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秦鶴霄是她謹慎克制人生……
星火如晝。
眉目如畫的男人久久沒有出聲。
莫名的,楚然突然有些洩氣。
她本就不是肆意灑脫之人,做事之前要反複推敲才會做決定,說的話也要反複斟酌,她不是秦鶴霄,沒有肆意妄為的資本,生平做得最大膽的一件事,是把秦鶴霄從水牢裏救出來送他遠走雍涼。
她大病之後不記得許多事,當時是如何做的大膽決定,她已記不清,可哪怕記不清,她大抵也能猜出個二三來,不過是壯志酬恩,為當年的大氅之情。
而今時過境遷,此時的楚家雖已不是風雨飄搖之中的楚家,可長姐貴為前朝太後,自己又是新朝天子秦鶴霄的死對頭,哪怕她當年救了秦鶴霄,對于秦鶴霄來講她是雪中送炭,但遭逢大變的秦鶴霄并非仁厚之人,薄涼好殺,她哪來的勇氣與資格向秦鶴霄挾恩圖報?
是自己活得不耐煩了,想把楚家一并拖下水麽?
楚然自嘲一笑,悲涼情緒一發不可收拾,她垂眸飲了一口酒,笑笑對秦鶴霄,“前塵舊事,将軍不記得便不記得罷。”
“本就是些無關緊要的舊事罷了。”
秦鶴霄鳳目輕眯。
雲氣紋的酒盞原本被他捏在手裏把玩,楚然的話音落地,他掌心的雲氣紋酒盞也緊随而落,與黑漆色案幾相撞,發出一聲輕響。
沒由來的,楚然呼吸緊了一下。
——秦鶴霄是典型的世家子弟,禮儀修到極致,哪怕起兵造了反,身上也沒有亂臣反賊的粗魯彪悍之氣,他仍是雍容華貴的世家子,舉止之間皆風華,似這樣的一個人,怎會出現這種疏忽,讓自己的酒盞落案時出了聲?
楚然手指攥了下酒盞,擡眸去看秦鶴霄,清貴威儀的男人此時也正看着她,淩厲鳳目微微眯着,眉眼間似乎有些不虞之色。
楚然眼皮一跳,知道自己僭越了。
——上位者招攬人心的平和是給人看的,若是投效者真把他的平和當了真,那才是腦子進了水。
更何況秦鶴霄這人連收買人心的平和都不願意裝,可見他雖性情大變,但天之驕子與生俱來的孤高清傲是刻在骨子裏的,沒有人能與他平起平坐,作為雪中送炭的她更不配與他閑話家常。
楚然眸色一暗,手裏的酒盞放下了,她撩袍起身,躬身向秦鶴霄見禮,“我酒後失言,将軍切莫放在心上。”
楚然低頭垂眸看着自己的腳尖,自然不知道主位上的秦鶴霄是什麽表情,縱然看不到,她大概也能猜出幾分來,左不過是天神俯視蝼蟻的鄙夷,一如從前他對她。
雍王世子秦鶴霄,多麽顯貴多麽驕傲的一個人,自是瞧不上日薄西山的丹陽侯府,更瞧不上她的汲汲營營,秦鶴霄生得高,而她又是女扮男裝,每每遇見了,他便挑眉瞧着她,頗有些高高在上的俯視味道——世家子弟當有世家子弟的風骨,怎能趨炎附勢如她?
是的,秦鶴霄從來瞧她不上。
他所欣賞的,是铮铮鐵骨冒死之言之輩,而不是她這種伏低做小的曲意迎奉之徒。
而今親昵着喚她阿楚,其實也只是收買人心做做樣子罷了,畢竟她與他不睦的事情人盡皆知,他連她都能容得下,更何況仍在觀望中的朝臣世家了?
她就是一顆政治棋子,用完就算,等他在洛京站穩了跟腳,第一個要收拾的就是她。
當然,更大的可能是她根本活不到那一天,姜星回對她的敵意如此之大,怎會容她在秦鶴霄面前逍遙快活?
只怕秦鶴霄前腳南下平亂,姜星回後腳就能領兵殺入她家,把她的人頭割了挂在城樓上,她的家人也不能幸免于難,一道去菜市場赴黃泉。
想到這,楚然悲從心來,她半生謹小慎微,怎就落到這步田地呢?
果然沒資格任性的人就應該老老實實去汲汲營營,而不是放飛自我去救自己的政敵,現在倒好,政敵大權獨攬,她就是砧板上的魚肉,生死都不在自己手上。
秦鶴霄是她謹慎克制人生裏的唯一一次任性。
然後,她就死在這次的任性上。
這可真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更要命的是秦鶴霄此人着實能打,在他面前,銅牆鐵壁仿佛紙糊的一般,除了能給他送人頭送經驗外,再無其他作用。
這種情況下,她連翻盤的機會都木得,只能老老實實在他面前伏低做小,拍馬屁把他拍順了,再去耐着性子哄哄姜星回,讓這兩尊大神對自己網開一面,饒了自己的性命。
這樣才是保全自己保全家人的唯一辦法。
也是她最擅長的事情。
楚然心裏問候秦鶴霄姜星回的十八輩祖宗,面上卻是一片恭順謙和的,讓人哪怕雞蛋挑骨頭也挑不出一絲錯兒。
然而她還是低估了秦鶴霄,又或者說是高估了自己,她的話剛剛落地,房間裏便響起秦鶴霄淡漠聲音:“阿楚,你很不必如此。”
楚然:“???”
咋,是嫌她演得不夠認真不夠真誠?
這怎麽可能!
秦鶴霄能侮辱她的人品,但不能侮辱她的演技——要知道連狗比老皇帝都被她演死了,這個世界就不存在能看穿她演技的人。
一定是她聽錯了。
再要麽就是秦鶴霄醉了酒。
楚然小心翼翼擡頭,往主位上的秦鶴霄處看了一眼,男人此時也正看着她,主位高,他又是微眯眼,頗有神祇俯視衆生的壓迫感,更要命的是這種壓迫感還帶了幾分審視在裏面,像是要把她的心剖出來看一看一般,迎着這種視線,別說是她了,天王老子來了也害怕,她心頭一跳,肩膀沒出息地哆嗦了一下。
下一刻,秦鶴霄的聲音再度響起——
“阿楚,為何怕我?”
楚然:“......”
因為想活。
因為不想死。
當然,這種話是萬萬說不得的,說了只會死得更快。
女扮男裝沉浸官場多年,楚然的溜須拍馬之術登峰造極,不需要轉動眼珠子,她的奉承話便說來就來,“将軍看錯了,我哪裏有怕将軍?”
——秦鶴霄既然裝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樣與她話家常,那她順着他便是,只是先頭的那句“你很不必如此”讓人有些摸不着頭腦,她便自動忽略,只回答更好回答的後面那句話,“賴将軍神威,中原與北方之地方方得安寧,楚家世代家居洛京,如何不感念将軍功德?”
“我對将軍,是奉若神明,而非畏若鬼神。”
楚然一臉的誠懇。
誠懇到她覺得自己此時的演技拿一百次的奧斯卡小金人都綽綽有餘。
然而悲傷的是,她動情動人的眼睛并不能打動秦鶴霄,反而讓男人隐隐又添了幾分不虞,鳳目輕眯着,嘴角也抿成一條線,怎麽瞧怎麽都是——你怎麽回事?
當然,這是文雅的一種說法,不文雅的便是——你在說什麽屁話!
楚然:“......”
爹的,垃圾秦鶴霄當真是越來越難伺候了。
要不是她打不過他,要不是現在勢不如人,她一早便把他的腦袋擰下來當球踢!
楚然內心口吐芬芳,外表溫和善良,她端着一張體貼入微的臉,溫溫和和再度開了口,“将軍,我實是一片冰心在玉壺。”
——是的,這只玉壺怎麽這麽難哄?
再哄不好,她的嘴皮子都要磨破了。
“一片冰心在玉壺?”
秦鶴霄眸色深了一分,“阿楚對周容與之心世人皆知,的确是一片冰心在玉壺。”
楚然:“???”
不是,這怎麽就扯上周容與了呢?
這跟周容與有啥關系?
她不是在勤勤懇懇絞盡腦汁哄秦鶴霄麽?
但機智如她,斷然不會在這個時候順着秦鶴霄的話說她欣賞周容與,當然,她也說不出來,周容與為了家族擺了她一道,若不是秦鶴霄為了裝寬宏大量,她現在早就去地府報道了,讓她此時說周容與的好話,除非秦鶴霄許她三公許她榮耀更盛從前——一言蔽之,絕無可能。
楚然擡頭望着秦鶴霄,陪着小心道:“将軍說笑了,周家與楚家雖然世代姻親,但周家做事薄涼,為求富貴險些置我于死地,這番情況下,我待他還能有幾分心意?”
“以往是我年紀小,上面無兄,便将他視作親兄長,而今他這般對我,我又怎會再将他視作兄長?”
這話是大實話,真到不能再真。
楚家日薄西山,她又是女扮男裝裝的世子,人生可遇見的溫暖只手可數,周容與便是其中一個,可誰又能想到,她滿心信賴着敬仰着的人,竟會在她最艱難之際插她一刀呢?
如履薄冰的女扮男裝人生讓她極度敏感極度沒有安全感,像是一只蝸牛背着重重的枷鎖,一旦覺察到外面有危險之時,便會迅速縮回自己的殼裏。
過往恩義,一刀兩斷,世間再無滿心信賴周容與的楚然。
“将軍放心,将軍若是南下平叛,我必舉雙手贊成。”
楚然一臉的誠懇,“為将軍牽馬執鞭,為将軍殚心竭慮,只求将軍早日凱旋。”
秦鶴霄的眼再度眯了起來。
作為秦鶴霄多年的死對頭,楚然自然知道秦鶴霄這個動作意味着什麽——生氣,不虞,總之就是不爽。
但是讓她想不明白的是,她已經這麽狗腿谄媚了,秦鶴霄還在不爽什麽?
非得她抱着秦鶴霄的大腿痛哭流涕說自己錯了,自己不該不知收斂與他作對,若能重來,她一定為他鞍前馬後暖床送茶,非要低到這種程度,秦鶴霄才會爽那麽一點點?
講真,這種事情她不是做不出來,當初了為了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她更不要臉的事情也做過,臉皮早就修煉得比城牆厚,可問題是她做得出來秦鶴霄卻不一定接受——秦鶴霄這厮是重度潔癖患者,她與他結仇最初就是弄髒了他的衣服,一件衣服就能結仇,可見這人的潔癖壓根沒得救。
只怕她的手還沒摸到秦鶴霄的大腿,秦鶴霄便一腳把她踹翻離她三丈遠——老皇帝沒死之前她是司隸校尉,手段肮髒替老皇帝做了不少見不得光的黑事,秦鶴霄不止生理性厭惡她,更是心理性厭惡她,莫說自己的腿了,連自己的衣角都不會讓她摸。
從來不會被事情難倒的楚然難得犯起了愁。
她看了又看主位上的秦鶴霄,搜腸刮肚也不知說些什麽好。
然而就在這時,主位上眯眼看着她的秦鶴霄卻突然開口了,“我知你大病後失去記憶,已記不起許多事情,但你我之間不必如此。”
“你待周容與之心,我比你更清楚。”
楚然眼皮跳了跳。
這都什麽跟什麽?什麽叫她待周容與之心?
現在的她恨不得拿把刀與周容與割袍斷義了,哪還有待他之心?
也就是周容與不給她這個機會,已經火速離開洛京跑到了江左,要不然,她真能在秦鶴霄面前上演一出割袍斷義。
楚然看了又看秦鶴霄,有些摸不準秦鶴霄的心思。
她已經把話說得足夠清楚,為何救秦鶴霄,又為何對周容與另眼相待,一切的一切是因為那年冬季的大氅,大氅不是周容與的,她待周容與的心自然便沒了,所以才有後來的她冒死救秦鶴霄的事情。
可現在,秦鶴霄還是一口一個她待周容與之心,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還是說,在她想不起的那些記憶裏,有着不為人知的秘密?
楚然斟酌半日也沒斟酌個所以然,便決定不再去想,但見秦鶴霄依舊喚她阿楚,知秦鶴霄仍存着收攏她以博取洛京朝臣世家的投效,便順杆子往上爬,“将軍說什麽便是什麽罷,總之我以将軍馬首是瞻,斷不會有其他念頭。”
“對了,将軍準備何時出兵江左?”
表完忠心,楚然又不忘恰到好處表現一下自己的實力——朝堂豈是一般人能待的地方?若沒點真本事,老皇帝如何容得下她?
“江左有長江天險,将軍麾下又多是北方将士,若貿然對江左用兵,怕是會水土不服,難以發揮将軍勢如破竹的實力。”
楚然殷勤說道:“不過将軍無需擔心,我這裏有戰船圖紙,還着人配了暈船的方子,只需将軍一聲令下,我便讓人修建戰船配齊暈船的藥物,斷然不會讓将軍受制于長江天險。”
這番表忠心彰顯實力的話無可指摘,哪怕雞蛋裏挑骨頭也讓人挑不出一絲錯兒,楚然說完話,便用餘光偷偷打量着秦鶴霄,想着哪怕是鐵人也能被自己的話打動,更何況,秦鶴霄的的确确需要戰船和暈船的藥——火燒赤壁多麽經典的戰役,秦鶴霄是戰将,自然比她更清楚水土不服帶來的後果,這兩樣法寶一旦祭出,秦鶴霄哪怕再怎麽瞧她不順眼,也能容得下她。
更何況,她還有對秦鶴霄“雪中送炭”的情意在,兩層BUFF疊在一起,她與她家人的命都能保住了。
心裏這般想着,楚然滿心期待去瞧秦鶴霄。
與她想象中的不同,此時的秦鶴霄半點贊賞神色也無,依舊是不悲不喜的模樣,鳳目雖然少了幾分往日的淩厲,可也沒有她想要的贊許,只是無聲瞧着她,嘴角抿成一條線,像是在無聲表達自己的不虞。
——是的,此時的秦鶴霄依舊是不滿的。
楚然迷惑了。
這都不能打動秦鶴霄,那什麽東西才能把他打動?
蕩平南方士族讓他一統天下?
別開玩笑了,她要有那實力,她還在這卑躬屈膝做什麽?自己做皇帝不香嗎?
楚然小小的腦袋大大的問號。
不知是不是她的疑惑表現得太明顯,主位上的男人收回視線,漫不經心飲了一口酒,平靜的聲線沒有絲毫起伏,像是一個木得感情的誇人機器人,“阿楚做事,我自來是放心的。”
“阿楚為我做了這麽多,可有什麽想要的?”
不知道是不是楚然的錯覺,最後一句話聲音落地,她感覺秦鶴霄的眸色沉了一瞬,像是有墨色在眼底攤開,風光霁月的世家子陡然陰鸷。
但這好像的确是她的錯覺,她再擡眼看時,謝年舟仍是舊時的模樣,臉上沒有悲喜,也沒有表情,活脫脫的木得感情的機器人——自被老皇帝滅了滿門之後,他的情緒似乎都随着家人的去世一并被帶走,而今活着的,只是一個軀殼。
沒有喜怒哀樂,也沒有喜好與厭惡,所以才能一臉平靜把她這個死對頭喚做阿楚。
莫名的,楚然的心情有些複雜,那般驕傲那般意氣風發的少将軍,竟然成了今日喜怒不明的陰沉将軍,甚至還能與她這個死對頭把酒相談甚歡,這樣的日子她在夢裏都沒想過。
——無他,太特麽驚悚了。
但驚悚歸驚悚,秦鶴霄能容得下她她還是很開心,至于秦鶴霄的那些變化,她更不放在心上,世上哪有一成不變的人?她不也從最初的天真懵懂到現在的機關算盡?
成長是好事,就是秦鶴霄的成長代價有些慘烈。
楚然心裏為秦鶴霄鞠了一把同情淚,面上卻是一點不顯,歡歡喜喜向秦鶴霄道:“将軍既然這般問了,我便也不推辭了,我的确想向将軍讨一份恩典。”
——開玩笑,這種情況下一定要得寸進尺适當表露自己的貪心,她又不是清官人設,什麽都不要之後讓秦鶴霄更加疑心她的用意,還不如順杆爬趕緊讨一份恩典。
“你說。”
秦鶴霄鳳目輕眯,聲音無端涼了一分。
楚然與秦鶴霄共事多年,自然知道他此時表情變化的原因,左不過是瞧不上她的趨炎附勢與貪得無厭,但現在要用她,只能捏着鼻子忍了下來。
這是好事,說明她的人設沒有崩,只要她能一直有用,秦鶴霄就能一直忍着她。
“我想求将軍賜楚家一份丹書鐵劵。”
楚然星星眼,看了又看主位上的秦鶴霄,笑眯眯陪着小心道:“若是楚家日後有人沖撞了将軍,萬望将軍看在丹書鐵劵的份上饒楚家滿門性命。”
秦鶴霄呼吸一短,楚然聲音剛落,他清冷聲音便在花廳響起,“我不日便要南下,你不求我繞過周容與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