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懶骨頭(下)

第二天上午,茶肆門口準點躺着曬太陽的瘦竿子謝老板,睡得呼呼。

那茶客們趕着赴武林大會,早走了大半,只餘下一桌粗壯的猛漢在低聲聊着什麽。

謝雲章翻了個身問跑堂夥計:“仙蹤派的人走了麽?”

跑堂的翻白眼:“日頭剛出就走啦!”

謝雲章苦臉:“我那時在這裏不?”

“怎麽不在?人家仙人模樣兒的師妹還給你說了聲再會!”

謝雲章暗想,我理會她做什麽?也不知那一個有沒有留些話,只言片語也行啊,怎麽就睡過去了呢……

忿忿然想完了,扣着鬥笠生悶氣。

那桌密聊的人坐久了,竟把他一個活人給忘得精光,為首那個虬髯客道:“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今夜哥幾個斬葫蘆切西瓜都利落點,別留後患。”

旁邊獐眉鼠目一人奸笑:“大哥放心,饒是什麽名門什麽大派,穆二爺拿足量的苗疆蠱毒一喂,全都得趴。”

再過去那一個道:“我等久居山林,忽然幹這一票只怕名氣要壯實,那穆二得防範,可別我們小人做到家,倒讓他黃雀在後僞君子得逞了!”

他竟然還怕被人反算計了,有些謀略。

謝雲章覺得好笑,鼻子裏微哼一聲。

幾個密謀大事的人立刻跳起來圍攏他身邊,但見官道上空蕩蕩只餘日頭刺眼,空不見一人,彼此使眼色要殺人滅口。

仍是那個有些謀略的先伸手揭開鬥笠,姓謝的小子哼咛着不知做什麽美夢,嘴一歪,哈喇子溢出。

“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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獐眉鼠目的人踢了他一腳,幾個人不願生是非,匆匆離開。

待他們走遠了,謝雲章爬起來,跌跌撞撞喊着跑堂夥計套馬車。

苗疆蠱毒不算什麽,穆二存心算計天下豪傑,只怕還另有些厲害手段。

謝雲章心亂如麻,見馬車半天套不好,翻身上馬就跑。

他被廢武功那時手斷腳斷,後來接骨接好了,也使不上力氣,逢下雨又痛的厲害,便常常在太陽下曬着,倒還渾身舒服。

等抽了幾鞭子,馬蹄子撒開狂奔,謝雲章額頭上密密麻麻全是汗水。

從前他輕功蓋世,縱馬如行雲;現在他覺得馬蹄每一步都踏在自己虎口處、骨骼關節處、颠簸得要散架。

好容易一口氣跑到藏劍山莊腳下,天已影黑。

那山莊裏經過一天的打鬥比試,豪傑們心情暢快,正拎酒壇捧酒碗胡吃海喝。

謝雲章心思一動,罩塊黑色面紗在臉上,拉着一個過路的問:“今天怎樣?”

“哈!雲頂派後生贏了神劍派掌門,蒼決派女娃娃挑了風雲樓副樓主,仙蹤派嫡傳勝了藏劍山莊三當家!還能怎樣?後生可畏啊!”

“到底最後誰贏了?”

謝老扳颠得正暈,沒聽真切。

“你說呢?藏劍山莊三當家勝了雲頂派、蒼決派!”

“那是三當家奪魁……?”更暈。

“哎呀,說不清!”那人急着喝酒,一甩袖子走了。

謝雲章自嘲地笑了笑,在人堆裏一通翻找只想着遇到個臉熟的,說來也怪,平日他覺得茶肆吵嚷、喧嘩、人滿為患,融進這熙熙攘攘的衆豪傑中竟然泥牛入海般,一個蹤影不見。

當然另有種可能,這些茶客們等級太低,留到酒席的資格也沒有。

前屋後院繞了幾繞,忽然迎頭碰上幾個大俠模樣的簇擁一人往酒桌上奔,謝雲章眼疾,沖過去一把給拉得死死:

“石溪,借一步說話。”

荊石溪做夢都沒想到能在這種場合遇到謝雲章,他曾經勸着謝雲章陪他多走二裏地那人都不肯。

怎麽就舍得跑出那間茶肆呢?

兩個人走了幾步,謝雲章猛回頭,面上看不出真切,低聲道:“我就是來玩玩,剛才瞅見你師妹在院外頭被人調戲,趕進來通知你聲。”

“啊?!”荊石溪擡腿要沖出去,略遲疑了下,被謝雲章佯踹一腳催促。

跑到山莊外頭,黑燈瞎火找一通不見人影,心裏才覺得上當,暗道,這雲章慣喜歡玩笑,逗人的話我竟信以為真。

晃晃腦袋,才要往回趕,倏然間,地動山搖、火光四射,撼天動地的響動震得人全身發麻:那藏劍山莊竟整個被人用火藥炸了!

但看半個山頭皆是焰火滔天,紅光一片,哭叫聲、慘呼聲不絕于耳。

荊石溪跌坐在地上,一呆,跟着想起來什麽般,發瘋一樣往火堆裏鑽。

他今天比武全勝,又結交三五知己朋友,未婚妻也在裏頭,這般瘋魔似也可以理解,但他迎着火舌頭跳進院子裏,只拼着嗓子喊:“謝雲章!謝雲章!謝雲章你這混蛋出來!”

目眦欲裂、心神俱毀。

有不開眼的黑影們竄入趁亂行兇,被他幾拳幾掌打得半死,滿地的屍身殘骸挨個挨個翻看,翻一看,急喊一聲“謝雲章”,怕看漏了,又怕真看對了,滿手污血,身形癫狂。

大火燒到第二天日出。

為數不多的幸存者缺胳膊少腿在地上爬行,還是附近村民們趕來滅了火,又給平日張牙舞爪的江湖人士一碗稀粥水喝。

荊石溪一雙手皮肉開綻、血肉模糊,整個藏劍山莊上下翻遍也沒找到那人,木愣愣坐在灰燼堆裏大恸,只道他被炸成碎片消失不見。

最後一面慢慢浮現清楚,那謝雲章嘴裏開着玩笑說你師妹被人調戲了,臉上可不是水痕一片,分明絕決。

老遠跑來就為通知他一聲,然後自己死裏頭,這是怨恨極了自己負心吧!

荊石溪眼睛澀得睜不開,心裏苦浪翻天:他怎麽就認定兩人情分到頭?怎麽就沒等等……

原來他今天上路前就給師父寫了封信,願留仙蹤派帶徒三十年報恩,師妹之事就罷了。

三十年不短,卻能年年來見他一面,錦被幔帳裏一、夜、歡、好。

誰知都沒了。

心死莫如灰,荊石溪又無魂鬼般在藏劍山莊飄蕩幾圈,茫然不知該去哪裏。恍惚間一腳踢開石頭壘,露出水井的入口,荊石溪跪着往裏頭看幾眼,誰料有人睜着眼與他對視上——

謝雲章。

福大命大的謝老板,抱着人家荊大俠的未婚妻在狹窄的水井裏窩了一宿,姑娘身上幾塊骨頭幾兩肉都被他蹭遍了,黑暗裏摸錯地方也常有。

末了還評論:“師妹好風骨。”

也就是仙蹤派的人好涵養,師妹硬是忍着沒把他踢水裏,運足功力撐在石壁上,還讓他抱着自己保命。

荊石溪驀地就哭出聲來。

這一遭磨難過,荊大俠好長時間都驚魂不定,甭管去哪都把謝骨頭綁在身邊。

謝雲章跟着他一路追剿了穆二,跟着他到各大門派送還屍首,還在暗域流門口晃蕩幾天,吓得冷汗直流。

終究還是走回自己的茶肆,太陽底下曬了又曬,臉色才恢複正常。

仙蹤派的師父待荊石溪如親子,見他執意不娶那事便過了,兩人喜得什麽一樣,夜夜湊一處颠鸾倒鳳、極盡恩愛。

藏劍山莊沒了,茶客都散了,老板圖清淨本來正好,誰知也連夜走了。

據說被人綁在一架大馬車上,馬車頂都卸下來了,好叫他曬個痛快!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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