋承先出現,楊婉兒才把頭擡了起來。

宋承先穿了一身寶藍的長衫,腰間系着玉帶,手上拿了把灑金扇子,再加上他那白得像雪一樣的膚色,一進門便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糕點還含在楊婉兒嘴裏,可楊婉兒為了看宋承先,都顧不得砸吧嘴了。

這才叫風流倜傥,翩翩公子,在座的所有人,包括她的表姐夫穆子訓,和宋承先一比,都成了瘌。蛤。蟆。

楊婉兒這般想着,不禁又心花怒放了起來。

雖然上一回的初見,宋承先沒有表示出對她的好感,但日久能生情,若她能天天見到宋承先,宋承先一定會發現她的好……然後……娶她的。

楊婉兒愈想愈激動,正要起身跟宋承先打招呼,身旁傳來了一聲很刺耳的“嗝”。

原是楊大壯因為吃得太急太多,不自覺地打起了嗝。

他這一聲嗝實在是夠響亮的,滿屋子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往他那邊瞧去,宋承先也不例外。

攤上這麽一個就會在關鍵時刻下她臉的哥哥,楊婉兒一時間是又羞又惱,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在大家往這邊望來時,楊婉兒特別留意了宋承先的神情。宋承先輕輕地瞥了楊大壯一眼,快速地把目光移開,好像楊大壯是什麽髒東西一樣。

他雖然不是針對楊婉兒流露出這樣的神情,但落在楊婉兒眼裏,卻覺宋承先不僅是在輕賤楊大壯,也是在輕賤她。

畢竟她是楊大壯的親妹妹,哥哥都這樣了,別人還瞧得起她這個妹妹嗎?

楊婉兒心都涼了。

這時,她又聽到槿婳對宋承先道:“哥哥怎麽沒有把趙姑娘也一并請來?”

“她臉皮薄,就算請了,也不好意思來。”宋承先道。聽語氣,倒是跟那趙姑娘很熟,關系也很親密。

“沒關系,不久以後她就是我嫂子了,臉皮再薄,總也得見我這個小姑子吧。”槿婳笑道。

槿婳嘴裏的趙姑娘,就是之前宋承先在廣福寺見到的那位女子。

槿婳本想給他們二人拉紅線,但一直尋不到機會,還是他們二人有緣,又一次在廣福寺遇上了。

宋承先自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來二去的,兩人從“生人”成了“熟人”,宋承先近來正打算擇個吉日上門提親呢。

楊婉兒聽到“嫂子”二字,心裏一緊,她盼着宋承先擺起臉來和槿婳說“這個玩笑開不得”,可宋承先只是微微一笑,默認了槿婳所說。

楊婉兒一下子就明白了:敢情那趙姑娘是宋承先的相好,而且看情形,兩人是已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

楊婉兒心都要碎了,鼻子一酸,眼裏的淚差點奪眶而出。

“你怎麽了?”陳氏見她神色不對,問道。

“我出去一會,待會就回來。”楊婉兒說着,悄悄地離開了大廳,然後躲到了一個沒人的角落裏偷偷地哭了起來。

她好恨,為什麽她爹和她娘那麽早就去了,什麽財産都沒留給她,偏給她留了個不争氣的哥哥。

她也恨槿婳,恨她之前趕她走,不讓她留下來。如果讓她留下來,說不定宋承先就不會和什麽趙姑娘在一起,明明上次她來時,高氏跟她說宋承先還是個單身漢的。

她活了十六年,就看上了這麽一個男人,結果還沒跟他說上幾句話,告訴他她的心意,他就要娶別人了。

楊婉兒又恨又怨,越想越覺自己委屈,哭得也更傷心。

“這位姑娘怎在這裏哭?可是有什麽難處?”

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而且是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楊婉兒停止了啜泣,兩手捂住了臉,只露出半只眼睛去瞧眼前的人。

——一個身穿淺褐長袍的男人,長相也算清秀,年紀看情形跟宋承先差不多,但要跟宋承先相比,還差得遠。

楊婉兒別過了頭,沒有答話。

就算她把她的難處說出來,這個男人也幫不了她,而且她之前從沒見過他,連他姓甚名誰都不知道,若把心事告訴了他,自己不成傻子了。

那人站了一會,許是覺得自讨沒趣,便走了。

楊婉兒見他走了,又低下頭哭了好一陣。

但她今日是來吃酒的,不是來哭喪的,躲在別人家裏哭哭啼啼的也不是個事。

明白了這一點後,她只能把臉上的淚水抹幹淨了,折回大廳去。

進了大廳後,她又見到了那個穿淺褐長袍的男人,一留心才知道他是新來的賬房先生蘇運和——一個她表姐近來很看重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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