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宴方元回到家,昏暗的燈火,窗戶裏映出母親蒼老的身影。紡織機咋咋作響,母親的手飛快地紡線,他進去把燈芯撥亮,又幫母親把線團給拾起來。
“娘,我回來了。”
宴方元的母親四十多歲,但已經頭發泛白,身體微微蜷縮,她起身,微微咳嗽幾聲,“吃飯了嗎?廚房有米粥。”
“娘,你去休息。”宴方元把她紡織的布料收起來,把紡織機合上,扶着母親去她房間,“你答應過兒子,這冷天不做活,怎麽又閑不住。”他微微抱怨起來。
“快過年了,我們雖然有族裏支撐着,但你馬上要去省城考試,娘想着窮家富路,盤纏要多準備一些。你這段時間在那唐府讀書,筆墨紙硯和書本費都不用掏,我們也要想着給人備份薄禮。再說娘也睡不着,做着活計等你也好。”
宴方元說不過她。廚房裏有熱水,他端過來給母親泡腳,讓她睡了。自己回到房間內,點亮了油燈,坐在了書案前,卻見母親給他準備好的棉襪和護膝,他将其穿戴身上,靜思片刻。
母親青春守寡,獨自撫養他。早些年宗族裏幾乎不管這對孤兒寡母,反而将父親留下的幾畝薄田給了別人種。但當他顯出讀書天賦又進了勤思書院後,族裏便将田地還了回來,偶爾有外人磨挫時候也會看顧他們母子。
日子便好過許多。
待他中了秀才得了于府老大爺的金口玉言說他有将相之才,族裏對他更是高看,族長及族老們而且還派人定時上門探望,節日裏還給些銀錢。他心中知冷暖,也明白世俗如此,并不有什麽憤世嫉俗世态炎涼之感。
秋闱他一定高中,介時宗族對他扶持會更大,而且中了舉就有資格做官,朝廷每年給舉人也有一份補貼,母親必不這樣辛苦。想到這裏,他拿出一本書來開始抄寫。
他抄的這本《中庸》是從唐進書房珍藏的珍本,曾經是吳嘉佑捐獻出來的,且裏面有他的批注。山西道監察禦史吳嘉佑現在已經升至左副都禦史,三品大員,監察百官,直接對皇帝進言。而且有傳言他會是後年會試的主考官之一。
唐進把書給他的時候意味深長地讓他多看幾遍。他心底雖有疑惑,卻也并不惶恐。在他求學道路上,許多貴人都曾經幫助過他。也許他們是看中他的才學,也許只是他們的一時善意,也許他們資助他只是為了之後的回報。但宴方元依舊非常感激,所以在唐府陪唐業成讀書他并不覺得為難和自卑。
且唐業成是個不錯的朋友,為人仗義不拘小節,雖然纨绔胡鬧,但并不是不可交之人。那季盈姑娘也是活潑可愛,靈動輕巧,古靈精怪,與他們相處十分輕松。就是偶爾唐進對他的打量,讓他十分局促疑惑,但轉念一想,無傷大雅。
宴方元抄書到一半,看到書頁上有一小段注釋,他知道這是吳嘉佑的注釋,便就着這一段注釋揣摩起來,到靈感處,心中有了一篇小論,當即書寫起來。
第二天他拿着這篇寫完的策論來了唐府找同窗讨論。唐業成只會說好,倒是另外兩個學子給他提了幾個點,和他争論起來。唐府請的先生今日請假,無人給他們做裁判,便請來了唐進。唐進讀書一般,只中了舉,不是進士出身,但他鑒賞能力還是有的,當即點評起來。
在他評完後碰巧唐月茹進了書房,見狀也說想看看那文章。唐進便給了她看,她見了文章心中有數,知道這個宴方元是有才學的。
她看了看那幾個學子,宴方元目不斜視,不像那幾個學子一樣盯着她,眼神躲閃。她見到唐進對宴方元滿意的神色,心中一動,柔柔地對宴方元道:“宴秀才這篇策論好是好,只有一個地方我卻是不懂。”
“三姑娘說的是哪裏?”宴方元把目光移到唐月茹頭頂,他是知道這個唐家三姑娘的,有才氣才名美貌。他們一些同窗中也有愛慕這位姑娘的,唐家雙姝在勤思書院名氣并不比他們這笑稱的三大才子差。
唐進笑着道:“那月茹你就說說,讓為父也聽聽你的見解。”他很樂于鼓勵并且欣賞唐月茹的才華,這可是他培養出來的女兒。
唐月茹道:“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聖人以誠為本,教化為重。但何為之誠,何為之明?”
“千金一若為之誠,格物致知為之明。”
“何為之教化,如何教化?”
“政以體化,教以效化,民以風化。”
唐月茹又問,“宴秀才在策論中說教化可壓制本性中的愚昧和虛妄,使其誠。但可知歷代獄中才狼虎豹弑殺之人無數,且不乏學富五車之人,這是為何?”
“教化不夠的緣故。”宴方元道:“文化以虛,武化以實;虛由實生,實仗虛行。以文載道,以武入道;敎行於上,化成於下也。”
“聖人又言人之初性本善,既然是這樣何用教化?”
“性本善,這善是無知的自然的善,與俗世的善并不同。教育是對人,教化則是對國體對制度。道德上的善化為具體的善,需要明白世界中的理。天理人倫乃善,格物致知乃手段。教化為道,各朝代遵循定理教化民衆,修訂律法,關震百官,維護正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便是如此。”
唐月茹點頭,道:“這就是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
宴方元同樣點頭,“三姑娘說得對。這就是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我策論中論的就是這個道理。”
“我明白了,是我學藝不精,讓宴秀才笑話了。”她微微行禮,“謝謝宴公子為我解惑。”她換了稱呼讓宴方元微微皺眉,“宴某不敢當。”
這一番對話下來,唐月茹的學識博得了在場所有人的認同。
一位同窗後出來道:“我們要靠科舉出人頭地,故而苦學多年,而唐姑娘只是閨閣女兒,學問卻不輸你我。且看她對各種典籍爛熟于心,信手拈來,與宴兄對答如流,真乃女中豪傑。”
其中一個還說:“要是能娶到這位佳人在側,此生無憾。”接着他走到宴方元和唐業成身邊,擠眉弄眼地問:“唐兄,唐兄,令妹可有婚配?”唐業成不答,這人又對宴方元道:“觀剛才宴兄與其對答,真可謂才子佳人。對了,唐家三個姐妹,各個都厲害,就是那個小一點的……”
話未說完,唐業成橫眉冷對,冷冷道:“別拿我妹子開玩笑。”
那人才息聲。
宴方元轉移了話題,他心底其實并不覺得唐三姑娘厲害,只覺得他賣弄一番,他策論裏明明寫得清清楚楚,她卻似是而非地提出這些問題來。
與他對答中也是淺顯地泛泛之談,且她那眼神着實讓他不舒服——充滿着算計和打量。這種眼神他從小到大見得太多了,似乎永遠在心裏衡量你的價值,能給她帶來什麽。
而接下來他遇到唐月茹的次數突然就多了起來。宴方元警覺起來,往常在勤思書院不是沒有姑娘接近他,他一向待之有禮;而唐月茹的接近卻讓他避之不及。這是一種本能的直覺——他可不認為唐府的姑娘愛慕他。
他這人有自知之明。
既然不是愛慕,就是別有用心。可是他一無所有,能圖謀他什麽呢?直到第三次不小心在他們讀書的時候唐月茹又來了,而且書房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唐月茹請教他問題,卻把話題扯到了季盈身上。
宴方元不動聲色聽她說着季盈的一些事情,覺得迷惑不已。這姐姐隔着一個陌生人面前說自己的妹子。雖然說的都是好話,但他仍覺得怪異。
唐月茹她說了這麽多,見宴方元依舊是平淡如水的表情,什麽也不回應的态度,心中有些氣餒。
難道是她猜錯了父親的意思,父親沒有打算把季盈許配給宴方元。不然宴方元怎麽一點神色也沒露出來,根本不接她話茬。
在她心目中,這樣的窮秀才只要她露出一點點想要撮合他和唐府姑娘的神色來,不應該立刻攀上來。要知道唐府是多麽富貴,在唐府的扶持下考試做官沒有不成的。不然憑他一個窮酸秀才,何日能出頭?
“宴公子你博才多學,我大哥和五妹在我們面前經常誇你。就連我父親也是最是欣賞公子這樣的人才,”她笑得溫柔,開玩笑似的又加了一句:“而我那五妹經常來向公子你讨教,恐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要我說啊……”話未說完,只聽到一句冷斥,“三姑娘請慎言。”
宴方元眉目一冷,“三姑娘說笑了。這話請不要亂說,壞了令妹的聲譽。”
唐月茹臉色一僵,沒想到宴方元毫不留情地打斷她。
“公子誤會了,我只是随口一說。”
“如果姑娘沒什麽事,請離開,宴某還要讀書。”
“打擾公子了。”
“三姑娘,宴某不是什麽公子,你叫我名字即可。”
“宴秀才客氣了。”唐月茹的笑快要維持不住了,她匆匆離開。
這人還真是油鹽不進,那就別怪她走一步險棋,不留餘地了。
要是他知情知趣,在她的暗示下追求季盈,就萬事大吉;不然她可要使點計謀了。這等窮酸學子,給個機會還不是趕緊順着杆往上爬,他偏要拿捏作态。
宴方元覺得唐府是待不下去了。第二天傍晚後便和唐業成稍微提了下,說年關将近就不來府中讀書了。本來還想找到季盈,讓她注意一下唐月茹。但人家是姐妹,親不間疏,他不便多嘴,便埋在心裏,借了典籍回去讀書。
宴方元走的這樣幹脆,倒是讓唐月茹的計劃只得暫時擱置。她只好把心思收回來,放在查探自己的事情和徐嬷嬷的學業功課上來。
小年夜一過,徐嬷嬷就停了大課,但仍時不時地來她院子裏檢查她的功課。此舉甚為特殊,其他姐妹都有沒,只有她這樣的殊榮。唐月茹可不認為這是自己受寵所致——她仔細琢磨了一些事情,恐怕自己有可圖的只有婚事了。唐進要拿自己的婚事換什麽?
要想得知真相,還要從唐欣茹身上下手。
唐欣茹愛面子受不得刺激,她在大年二十九那晚專門去唐欣茹那邊轉了一圈,讓小丫鬟把徐嬷嬷對自己的厚愛和誇獎都不經意地說了一遍,然後又說起定國候夫人對自己的喜愛。唐欣茹陰陽怪氣起來,但仍舊沒說什麽。
唐月茹不在意。接着第二天團圓飯,又故意在許多人都在的時候向唐進撒嬌,又給唐進和祖母各自獻了一部自己抄寫的佛經,接着給唐夫人一副繡的極為精美的牡丹富貴圖。這些都是她花精力準備的。唐夫人對着愛的繡品贊不絕口,心中雖然對唐月茹失望,但這繡品太合她心意了。
唐老夫人禮佛,見到經書也不得感慨唐月茹蕙質蘭心,寫的一手好字;更別提唐進這個對唐月茹抱有期望的父親了,連連誇獎她;然後話頭一轉,看到了不服氣的唐欣茹,問她新年給長輩準備了什麽。可惜唐欣茹只顧鬥氣,并沒有準備什麽,季盈只顧着吃,而且她也不知道唐府這規矩啊。新年不是長輩給晚輩禮物,幫着壓歲,哪有反着來的。
看唐啓茹口型也知道,往年沒這一回事。唐月茹想讨好,卻拿着她們姐妹三做了墊腳石。就連一向老好人的唐啓茹心中也稍微有些不滿,她平日不是跟着徐嬷嬷上課,就是繡嫁妝,婚期定的這樣急。這樣費功夫的事情她繡嫁妝都要頭禿了,哪有別的時間別的心思做什麽繡品和抄寫佛經。随便拿出別的又顯得沒用心。
唐欣茹被點名,出來讪讪的,“女兒也備了禮物,這就回房去取。”她盡量走得雲淡風輕一點,但是一回到自己的院子裏就氣的發抖,她根本沒有準備,看着房間的裏的物件,她想不出來送什麽。那《女戒》她還只抄了八遍,還差兩遍呢。
最後大丫鬟說:“小姐,你年前繡的那團扇可以送給夫人。老夫人你就送這個,”她拿出八寶盒裏的一枚玉佛,“這是小姐你去年在佛山寺求來的,我找出一個穗子,用金絲線纏着,我們這樣繞進去。”丫鬟手腳靈活地編織着,很快就把玉佛弄得漂漂亮亮的。
“那父親呢?”
丫鬟搖頭,唐月茹目光掃過書架書案,八寶閣,靈機一動,“我彈首曲子給父親聽。”父親這人愛好音樂。母親曾經當着她們的面笑嗔父親附庸風雅,說曲不成調仍然樂此不疲。她別的不如唐月茹,但就琴技來說卻技高一籌,獨當一面。
唐欣茹這番操作,也算差強人意。唐進放過了她,唐月茹卻沒放過,指出那團扇她做了很久,故意拿出來湊數的。唐欣茹當即怒火中燒,冷笑着:“三妹這是說我糊弄母親了?你為何這般針對我?”
“二姐你誤會我了。”唐月茹捂住唇,矯揉造作,“你怎麽如此惡意猜測我,我只是覺得眼熟。母親,你瞧瞧,這大過年的,我竟是連話也不能說了嗎?”
她竟然還委屈,唐欣茹氣得臉都紅了,指着她要說什麽。
唐老夫人出面了,“行了,這樣像什麽樣子。”她眼神一瞥,唐欣茹和唐月茹都不說話了,但唐欣茹心底的那股氣卻是怎麽也下不去了。
就這樣也就算了,但是守歲的時候唐月茹又故意在她耳邊說元宵節的時候譽王府的小郡主會請她看燈會,接着又不經意地說江信之可能也會去。
唐欣茹見她春風滿面的模樣,心中冷笑,脫口而出:“你以為你和江信之有可能?怕是做夢。”
“是嗎?”唐月茹仰着頭,擡着下巴,驕矜之色頓現,“就算江世子不成,憑我的名氣定會比你高嫁。”
“冒牌貨。”唐欣茹氣得發抖,這人怎樣這樣無恥。
“你就是嫉妒啊。”她撫摸了一下自己的長發,“昨天學着我畫得妝容出去上街,可是你看有誰眼中有你?”她別提昨日還好一些,一提到昨天,唐欣茹更氣了。她只不過化了個相似的妝容,出府的時候竟然聽到下人議論她東施效颦。
唐欣茹當即命人那個下人打得半死,攆出府了。可是那句東施效颦一直在她耳邊回放,讓她難以下咽。如今聽到唐月茹又提這個,被她嘲笑——她一下子站起來,聲音尖利起來,指着唐月茹,“你,你這個賤——”
“二姐!”季盈本來跪在後面,一開始她們倆說話聲音都很小,可是到後來聲音大了起來,她便時刻注意着,見唐欣茹如此激動,站起來竟是要掐死唐月茹的神色,不由喊了一聲。可是唐啓茹比她速度更快,已經起身拉住了唐欣茹的手,“祖母和父親母親都在祭拜,姐姐想驚動他們?”
在守歲的時候鬧出來,可是對祖宗大大的不敬,這可不是抄書禁足就能了事的。唐欣茹胸膛起伏,到底恢複了神志,深呼吸,忍下了這股氣。然後唐啓茹也把墊子往前挪了挪,在唐欣茹身邊跪下。
季盈見狀也把自己往火盆和火爐那挪一挪。
好冷啊。
守歲真是無聊啊。這回連戲也看不成了?
她看得出來唐月茹這一晚上都在故意刺激唐欣茹。
她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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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1.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中庸》2.政以體化,教以效化,民以風化。——《詩經》
3.文化以虛,武化以實;虛由實生,實仗虛行。以文載道,以武入道;敎行於上,化成於下也。——《禮記》4.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