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壞先生(上)
晌午頭,鬼玩猴;晌午偏,鬼撂磚。
夏天中午時分,日頭明晃晃正耀眼,多數農家漢子們都露着肚皮在屋裏乘涼,吃一碗井水,搖着破扇子小憩,再沒哪個傻憨的願意出去弄得滿身大汗。
安員外家不成器的小少爺安燊兒卻鬼鬼祟祟往村子旁邊的樹林跑,他生得猢狲一樣,叫他過路歇腳的外鄉人猛地瞅見了,可不小鬼玩猴一樣唬人。
等過了一個時辰太陽略偏些,扛着鋤頭下地的漢子們瞅見安燊兒大搖大擺、心滿意足從樹林裏鑽出來,便納罕:這貨怎麽從這裏鑽出來?
樹林深處只有一處竹屋,本村的孩童們多在這裏念書識字,成天咿咿呀呀的背誦聲音從裏頭飄出來。
掌燈了,爹娘便多嘴問自己孩兒,那安燊兒好端端去學堂幹甚?
童言無忌,奶聲回道:“欺負先生。”
“呦,怎麽欺負?”
“催着先生交租子,不給就拖出去打!”
“瞅見真打了?”
“瞅見了!”
小眼睛倍兒亮,信誓旦旦。
安燊兒跪在老爹面前滿臉悻悻,小聲嘀咕道:“瞅見個屁!”
安員外好面子,聽不慣鄉裏鄉親說他家跋扈嚣張,拎着雞毛撣子敲他脊椎骨罵:“那裴先生也教過你識字,租子幾個錢值得你動手打人?”
安燊兒一面躲,一面擠着三分不像笑、七分倒像哭的醜臉嚎喪道:“真沒打,就是打了也沒敢使勁!”
确實沒使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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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裴先生胳膊上拍了拍,催促先生“動快些”。
怎麽個“動”法?
也不過是裴先生撐在床頭對準他雙股,呼哧呼哧喘着粗氣大動特動。
竟是風月好事。
卻說不得,只因民風保守頑固,幾十裏外的衙門裏還坐着個最恨破壞風氣的縣太爺。
安員外打夠本了,方歇口氣問:“裴先生欠多少租子?”
安燊兒眼睛轉悠轉悠,避重就輕道:“約是三五、七八錢銀子。”
“他不是種了二畝西瓜地?西瓜拿來抵了也行。”
“要說讀書人不開竅呢,他本就不會莊稼活兒,人家地裏的西瓜個個大又甜,偏他種出來傻又酸。”
安員外氣得笑了:“西瓜傻,還是你傻?真收不到就等年關吧!”
那安燊兒耷拉着腦袋應了聲,心裏卻想,平白給裴先生免了一災,我卻白挨了兩棍子。
隔天說不得又跑去學堂,叫裴先生好手段又弄了幾回。
裴先生的名字鮮少人知道,有知情者說像是哪年的科舉他又落了榜,灰心失意一路落魄過此地,瞧見竹林郁郁蔥蔥好不讓人歡喜,便掏錢在裏頭修了座學堂,教娃娃們識字背書,清貧度日。
西瓜地并竹林都是安家的財産,看在他是讀書人,略收了些租子,誰想裴先生不善經營一事,年年都欠,日積月累之下早負債不輕。
安燊兒給他出主意:喊那讀書的娃娃多交點錢。
裴先生苦笑,他那裏倒有一多半是沒錢的,不過年關時,父母給送點糧食表示感激。
日子越發潦倒。
這天下學後,裴先生回屋掀開米缸一看見底了,只愁着怎麽煮點東西糊弄五髒神君,外頭影子一晃,進來一人。
安燊兒從懷裏掏出小半袋粗米,袖子裏還有兩個饅頭、一只雞腿,腰上挂着偷他爹的酒。
裴先生抄着手笑他:“也不怕回去挨打?”
安燊兒跟他歡好一場,自認為還有些仗義的膽量,梗着脖子道:“怕甚?他兩腿一蹬那屋裏頭的東西還不都是我的?”
裴先生便笑着搖搖頭不言語。
兩人湊一處吃飽喝足,又玩弄一會,只覺得浮生閑日、有酒便醉,也頗自得。
可見先生也是不争氣的。
臨走前,安燊兒想起一件要緊的事來,恨得咬牙切齒道:“我那仇敵回來看他老子娘,要敢轉悠你這裏,好呆多賞他幾板戒尺給我出氣!”
裴先生眼裏忽閃了道亮光,随即點點頭,沉吟不語。
說起來安員外家不過略富足,安燊兒也不是大奸大惡的豪門少爺,怎麽就有了仇敵?
原來,那一年安燊兒初結識裴先生不久,好上以後天天魂不守舍往學堂裏竄,想着裴先生在前頭教學生念書好生無趣,自己便在後頭脫得光溜溜不知幹些什麽,可巧,學堂裏有個稍大的野孩子叫韓二,出去撒尿時瞅見了叫嚷起來,驚動得鄉裏鄉親圍觀打趣一場,縣太爺最恨這種事,聽說後拖走安燊兒還關了兩天。
罪名是:裸身,亵渎聖賢書。
韓二拜裴先生為師,行動舉止以先生被标杆,發誓要當個書裏那樣清正的君子。他一心崇敬先生,瞧見有人在他屋裏鬼鬼祟祟傷風敗俗怎麽不氣惱?想着富裕人家難免驕縱孩兒不好惹,自己跑到幾十裏外跟人學了本事,混到衙門當個小捕頭。
他走時,裴先生寫了兩個字贈送:“岳宗”。
等到再回來,韓岳宗已經是帶刀的捕頭,手底下常跟着兩個小兄弟,一派威風。
隔天,裴先生起床瞅瞅屋檐下的鳥兒叫得歡暢,心情也不錯,走到前頭學堂裏一瞧,韓岳宗已經候着多時。
“先生!”一年半載難得回趟家門,打心眼兒裏敬重的先生須得來拜會拜會。
裴先生見他,眼裏笑意更濃。
“岳宗來,家裏坐。”
“哎!”
韓岳宗跟着到後頭先生的房中喝茶,粗碗劣茶,就泡茶的水從竹林小溪裏取得,滋味甘口。
這些年先生越發落魄了,不過書架上多了幾本自己抄寫的聖賢書,其他四壁空空,并無他物。
韓岳宗見狀心頭不忍,眼眶發紅,攥着衣角低聲道:“先生受苦了。”
裴先生不妨他這樣,倒笑了:“你這幾年也見些世面,為富的未必不仁,受難的未必無咎,怎麽這道理還沒看透?”
“但是先生免費教書,致家徒四壁書侵坐,岳宗實在不忍心……”
裴先生看他垂着腦袋模樣可愛,心裏略癢癢些,便忘了回答。
這韓岳宗不明所以,接着道:“前幾日的事情我也聽說了,那姓安的混蛋小子若還敢來欺負先生,我就告狀縣太爺拿了他!”
他當捕頭的俸祿也不多,一半給了老子娘,另一半本打算留着娶媳婦,轉念想想替裴先生還了租子錢。
“岳宗你這樣,我怎麽過意的去!”裴先生嘆口氣。
又說陣子話,韓捕頭公務在身瑣事繁雜,便回鎮上了。
不久後,出了件大事。
禍害由頭在安燊兒身上,他因吃慣了這家菜,難免動心想嘗嘗另一個鍋裏的,夜裏跑到隔壁村俏寡婦那裏敲門,兩個人見面眉目一弄,便翻滾到床上了。
俏寡婦跟他好了幾天想要些盤纏,無奈安燊兒心裏認定裴先生才是自己相好的,凡事先來後到,不肯破費。那俏寡婦惱了,逢人便說他後頭洞子大,叫人弄過,那人好像還是個不知廉恥的教書先生。
那時節正趕上收成不好,農家人心裏有氣沒處撒,聽見這樁事氣憤不已,想那安燊兒好端端怎麽會在學堂後頭脫得光溜溜,原來是在等人面獸心的先生!
安員外更是氣得吹胡子瞪眼,吊着安燊兒打了個半死,差人到竹林子前頭專揀難聽的字眼罵他。
聒噪幾天,聽課的孩兒“之乎者也”沒學會,倒學會了幾句不堪入耳的說辭。
裴先生窘得滿臉通紅,收拾了包袱趁天沒亮就往鎮子方向避風頭去了。
秋裏天涼,沿途上到處是蕭瑟荒蕪的景象,樹枝上光禿禿連片綠色也沒有。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有個落腳的地方也沒了,裴先生心裏苦笑啊,卻又不覺得有甚錯。
他本打算投奔鎮上數面之交的朋友,再尋個教書的差事掙點糊口費,在鬧市集上轉悠兩圈後,便夾着包袱上了條諾大的擺渡船,往河對岸而去。
船上另有幾個經商模樣的散客,彼此聊了幾句也不投緣,裴先生便往船艙裏瞄,他一瞄,裏頭有個人縮腦袋一躲,沒躲過去,看見個正着。
過會,韓捕頭慢騰騰擠出來,喊聲:“先生。”
裴先生起初認為他不知道自己的事兒,還客客氣氣寒暄幾句,等瞅着對方臉色不善,說十句有九句都心不在焉,便心裏一沉。
船靠攏,裴先生搖晃着上岸,擡手喊告辭。
韓捕頭略一猶豫問:“先生要去哪裏?”
裴先生心道,我去投奔朋友,嘴裏卻說:“前頭有個破廟,尚能遮風擋雨。”
韓岳宗鼻子都快歪了,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似在作鬥争,良久,方繃着臉道:“先生要是不嫌棄,岳宗那裏也能湊合,比破廟略好些。”
像是怕對方面上不好過,又換了誠懇的面色嘆,“正好岳宗也有些事想請教先生。”
裴先生本不願寄人籬下看人臉色,無奈對方誠懇異常,點點頭,拎着包袱跟着去了。
院子不大,卻收拾得幹淨利落,養着兩盆冬青。
衙門的太爺素來喜歡韓岳宗勤奮踏實,特意還讓人添置了幾樣家具給他用,大眼瞧上去像模像樣一個殷實之家。。
韓岳宗把自己的房間讓給先生,他則住到廚房旁邊的小屋,一日三餐準時回家做飯,偶爾夜裏還拎回一壺酒,跟先生略聊兩句。
裴先生心想,這是先君子後小人啊,暴風雨在後頭。
果然,幾天後恰逢冬至,廳堂裏端上熱騰騰的餃子和老酒,兩人吃了幾分飽,借着酒意韓岳宗開口了:“先生,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句話可對?”
裴先生苦笑:“這幾個字原不錯。”
韓岳宗滿意點點頭,忽而興致很高地想舉薦他到鎮上張大戶家裏教書,張家兩個孩童課業量不算大,薪水倒還好。
他不知道的是,張大戶恰巧便是與裴先生有過數面交情的朋友,第二天裴先生一到,張大戶頗為高興,又敬他上過科舉考場是個人才,勸他搬到自己府上好照應。
裴先生推說不便,自己另有住處。
趕頭個月領錢到手,巴巴地跑到舊書攤上買了幾本回來翻看,又給韓岳宗新添了件新衣裳,心裏又歡喜又踏實。
他隐約覺得,這就算是過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