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婚禮的一切事宜都已經準備完畢了,酉時迎了新娘子進門,便能拜堂。
李天元接連操勞了數日,終于準備妥當了。他回到內堂,給自己倒了杯茶,打算歇口氣。
他自己娶媳婦仿佛還是昨天的事,一眨眼間,兒子都要成家了。李天元有些感慨,時光竟過得這麽快。他對着鏡子整理儀容,見生了不少華發,輕輕嘆了口氣。
昔日鮮衣怒馬的少年人,今日也老去了。四十來歲對于別人來說,還是壯年。對于他自己來說,心已經老了。
這幾年他感覺體力精神都不如從前,沒有當年意氣風發的感覺了。妻子這些年來一直跟他舉案齊眉,從不表露醋意,但他心裏清楚,妻子心裏對他是頗有怨言的。她是大家閨秀,心裏的事從不顯在臉上,但他曾經瞧見過她哭。
她生辰那天,他還流連花街,回來的時候一身酒氣,從懷裏掏出一枝梅花扔給她,便算是壽禮了。
妻子扶了他歇下,轉身的時候擡起袖子拭淚,很快又表現得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般。她過來為他脫靴,小聲勸他別喝這麽多。李天元嫌她煩,仗着酒勁踢了她一腳。妻子往後踉跄了一步,靜靜地看着他,發紅的眼圈讓他心虛的厲害。
李天元記得自己那時候心亂的厲害,但拉不下面子跟妻子道歉,翻了個身睡了。
他能感覺得到,以前妻子對他還有幾分情意,在那之後也都淡了。他們的兒子表面上恭謙禮貌,內心對他這個父親也是瞧不起的。
這一生中他對不起的女人太多,就連兒子也恨他。雖然如此,他還是盡了一個做父親的責任,為兒子結了一門好親事。洛家是富庶大戶,他們家的千金也賢淑聰明,将來會是個賢內助。
李天元把對妻子的愧疚都補償在了兒子身上,然而即使這樣,他依然無法彌補自己犯過的錯。
這麽多年風花雪月,一晃如雲煙散去,他記憶最深刻的還是那個穿綠色衣裙的姑娘。
當年柳三娘才十五,一舞翩跹,笑容明麗,竟有傾城之色。
他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麽讓他驚豔的姑娘,實在無法忘懷,一度對她動了真情,甚至想要娶她。然而他們沒還是沒能在一起。
這時候,門輕輕地響了,一只素白的手推門進來。
李天元回頭看去,在看到那一抹綠色的身影時,整個人都怔住了。
“李郎,好久不見,你想我了麽?”
柳三娘笑吟吟地站在他面前,面容依然秀麗,好像十多年前,他頭一次見到她時的情形。
她好像從來都沒有老去,而李天元卻已經老了。
李天元有些慌,道:“你……你來做什麽?”
她輕輕走過來,道:“這麽多年不見了,你的兒子都要結婚了,我來道喜。”
她的手撫在李天元臉上,感慨道:“你老了,臉上都有皺紋了。不過沒關系,不管你變成什麽樣子,都是我的李郎。”
李天元往後退了一步,渾身的肌肉都繃起來了。他知道柳三娘恨透了自己,今天她來,怕是來索命的。
他一把拔出了挂在牆上的劍,锵地一聲,雪亮的長劍指着柳三娘。
“你別過來。”
李天元沉迷于酒色,武功又遠不及柳三娘。柳三娘根本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挽着的披帛輕輕一拂,李天元只覺得手腕一疼,已經被緊緊地勒住了。披帛越纏越緊,他的手指被迫繃直了,手中的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李天元掙紮着要去撿劍,柳三娘卻快他一步,輕輕一腳踏在劍上。
紅色的繡花鞋踩在劍上,那情形說不出的詭異,卻又透着一股香豔的氣息。
她曾經穿着這樣一雙繡花鞋,學趙飛燕在鼓上為他跳舞。巨鼓的兩側,又有兩排小鼓,她臂上挽着的披帛飛揚出去,将小鼓依次擊響。他坐在下面,看得入了迷。後來為她一擲千金,鮮花鋪滿了整個舞臺,那時候所有人都知道流風閣的花魁娘子是他李天元的人。
如今他們再相遇,他的眼裏卻沒有了柔情,只有恐懼。
柳三娘低頭看着他,埋怨地說:“李郎,你好薄情啊……居然想殺了我?”
李天元跌坐在地,向後退去,一邊揚聲道:“來人,來人——”
柳三娘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欺身在他身上,輕聲道:“李郎,奴家只想跟你說幾句悄悄話。你若是喊別人來,我就……嗯,先殺了你的寶貝兒子,再去把還沒進門的新娘子也殺了,讓你親家變仇家,你怕不怕?”
李天元渾身止不住發抖,不敢再做聲了。
柳三娘注視着他,輕聲道:“李郎,你愛過我麽?”
李天元沉默着,不敢回答。柳三娘輕輕地笑了,道:“我可是愛過你的,很深很深。我沒有爹娘,從小受盡冷眼,練舞時也挨過好多鞭子。直到你出現之後,我才知道好好地活着,被人珍惜是什麽感覺。那時候我是真的想跟你過一輩子,可是……那時候的李郎去了什麽地方呢?”
柳三娘看着他,輕輕搖頭,道:“你不是他。我的李郎已經不在了……這世上唯一愛過我的人已經死了。你是一具行屍走肉,活着跟死了沒什麽區別,還占着我李郎的身體做什麽?”
她的手輕輕搭在李天元的脖頸上,竟是要殺了他。李天元感到了一陣強烈的恐懼,他開口哀求,嗓子駭得都啞了。
“三娘,是我不好,這些年我一直自責,我不該那樣對你。就算咱們不能在一起,也該好聚好散。你別恨我了,算我求你。”
柳三娘的目光閃動,道:“到現在你還是覺得,不該跟我在一起?你難道就沒有一絲一毫後悔過?”
李天元靜了良久,啞聲道:“三娘,我是三代單傳,我沒辦法,我得生兒育女,讓家族傳承下去。你不是女人,你做不到。”
這些年裏,柳三娘也有過自欺欺人的幻想——如果當初李天元選擇了她,然後呢……以他那樣的性子,就算自己是個完全的女人,能為他傳宗接代,恐怕他也會厭倦自己。
這個人自私、懦弱,卻又出人意料的固執。就算死,他也不會對這個記恨了他一輩子的女人松口。仿佛知道死期已至,臨了他還要在她的傷口上撒一把鹽。
這麽多年殘存的一點希望細如游絲,在這一刻徹底繃斷了。
他不愛她,他沒愛過任何人,他只愛他自己。
而她的愛,是一場盛大的幻覺,持久的痛折磨了她半生。
這個人不值得,為了這樣一個人蹉跎了半生,何等可悲,又何等可笑。
柳三娘的手撫上了他的喉嚨,猛地用力。李天元睜大了眼,喉嚨裏發出咯咯的聲音,嘴裏湧出了血沫。他雙腳踢蹬,不住掙紮,想要呼救,卻已經發不出聲來了。
他的喉嚨被捏斷了,身子軟軟地倒了下去。柳三娘依舊把他抱在懷裏,臉頰緊緊地挨着他的臉。随着他的體溫漸漸消失,柳三娘的心也一點點空了。她親手殺了自己最愛也最恨的人,失去了活着的所有寄托。
她撫摸着李天元的臉,柔聲道:“這樣的你多乖。李郎,我再為你跳一支舞,好不好?”
李天元的眼大睜着,茫然地盯着上空。柳三娘輕輕地把他放下,把油燈扔在了地上,火苗沿着帷幔燒了起來,小火漸漸燒成了大火。柳三娘在火光中翩然起舞,臂上的披帛随着舞姿翩跹。
火光把她的影子照在牆上,映得十分動人。柳三娘許久沒有感覺自己這麽輕盈過,心空了,人也翩跹欲飛,要飛到更高更遠的地方,擺脫這具身軀,獲得真正的自由。
外頭有人察覺了火光,大聲喊道:“走水了,快來人——”
屋頂的橫梁都着了火,木頭帶着火苗砸了下來。李天元的身體燒了起來,柳三娘的衣裙也燒起來了。屋裏到處都是滾滾的濃煙,嗆得人難以呼吸。柳三娘靠着牆邊坐了下來,不住咳嗽。
這時房門被一把推開,鐵悍闖進來了。他一把拉起了柳三娘,道:“快走!”
柳三娘一把推開了他,道:“別管我!”
鐵悍吼道:“你瘋了,為了這個沒良心的狗東西,你要殉他?”
柳三娘滿臉淚痕,不知道是為了自己流淚,還是為了李天元。她啞聲道:“不用你管我!”
鐵悍怒道:“怎麽能不管,快跟我走!”
他說着一掌劈昏了柳三娘,把她扛在肩上,大步從火場裏離開了。
院子裏敲鑼打鼓,大聲喊着走水了,家仆們提着桶來撲火,一時間整個後院鬧哄哄的。李夫人聞聲趕來,見丈夫的書房燒了起來,臉色煞白,不由分說就要往裏沖。
一群人好不容易攔住她了,連聲道:“夫人別沖動!老爺的武功好,肯定已經逃出去了。想來是不小心打翻了燈火,不是什麽大事。”
李夫人終于被勸住了,焦急地在外頭等着。剛才她聽說有人要劫新娘子,兒子帶人去救了。後腳李天元的書房就燒起來了,說這些都是巧合,誰也不信。
她擔心兒子,又怕丈夫出事,在院中不斷踱步。良久火撲滅了,李夫人第一個沖進去,連聲道:“夫君,夫君!”
一堆灰燼中,有一具被燒焦的屍體。李夫人怔了良久,慢慢在屍體前俯下身,小聲道:“天元?”
屍體雖然被燒的焦黑,依稀還看得出是李天元的模樣。李夫人的眼淚湧了出來,放聲哭道:“天元,天元你怎麽能棄我而去!”
今天兒子大喜,李天元卻沒能看到這樁喜事,就這麽撒手人寰了。李夫人哭的肝腸寸斷,一口氣沒上來,昏了過去。
一群人湧上來,七手八腳地攙扶她。有人掐她人中,也有人喊道:“快請大夫!少爺呢,少爺回來了麽?”
有人道:“來了、來了,帶着新娘子剛進門。”
夫人昏倒了,所有人都指望管家吩咐。管家也焦頭爛額,道:“先別迎親了,出了這麽大事,改天再行禮罷。”
正說着話,李秋岳大步趕過來,見遍地焦黑,母親倒在地上,已經昏迷了。他連忙抱住母親,道:“娘,娘你怎麽了!”
有人道:“老夫人沒事,只是老爺……老爺他……”
李秋岳回過頭,順着那人的目光,看到了父親被燒焦的屍體。他整個人仿佛被猛然敲了一榔頭,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些年來,雖然李天元對他母子薄情,卻畢竟有親情在。真的失去了他,李秋岳竟感到一陣鑽心的痛楚,眼淚倏然掉了下來。
沈清和等人站在院中,見李家母子悲痛,一時間都沒有上前。
緊趕慢趕還是來遲了一步,柳三娘親手殺了她恨了半輩子的人。這筆債,李天元終歸是用命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