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葉限的家鄉附近,有個相鄰的海島,島上有個「陀汗」的強悍部族。

中秋慶典過後的十五日,陀汗族的小兒子不知為何帶領幾位仆役,沿着海島附近的村莊,拿着一隻金縷鞋挨家挨戶讓姑娘們二試穿,希望能尋找到穿得下它的姑娘。然而,始終沒有姑娘能穿下金縷鞋,鞋子總是比姑娘的腳還要小。

--葉限姑娘出自《酉陽雜俎》改編於淨明書坊南宮籍

南宮籍的雙臂鬆開沈花,卻依然站在她身旁,握着她冰冷的手,雙眼打量男子。

對方與沈花,衣着上,一位極盡華麗,一位簡單粗糙,氣質上,一位玩世不恭,一位溫和內斂,五官上,兩人的眼睛皆為杏眼,鼻子秀挺,嘴唇略薄,彷彿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小花,這位是……」家人?親戚?

沈花還未開口,男子又大笑了,一邊拍桌。

「噗,哈哈哈……小花?你叫她小花?真是個好名兒!和我養的小花狗一樣的名……」男子擡手拭去笑淚,「來來,小花,叫兩聲來聽聽,會不會轉圈握手?需要準備骨頭給你嗎?還是要準備軟球給你玩?」

南宮籍眉心皺擰,打心底厭惡起眼前的男子。儘管擁有相似的五官,但對方看起來就是那樣不順眼,讓他真想一拳揮上對方的臉。

可惜不行。

「他是我……弟弟,沈寶華。」沈花左手緊捏着裙擺,滿眼驚恐,「華弟,你……你怎麼忽然來找我?是家裡發生什麼事兒嗎?」

「發生什麼事兒?沒有你在,哪會發生什麼事?還有,我說小花,你的禮數變差勁了呢,我坐在這兒這麼久,茶水呢?點心呢?還不快拿出來招呼我。唉,我來淮都城辦事,都還記着你這個早就毫無關係的姊姊,順道關心你的情況,卻沒想到遭到這樣的待遇。」

沈花的嘴唇抿到發白,連連深呼吸好幾次,才動了動被南宮籍握住的右手,引來他的目光。

「阿籍,我先送你離開,好不?」她輕聲問,不想南宮籍待在這兒。某人立刻嚷嚷,「讓他離開?不成不成,我想和他聊聊,想知道他怎麼會和你攪和上,可不能讓他輕易離開。小花,你快去準備茶水點心,我想吃曇花糕兒,配上翠坪銀針茶。」

「我這沒有這些。」

「沒有這些?」男子揚聲怪叫,随後眼珠子對着廳堂裡一轉,「啊,是了,瞧你住的地方這樣小,這樣簡陋,想必也拿不出這麼昂貴的茶水點心。好吧,也不為難你,那就來個蔥花燒餅與一壺龍井……也沒有?你是故意的嗎?王老頭咧?他不是會做燒餅?去要他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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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已經不在了。」

「不在?」男子想了一想,雙手一拍,「啊,老頭終於死了呀?嘖嘖,我還在想他究竟要活多少年才肯罷休咧。你把他葬在哪兒?我明兒個去祭拜祭拜,以便感謝他對小花的照顧。」

瞧,他多有心。

「我讓王伯火葬,骨灰罈擱在二樓的小祠堂裡。」

「王伯這樣照顧你,居然如此簡便了事,你難道沒聽過『入土為安』這四個字嗎?」

若可以,她也想将王伯的屍骨入土,然王伯離去時,殷殷囑咐她一切從簡,更不需要破費尋覓埋葬之所,屍身燒了就是。她知道,王伯希望她把銀兩存下來,用在生活所需上。

「罷了,反正你本性就是如此糟糕,這樣做也不是沒有道理。」男子揚手揮了揮,「行了,快去準備茶水點心,有什麼東西便拿出來招呼我就好。」

「阿籍,我先送你……」她拉着南宮籍,步伐僵硬,就要經過弟弟身旁。

忽然,一個拳頭重落在桌上。

「沈花,我說的話,你沒聽明白嗎?我要他留下,你聽不懂嗎?」沈寶華怒目而視,瞪着沈花的視線猶如利刃,彷彿要狠狠刨去她的血肉一般。

沈花一驚,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但以往面對弟弟生氣時,那深入骨髓的習慣就要做出-

她雙腳一彎。

「小花?」南宮籍急忙托住她的手肘,雙眼不可思議的瞪大。

她要下跪?對弟弟?

南宮籍看看尖嘴薄舌的沈寶華,然後深深看着沈花,接着整個身軀擋在兩人中間,将她護在堅實懷中,撫撫她的發。

「小花,你去後院準備茶水吧,我也想同你弟弟聊聊。」小花怕她弟弟,她的身子在顫抖,彷彿是落入陷阱的小兔,那随時都會暈過去的模樣,讓他既心疼又擔憂。

聞言,沈花用力抓住南宮籍的左手臂,拚命搖頭。

「阿籍,不要……」他不知道弟弟的可怕,她不能讓他單獨面對弟弟。如果說話惹弟弟不開心,弟弟會打人,很痛很痛。倘若她在,還能幫阿籍擋着呀!

「小花別擔心,相信我,好不?」

沈寶華嘻嘻一笑,「是了是了,別擔心,我難道會吃掉他不成?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姘頭……嘖嘖,瞧起來才十幾歲,小花真是厲害,居然能找到這樣年輕的男人。」

「阿籍不是……」她想脫離南宮籍的保護,為他反擊,但他不讓,溫柔卻不容反抗地把她扯回懷中。

「我說是就是。還有,你要讓我說幾遍才肯打算招呼我?」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斷重複,他的耐性就快要耗盡。

沈花思緒紛亂。怎麼辦?能将弟弟趕出去嗎?或者讓阿籍先離開?但,當弟弟執意想知道一件事情,而無法如他所願的時候,他所做出來的行為會更加跋扈,他或許會察探阿籍的身份,然後去阿籍的書坊大吵大鬧。

不,她怎麼能夠讓弟弟影響阿籍的生意?

可是……

「小花,快去吧。」南宮籍捏捏沈花的手,摟住她的腰,半拖半抱的将她帶至後院,用門簾阻隔沈寶華的窺視。

他拇指将她的下唇從牙齒肆虐下解救而出,手心摸了摸她的臉頰,憐惜的抹去她的冷汗。

「阿籍,我弟弟很……很……糟糕,你和我一起留在這兒,好不?」沈花祈求的望着他,雙手緊緊抓住他的右手臂。

她的十指隔着衣衫掐入南宮籍的肌膚,引來他絲絲的疼,但他心卻一暖,因為知道她是真的擔心他,在乎他。

他左掌撫在她的腦勺上,額頭抵着她的。

「放心,會沒事的,你忘記我是書坊老闆嗎?」

「書坊老闆?」

「書坊老闆必須應付古裏古怪,專門找麻煩的客人呀。」南宮籍咧嘴一笑,表情輕鬆裡帶着對沈花的溫柔,「小花,你先在後院歇歇腿,喘口氣,然後替菜圃澆澆水,我會讓他盡快離開的。」

他其實并不是真正想和弟弟聊天,而是想替她面對弟弟嗎?因為發現她怕弟弟,所以才要她到後院嗎?

「阿籍……」沈花的雙眼盈滿無助。

「噓,交給我處理,別怕。」南宮籍彎身在她冰冷的唇上親一口,伸手捏捏她僵硬的頸項,便消失在門簾的另一端。

沈花站在陽光底下,陽光雖然溫暖,卻驅不散她一身冰冷。

片刻,她沉重地走入竈房,爐竈上留有稍早替南宮籍煮茶時所剩的水。水已涼透,若想要泡茶,必須再加熱它。

沈花如此想着,正要蹲下生火,突然間,一個模糊的畫面,張牙舞爪地竄入她的腦海--

尖銳的聲音,歡快的大笑,等着看戲的嘴臉。

告訴他你過往的事兒……

讓他知道你的醜陋……

我要告訴他……

告訴他!

沈花身子一顫,腦袋一暈。

弟弟會告訴阿籍嗎?會不會像夢境中一樣?

不,不要!她快要學會不貪心,所以,別奪走她唯一的朋友,別讓阿籍也鄙視自己……

沈花在心中吶喊,再也無心把水燒熱,拿了茶壺,随手抓入一把粗茶葉,把涼水倒入,将茶壺放在托盤上,匆匆回到廳堂。

南宮籍從後院回到廳堂,還沒坐穩,立刻被沈寶華問了姓名與年歲,他老實回答後,笑着問:「華兄打京城來,是為了什麼要事嗎?」

「為了『風月君』呀,今日他的新冊子開賣,我才千裏迢迢遠道而來,幸好順利拿到號碼牌。你聽過『風月君』嗎?」

「聽過,他的春風書十分有名。」他當然聽過,因為是自家二哥呀。

「哈,真是識貨!我上個月初才得知有這號人物,看了他幾本冊子之後,就喜歡得不得了,然後只花上八百兩銀子,就把他先前的五本冊子全買下來。」

八百兩銀子買五本?算一算,一本就是一百六十兩,這可是當初價格的翻倍、翻倍,再翻倍呀!如此,還用「只花上」這三個字眼,而這樣的數字,小花需要做多少件繡品,才有辦法賺到?

「你有『風月君』全部的書嗎?」

「沒有。」想看的話,去二哥房裡拿就好,他不需要有。「別想同我借喔,我手邊『風月君』的書絕對不會借人,我可不要別人的髒手碰那些書。」他眼神充滿唾棄的看了眼南宮籍放在桌上的手。

「好了,別再說這些……」沈寶華咭咭笑了兩聲,「我現在要知道你怎麼和小花勾搭上?」

「我有事請小花幫忙,久了也就熟悉起來。」南宮籍笑了笑,簡明扼要的說。「華兄,時候不早,你不是還要取『風月君』的冊子嗎?我陪華兄一塊兒去吧。」

南宮籍說着就要起身,但某人動也不動。

「你別想岔開話題,你是不是擔心接下來說的會被小花聽見?不需要擔心啦,就算她聽見也沒啥。欸,我說你,是不是在玩小花?老實說,你替她取的小名還真不錯,小花小花小花……我以前怎麼沒想到?像狗一樣的名兒,聽起來真順耳。」

「我沒在玩她,這種事情不能玩的。」南宮籍面容在笑,但心裡早就把對方痛扁一頓!

要不是只想盡快把他弄走,別讓小花再擔心受怕,他也不用忍到快內傷。

「沒在玩她?拜託,你還那樣年輕,該多看看其他女人,多走走青樓,把小花當成拿來玩樂的對象就好。像她那樣的女人,半點也不值得浪費心思。」

「是嗎?」

「不過,我真佩服你,竟然能忍受她那醜陋樣兒……」沈寶華雙眼轉了轉,腦子想到了什麼,賊兮兮的問:「小花可有告訴你,她臉上的傷打哪兒來嗎?沒有?她竟然隐瞞不說,嘖嘖,真有夠賤,是擔心你知曉後會離開吧,不過沒關係,讓我告訴你……」

倏地,沈花掀開門簾奔了進來。

「不許說、不許說!華弟,你離開,離開我家,離開這裡!」沈花三步并成兩步撲上前,一不小心把茶水灑在他身上。

茶壺落在地上,碎了滿地。

沈寶華發出尖叫,一掌狠狠拍向沈花後腦勺,速度之快,讓處在另一頭的南宮籍來不及阻止。

「該死的你!瞧你做了什麼蠢事!啊啊,我的衣裳、我的靴子,這可是我特別訂製的呀!是上等錦布製成的呀!」沈寶華用力揪住沈花的頭髮。「我……我……」

「你怎樣?你害怕我說出你的過往?我偏要說!偏要說!」沈寶華把沈花的臉扯向急趕上前的南宮籍,讓她用疤痕面對南宮籍,「瞧,你瞧,她這疤痕,是她不守婦道所受到的懲罰!她嫁人,卻不盡心侍奉公婆,甚至善妒,所以被丈夫休離……啊,虧我還替你尋到那樣好的人家,真是浪費我的一片苦心,我真以你為恥!」

「不要!不要再說了!」沈花掙紮,雙手胡亂揮動,卻猛地被推入南宮籍懷裡。

沈寶華抱臂冷笑,「你可千萬想清楚,這樣的女人到底是個二頭貨,得到了對你沒任何好處,玩玩就好、玩玩就好。」

「你住嘴住嘴!出去!別再來了、別再來了……」沈花撲上前,把弟弟推出門外。

「你以為我喜愛來你這破地方嗎?早知道別那樣好心來看你,被潑得一身茶水,又得回客棧換……哼,像你這樣的女人,當初就該選擇自縊,而不是厚顏無恥的活着浪費米糧,二頭……啊!」

砰!一拳打上某人下顎。

「不許你這樣說小花!」南宮籍的滿腔怒火瞬間爆發出來,他揪住沈寶華的衣領,憤怒咆哮,那重擊在骨頭上的拳頭隐隐生疼,卻比不上內心的疼痛。

該死的!小花在她弟弟的內心到底算什麼?比衣物還要低賤?比狗兒還要不如?只因為衣衫被茶水弄濕,就對小花動粗,而且還是在自己面前!

看看剛才小花因沈寶華發怒就想下跪的反應,這畜牲只怕不是第一次動手!她的每一次劇烈顫抖,每一個驚恐眼神,都讓他心疼死了,恨不得早八百年就認識她,為她擋下那些難聽的嘲諷與毫不留情的拳頭。

「你……你……」沈寶華想要閃躲,卻被揪住衣領,只能眼睜睜看着又兇又狠的拳頭朝自己揮來。

砰!一拳朝某人右臉頰揮去。

「小花不是任你這樣随意辱罵屈辱的!」什麼叫只要玩玩小花就好?什麼叫小花生存在世間上是厚顏無恥,浪費米糧?他完全不知道,小花如何努力照顧自己與小寧,是如何勇敢的生活,就這樣胡亂批評她。

「居然打我……」

「你到底,是不是小花的親人!」

砰!一拳朝某人左臉頰揮去。

「你到底,是不是個人!」

砰!最後一拳狠狠朝某人肚子打去。

連連打了四拳,一向養尊處優的沈寶華竟然無力反抗,被打得兩眼生暈,小書僮即便焦急萬分,卻也無力阻止,只能小心翼翼準備攙扶起跌在地上的少爺。

「你……你竟敢打我……小心……小心……」

南宮籍睥睨看着跌坐在地上的人,原本的溫和面容,而今透着令人不敢忽視的威嚴。

「我,淨明書坊當家老闆,因為這樣的身份,上邊認識地方官,下邊認識三教九流,甚至連淮都城外的山賊也都認識。若你想活着回去,就別興風作浪,若你顧及自己性命,勸你買到『風月君』的冊子後就趕緊離去,往後別再踏入淮都城一步!」

「你……你……」沈寶華顫顫巍巍地被扶起身,「哼!走着瞧,淨明書坊是吧?」

沈寶華衣袖重重一甩,哼哼唉唉離去。

南宮籍吐出口氣,憂心地想轉身探看沈花的狀況,沒料到木門竟然在他眼前重重一關,并且落上門閂。

「小花!」他一驚,不顧手疼,急拍着門板。

「你……你回去吧……我要獨自靜靜……」裡頭傳來沈花悶悶的抽噎聲。

小花在哭!該死的,她哭了!

「小花,你開門,開門讓我看看你,好不?」她方才被抓頭髮,不知道要不要緊?還有茶壺摔在地上,她有沒有踩着?

「你走開……走開……不要理我……我不喜歡你……我是二頭貨……你以後別再來了……」

南宮籍一頓,放在門板上的手緊握成拳,雙眼重重閉了一閉,調整自己紊亂的呼息。

二頭貨。

小花曾嫁過人。

他其實,也驚訝到了。

或許該給她一些時間冷靜下心神,而他自己……唉……「小花,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來。」他輕聲說,也不知沈花有沒有聽見。他深深看了門板一眼,拖着緩慢步伐,一步步遠離。

門後的沈花,臉頰埋入手掌裡,一邊站着午睡醒來,滿臉茫然的小寧,泣不成聲。

南宮籍在床上翻來覆去,時間已過醜時,依然無法入睡。

他的腦袋靜不下來,反覆滾動今日……不,應該說是昨日所發生的一切。手上仍殘留揍人的痕跡,這是他第一次氣憤到忘記「君子動口不動手」的處世原則,但,他半點也不後悔。

過了半刻,他放棄繼續把床褥揉亂的舉動,起身下床走到門外,沿路晃到黑漆漆的書坊店堂,又來到仆傭住處,最後朝木刻院走去。

四周黑影幢幢,他落寞的身影,被月光映在地上,好孤單。

忽然,他聽見一聲咳嗽。

「師傅。」他詫異喊道。

坐在石亭裡的黃老師傅朝他招手,「阿籍呀。」

「師傅,你怎麼沒睡?」南宮籍舉步走入石亭。

「人老了啊,睡一會兒便精神飽滿。倒是你這小夥子,是睡飽了沒事兒?還是有心事睡不着?」

「唉……」南宮籍憂鬱的嘆口氣。

「沒想到一向開朗的小夥子也會嘆氣。怎麼,為了紙頁漲價的事煩心?」

「紙價漲了,與紙商商量沒用,最後計劃去剡城一趟。事情都已如此,沒啥好值得煩心呀。」

「你這小子……」黃老師傅想要大笑,忽而想起現在的時間,急忙嚥下滾到喉頭的笑聲,卻引來一陣咳嗽。

「師傅,你不打緊吧?」南宮籍拍着黃老師傅的背脊。

黃老師傅擺擺手,好不容易穩下咳嗽,道:「其他書坊老闆都因紙價而心煩,我看只有你例外。」

沒值得煩心?哈哈,能說出這話的,不愧是籍小子!書冊用紙一張漲兩文,如此買一千張紙頁,就要比以往花上兩千文呀。當然,這只是估算的數字,要知道,出版一批冊子,絕對不是一千張紙就能解決的事。

「本來就是,事情都水到渠成,煩心也沒用,只會徒增白髮,我可不想為了這點小事早生華髮。」南宮籍頓了一頓,「師傅,我今日遇到一件事兒,是一件讓我訝異的事,是我以往絕對沒想到的事。」

「哦?」

「我覺得好慚愧,明明不知道她的過往事兒,卻大言不慚的說喜愛她,也難怪她會躲我了。或許,在她心裡,我是個不負責任之人吧,畢竟說出口的我随時都可能反悔,可最終受傷的人卻會是她。」

「原來咱們阿籍也會為感情事心煩。」他還以為阿籍會一直和七、八歲孩子相處,直到皺紋華發萌生咧。

「我也會有心上人嘛。」南宮籍咕噥。

黃老師傅呵呵一笑,「那位姑娘是怎樣的人哪?」

南宮籍仰望着月牙,許久,才開口說道:「她是一位可愛的姑娘,儘管二十四歲了,心裡仍藏着一名小女孩,會為了吃到甜糕而開心,會為了菜圃架上生出絲瓜而喜悅。她一直以為繪出那些可愛圖樣是因為他人的關係,但倘若她心裡不是那樣愛幻想,沒有孩子的單純心性,是絕對繪不出那種圖樣。」

「孩子心性?人說物以類聚,果真沒錯。」

「師傅,你別藉機指控我像小孩子。」他嗅到指控的味兒。「老頭子可沒這樣說,是小子自己這樣想。還有呢?」

「她很善良。」南宮籍垂下眼,「我知道,她對需要花費銀兩的事兒都必須精打細算,可她卻會用少許文銀幫助一些手殘腳殘的乞兒,那些文銀與富貴人家捐給廟宇的一比較,雖然只是九牛一毛,但……」

「貴不在多,而在心。」黃老師傅點頭。

「還有,她家中以前有位老仆,當老仆出外賣餅回來,她會燒盆溫水,執意親自替老仆洗腳。在老仆往生後,她早晚三炷香祭拜,一日也沒少過。」這是他與小寧說話時得知的。

「那可真難得呀。」黃老師傅好感慨,要是他徒兒也這樣待他,他恐怕會樂得睡不着,「小子,你怎麼會喜愛上她的?」

南宮籍沉吟片刻。

「起初,只是心疼她被旁人欺侮,想幫她分擔一些辛勞,然而漸漸的,發現同她談天說話時好開心,都能夠聊一些和其他人無法聊的事情,看着她的時候,愈來愈覺得她可愛,之後,見不着面時,會想她念她,惦記着她過得好不好?直到那一日,就發現自己喜愛上她了……如此說起來好像沒多大理由,半點也不驚天動地。」南宮籍嘿笑兩聲。

「世間愛情百款,理由各式各樣,細水長流是情,驚天動地也是情,你這樣沒什麼不好。」誰說愛情一定要轟轟烈烈?細水長流、平平淡淡并沒有什麼不好。

「師傅,我起初知曉她的身份時,真的好訝異,我猜想過許多可能,卻從沒想過她會是那樣的身份。不過,我相信自己沒瞧錯人,我認識的她就是那樣一位好姑娘,絕對不是她那個混帳弟弟嘴裡的那種人。」不孝?善妒?他所認識的沈花,絕對不是那樣的人!

他知曉,有許多惡劣男人,會對妻子挑三揀四,繼而用莫名其妙的理由将妻子休離。那些被休離的妻子,被家人唾棄,被世俗嫌棄,許多人甚至會走上自縊一路。

小花,你其實是在乎我的,對吧?否則你不會如此擔心被我知道你的過往,怕被我唾棄,怕我因為世俗觀點而遠離你。

但是,小花啊,喜愛一個人,除了在乎她的現在,連同她的過往也要一併接受與包容,這樣,才算是喜愛,不是嗎?

你以為我知曉你的過往後會遠離你,但你萬萬料不到,我對你卻是更加心疼,因為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因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因為,我相信你。

「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黃老師傅望着他閃爍着堅定光芒的眼。

「是啊。」南宮籍咧嘴一笑,「不過或許往後會面臨一些阻礙,不過,我不怕。」

黃老師傅擡起充滿皺紋的手,拍了拍南宮籍的肩。

南宮籍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長長吐了口氣,原本盈滿在肺腑裡的煩悶,緩緩消散。

「師傅,我要回去歇息啦。」他說。

「去吧去吧。」黃老師傅揮揮手,看着打小看到大的孩子,踩着愈來愈穩重的步伐,走出涼亭。

許久,許久,許久。

「不出來哪?」

片刻,一道頎長身影從大石後轉出,是南宮家的長子,南宮書。

「師傅,您愈老愈厲害了,距離這麼遠,還能察覺到我。」南宮書朝涼亭走去。

黃老師傅笑了下,大大方方接受恭維,「莫非阿書你也有挂心之事?否則怎麼會大半夜裡遊蕩到這兒來?」

「只是看着月色美麗,出來走走罷了。」南宮書雙手背在身後,仰望着月色,眉目之間一派優閑。

「呵……你家小子沒事,不必擔心。」

「我沒擔心他啊。」南宮書一臉詫異,彷彿驚訝黃老師傅這麼說。

黃老師傅瞇起眼,定定看着眼前的青年,忽而搖頭笑道:「你與小子實在相差許多,一個是精明狐貍,一個是吱喳不停的雀鳥。同樣都是兄弟,怎地性子卻差那樣多?」

南宮書沉默半晌,笑了,「如此,咱們的書坊,才能有幸遇見适合它的老闆,師傅,您不覺得嗎?」

因為雀鳥性子親和,面對人群再适合不過,而狐貍,只需要在後頭适時幫助雀鳥。

不過,狐貍也知道,雖然現在雀鳥瞧起來毫無作為,但終有一日它會成為大雁,翺翔在狐貍永遠飛不上的天際。

黃老師傅也笑了。

「說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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