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極好,卻不想為我考慮得這般周全,倒是我多了心,你可別往心裏去。”廉姜親呈了筷,笑道:“菀菊哥哥,快入座罷,飯菜可都要涼了。”遂不分主次,共坐而食,如同親兄弟一般,不在話下。

浴畢,按例上了瓊脂膏子,菀菊收好和田玉并蒂青房長生縷,放于沈白枕邊,便落了绡帳,立起了桃花折枝疊屏,移燈而出,在外頭的小榻上睡下。誰知沈白有擇席之症,人雖在枕上,卻是覆去翻來,竟執意的睡不着,便不由得撫摸玉枕上的仙鶴騰雲的花案,或捏布老虎的胡須玩,又取了長生縷來看。這一來便益發精神,沈白見屋內月色朦胧,光暈團團,便推窗一看,卻是恍若明晝一般,便幹脆盤腿坐了,翻出《璇玑圖》來看。正細細咀嚼,忽聽得橫吹之聲一線飄來,幽婉清凄,似內含隐痛,訴天地離憂。許久又漸起悲亢,調聲愈高,交疊還轉,欲拟錐心泣血之音。沈白屏息聽着,又見手中回文錦繡,字字悱恻,不覺牽動愁腸,心道:“這是哪裏的笛聲?”不及細想,卻聽菀菊輕輕在外道:“公子還未睡麽?可是夜裏涼了?”沈白回道:“我不冷,菀菊哥哥你進來替我更衣。”菀菊道:“公子睡不着,可要掌燈麽?”說着擎着一盞蓮花背的蠟燈,披衣入內。

只見淡淡月暈之中,那紗窗描了兩朵合歡花,如同粉金扇兒,似于月光中微微搖曳,別有柔純靜美之感。沈白半倚在合歡折枝疊屏上,雙手托着那回文錦圖。一頭青絲不系如雲如瀑披了半身,微露着瑩白如雪的頸背。屋裏漸亮,沈白堪堪轉過面來,發披半面,睫如輕羽,正是鬓雲欲渡香腮雪的意味,就連菀菊也猛然看呆了。沈白見菀菊愣在那兒,正要說話,卻聽笛聲嗚嗚咽咽的收了,遂寥落笑道:“也不必更衣了,原說只有聞笛的,哪裏有看笛的。菀菊,你聽,這笛聲正笑我呢。”話音一落,卻又聽那悠遠之聲複起,沈白不覺一喜。菀菊替沈白收緊外袍,又倒了一杯滾滾的茶塞到他手裏,笑道:“這哪裏是笑話公子。”漸聞曲中不複前調之悲憫,頗有些悠揚灑脫之意,沈白也來了興致,便吩咐道:“取我的排雲來。”菀菊應聲,仔細将排雲琴依言置下。沈白正襟而坐,凝思閉目,撫琴相合。那笛聲仿佛凝滞了一分,又速速追來,舒暢歡快,竟有幾絲覓得知音之喜。鳳吹明透純澈,輕靈清越,桐弦清和淡雅,舒緩沉凝。然曲調從心,沈白起承轉合,自敘相思纏綿之意,而那笛聲唱和有度,通靈知性,仿佛明了沈白心思,遙以撫慰,教這沁涼如水的夜多了幾分暖意。漸漸笛音之中含了辭別之意,沈白心神領會,叮咚幾聲,敘了謝意乃止。菀菊笑道:“此曲甚好,只是夜已深了,公子不如就寝罷,可別累壞了身子。”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五回 不寐夜誰溫環佩冷 無名客鳳吹慰別情 下

卻說趙沛為着南江水災的事體,大宴當地富商,軟硬兼施,總算籌集了幾許物資。而未等稍作休息,又有來報說,蕪蘇山區有流匪出沒,疑似清流教衆。趙沛只得将當地官員拿來問話,又商讨布置了一番。待回到浣月樓已是醜時,卻聽樓上有琴聲幾縷,甚為清切,不覺胸中一動。一時興起,趙沛便屏退身邊人,趁着幾許醉意,獨上高樓自去尋月。步至房外,見那內室燭火搖曳,人影窸窣,趙沛心魂搖蕩,正要推門而入,卻聽那名喚作菀菊的仆人勸說沈白就寝,又聽沈白輕軟之聲,不覺醉意更甚,便對門高聲道:“沈公子還不就寝麽?莫非是高樓獨卧,孤枕難眠?”屋裏的二人聽了俱是一驚,沈白不解其意,只微微一笑,仔細将琴收好。而身邊的菀菊聽了,卻知那是杞王戲弄之語,苦于不得發作,只笑道:“多謝這位将士,仲夏本就悶熱,守夜更是辛苦,理應進屋喝杯涼茶去去暑氣,只是公子就寝了,多有不便,可要多多見諒才是。”趙沛一聽是那菀菊的聲音,酒也醒了一半,索性放低聲音,回道:“哪裏的話,勞您費心了,本是小的職責所在。既然公子安睡,便不打攪了。”只待屋裏人聲漸停,漆黑一片,趙沛才掉頭而去,心中卻道:“這沈白是個心思單純懦軟的,可這菀菊卻不是個好對付的主兒,若要嘗嘗沈白的好處,可要除掉這個菀菊才是。”

話說這蕪蘇城卻是南方一等一的繁華靈秀、富庶顯貴之地,歷朝歷代,蕪蘇城皆有南都之譽,人口稠密,街巷交集不說,更有九門百逵,八街四市,終日車馬喧嚣,熙來攘往。西市榆柳成陰,雜花相間,闾巷中繩,坊舍棋布,而崇義長街,沿設店肆市行,更是四方珍奇,皆所積集。而浣夢樓又是蕪蘇出了名的酒樓,自是建在市井最盛的西市崇義街上。這日,沈白閑來無事,便由菀菊、廉姜等人跟着,驅車在街上閑逛。因怕生事端,沈白不便下車賞玩,只得差了紅芙與青蕖下車詢問采買。雖在馬車上,卻也覺外頭商賈雲集,人聲鼎沸,撩簾子看時,阡陌交通皆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車內更是一片笑語不斷。

不消片刻,車裏便多了一堆精致新奇的玩具,什麽唐圖、連環鎖、難人木,又或是泥人、面人、陶人,亦有各色的吃食零嘴。沈白抱了滿懷,更是吃了一嘴兒。菀菊捧茶勸道:“公子可別吃了,吃得滿嘴都是糖屑,白白教人看了笑話。”沈白就着菀菊的手吃了一口茶,又往嘴裏丢了一粒去了核的腌梅子,一面大嚼,一面逼問道:“誰要笑我,誰要笑我!有什麽好笑的?”說着撲到菀菊腰間,兩手不住在他腋下肋間搔癢。菀菊心覺沈白竟像香雪一團,渾身清柔軟香,正覺可愛。菀菊這一愣,倒是教沈白占了上風。一時東躲西藏,菀菊仍不敵沈白魔爪,鬧得一身熱汗,只得一邊喘,一邊笑,放軟告饒道:“好了好了,我的小祖宗,可停手了罷!”沈白卻不停手,只從一邊紙包裏抓了一把荔枝軟糖冬瓜甜條塞了菀菊一嘴,又掀了車簾,從後邊摟着趕車的廉姜,喂了他一大塊桂花糕。廉姜道:“如今公子把熱鬧都看了,可要找個安靜的去處歇一歇?”沈白道:“可這兒有什麽好玩的麽?”青蕖道:“我聽路上有人說這西門外有一座青蓉山,那兒有個道觀,後頭是天然鑿成的湖,公子正好可以去避避暑氣。”沈白一聽,遂起了尋幽探秘之心,欣然而往。

待離了西市,人聲漸弭,沈白也覺疲累,便躺在車裏小憩。朦朦胧胧間,卻聽蟲鳴鳥語,山風幽嘯,大抵是到了青蓉山。又盹了半晌,只聽廉姜長籲一聲,馬車到一處碑前停下。菀菊替沈白戴上紗笠,又替他披了湖色折枝桃花素熙紗的披風,才扶着下了馬車。山上樹木參天,濃蔭覆地,端的是一片深幽涵碧,滿目滴翠流芳。石階若雪,苔痕如碧,頭頂古木,腳踏亂花,好一個秀美僻靜之地。幾人拾級而上,轉了一處路亭,便見着一道山門。正要進去,卻見兩邊寫着一副對聯,曰:“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沈白念了兩遍,兀自搖頭,微皺眉頭道:“這裏不好。”菀菊扶着沈白,笑說道:“咱們是沖着湖光山色而來,并非什麽牛鼻子老道士。紅芙已去前邊探路了,公子莫急。”走了幾步,林壑漸窮,豁然開朗,日光畢現,赫然一個大湖,水色澄碧,寒煙凝翠,佐以爛漫山花,幽微靈秀,又聽鳥鳴蟲語,寧靜滑緩,無不覺靈臺明淨一片,一身的溽暑濁氣也盡消了。沈白笑逐顏開,樂道:“這裏好,真是清靜,又極美。”信步走了片刻,更見大片桃林,許是因着山氣的緣故,竟是到了夏日才開放,滿眼的彤霞曉露,灼灼芳華,當真是目不交睫,美不勝收。沈白喜道:“美哉!美哉!世上若真有桃花源,也便是如此了!”說着要掀起紗簾來看。菀菊行到沈白面前,阻道:“公子,不可。”沈白笑道:“這裏又無他人,不必避嫌。”菀菊細看四周,近前只是廉姜,青蕖跟在後頭,紅芙則穿過花叢在前面探路,而杞王的精衛遠遠駐守,倒也無妨,這才将紗笠小心摘下。

行到近前,玩賞了桃花,又見碧波澄澈,水草豐美,更有小小魚兒恣意群游。沈白不禁看得癡了,蹲下身去,伸手相戲。小魚兒竟也有靈性一般啄食指尖,沈白覺得癢,心裏卻歡喜,仿佛回到了濯香館一般,歡聲道:“菀菊哥哥,你看你看!魚兒在吃我的指頭呢!”回眸對着菀菊一笑,榴齒粲然,雙頰暈紅,分外可人。菀菊自是伶俐的,立奉了一小包面果子,沈白抓了一把,碾碎了撒到水裏。巧的是湖上吹了一小陣風來,魚食盡撲到沈白頭面衣襟上,倒是淅淅瀝瀝沾了一身。沈白一怔,也不顧身上髒,只舔了舔唇上的糖屑,又笑着将魚食兜了撒到湖裏頭,歡喜的看着魚兒前來啄食争搶,自己衣裳打濕了也不知曉。菀菊在一旁看着,忍俊道:“公子,衣服髒了也就罷了,且用披風遮一遮;濕了可怎麽好,不如先去車裏換身衣服罷。”沈白卻笑道:“有沒有別人,拘什麽禮數!”菀菊微皺眉頭,只道:“只怕着了涼,便不好了。”沈白牽住菀菊衣角,央道:“哪裏會着涼,不信你摸摸我額頭,可都出汗了呢。”說着抓了菀菊的手就往臉上蹭,卻是一滴汗也沒有,只是比以往溫熱許多。菀菊替他抹了抹面,笑說道:“想來出來走走是好的,只是再不能貪玩。”沈白點頭若搗蒜,疊聲道:“是是是。”倒是一副在陸丘面前的學生模樣。菀菊見他耍寶,便伸手在他額上朱砂印子上彈了一下。沈白捂着眉心,笑道:“菀菊哥哥你真壞,竟學起阿彤來了!”此話一出,主仆兩人俱是一驚,其中滋味各在心頭。

這時,忽聽一線笛聲悠悠抛來,緊接着紅芙一聲驚呼,道:“公子,前面水中還有個亭子!還有一人在那兒吹笛!”沈白聽了,不禁一喜。未知這知音究竟是何許人也,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

第六回 訪幽山巧遇鐘子期 起邪心夜鑒白玉瓶 上

話說沈白與菀菊主仆二人正于湖邊玩笑打鬧,無意間道出了華彤之名,不免牽出各自心緒來。菀菊自覺僭越,大是愧疚,而沈白思及往事,別恨離愁俱上心頭,不覺握住別在腰間的彈弓,又想起臨別前一把胭脂糖,不覺癡癡問道:“也不知白叔叔送到沒有,他又吃了不吃?”菀菊窺了沈白一眼,見他癡茫楚楚的模樣,亦感酸澀,正想好言勸慰一番,可喉嚨卻如哽住了一般,半個字也說不出。

這時,一線笛聲自水灣那兒悠悠抛來,輕明靈透,清越悠然,仿佛作《欸乃》之曲。又聽樹影間紅芙一聲歡呼:“公子,前面水中還有個亭子!還有一人在那兒吹笛!”沈白凝神細聽,但覺起承轉合之間,別有意韻,不禁一喜,心道:“果真是那吹笛之人,可定要見上一見!”菀菊見他這般雀躍模樣,便忙替沈白戴上紗笠,附和道:“去亭子裏也好,又可歇息,又可喂魚,也可避風遮陽的。”只不待菀菊理好發髻,沈白已攜起菀菊的手一同快步過去,竟是腳步如飛,一面笑說道:“便是這山裏下雪,也礙不得了。”菀菊失笑道:“好是好,只慢些!”

青蓉山色清妍,岈然窪然,萦青缭白,聚望幽邃。沈白極目遠眺,自思道:“這亭子立于湖心,宛若蓬萊之玉樓,瑤池之瓊閣,定也有不凡之處。”待行到近處,果見此亭瘦颀翼然,迎風而立,又以竹橋東西相連,淩水而起,竟有幾分奇趣可玩的意思。更見山水皆青,亭子亦仿佛映成碧色,又有湖氣凝白,虛而繞之,兼之池鶴渡影,骈羽齊飛,不啻人間幻境。而亭子裏頭果真有個人橫笛而吹,好似玉樹臨風,立鶴照影。見他十六七歲年紀,作着道士打扮,一身黑色斜襟直裰,腳上着了雲履,廣袖飄飛,衣帶當風,很是出塵絕俗。待沈白穿花渡影,蜿蜒步至亭外,那玄衣道人似有所覺,也收了笛音,緩緩折過身來。只見他頭上束着逍遙巾,手中執着一支斑痕點點的竹笛,修眉鳳目,端的形容出衆;舉止不凡,兼有大家風度。二人四目相對,一時之間,竟都出了神。沈白不覺飛紅臉面,卻連禮數也忘了,只問他道:“我叫沈白,你叫什麽名字?”那青衣道人見他發絲微亂,髻子略歪,手裏捏着個紗笠,想是方才急匆匆摘下來的,只溫和一笑,揖道:“見過沈公子。”聲若玉振,更有英姿潇灑,态度從容,令沈白歆羨不已。那青衣道人見沈白如此,卻僅僅澹然一笑,徑自轉身去了。

自見了那玄衣道人,沈白一路上悶悶不樂,又怪自己莽撞,失了儀态,忘了作揖不說,竟将自己的乳名脫口而出,真是悔之晚矣!思及此,沈白方覺菀菊平日裏說的什麽規矩、禮數竟是大有益處的,又仰慕那道人的出塵氣度,倒覺得那個道觀竟仿佛也是個去處了。菀菊見沈白一臉怏怏,又是撅嘴,又是皺眉,便笑說道:“想來這些修身潔行的人必是有些脾氣的,行事大多也異于常人,公子何必這般挂心。”說着撩了簾子,接過青渠手裏熱騰騰的白糖包來,展開了油紙雙手奉上。沈白拈了一只,輕輕托在手心,只新奇的盯着,驚嘆道:“真小巧,還有一股子清香,想是菊花,真教人舍不得吃。”吮了吮嘴唇,又放了回去。原來那白糖包與別的不同,卻是小兔子模樣,眼睛用胭脂點了,耳朵卻是兩長片的粉紅花瓣兒,活靈活現的,可人得緊。這倒惹得菀菊笑了起來,說道:“舍不得做什麽?青渠足足等了一刻才買到的,公子若是不吃,他可要哭死了。”語畢,卻聽簾外的紅芙也替青蕖作起哭音,玩笑道:“公子且吃了吧,若是不吃,青渠便一頭碰死了!”只惹得青蕖支支吾吾,漲紅了臉踢了紅芙一腳。沈白被這話逗笑了,當即道了一聲佛號,笑說道:“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我可定要救你一救了!”說着将白糖包吃了一只,又将剩下的分給親随。

待回城之時,已是夕陽西下,赤霞遍空,映着天地色如熱炭一般。烏鴉立于枝頭,凄厲嘶鳴,忽的振翅而起,陰氣森森。沈白坐于車中,原與菀菊說這話,被這鳥兒一驚,細細聽來,竟然仿佛是“殺——殺——殺——”一般的聲音,竟于此陽和之候,肆肅殺之威。沈白吓得一身冷汗,撲到菀菊懷裏瑟瑟發抖。菀菊摟着沈白,溫言撫慰道:“勿怕勿怕,不過是些老鸹罷了,難道在谷裏頭沒見過?”又聽廉姜呼喝揮鞭,接着是一聲凄厲的慘叫,仿佛人聲。随即馬車又陡然一停,跟着車廂猛然一晃,沈白更是拼命的往菀菊懷裏拱。菀菊攬住沈白,冷着臉對着外面道:“怎麽停下來了?”廉姜在外頭應了一聲,道:“讓公子受驚了,廉姜下去瞧瞧。”言罷,廉姜便跳下車去。車馬已到了城門口,那門前躺着一名男子,血流披面,奄奄一息,男子邊上跪在一對母子,正嚎哭不止。三人皆是面黃肌瘦,衣衫粗陋,又背着包袱行李,大約是自南江災區輾轉投奔的難民。那婦人約莫三十歲模樣,縱然淪落至此,依稀頗有幾分姿色;那孩子只得六七歲,瘦骨嶙峋的,只涕泗橫流,含糊凄慘的喚着爹爹。菀菊面色一沉,忙護住沈白頭面,用手捂他的雙耳。朦胧之中,沈白只聽到“投奔親戚……城門關了……惹怒了将士……便一頭碰死了”幾句,仿佛見了淋漓鮮血一般,不覺心底一寒,又聽士兵威吓叫罵,那婦人孩兒在車外哭訴,一聲慘過一聲,更兼鴉鳴凄厲,心下愈加害怕,緊緊閉着眼睛縮在菀菊懷中,不敢動彈,更不敢細聽細想。菀菊心下不忍,卻也萬萬不敢逗留,只命青蕖将車上的吃食用油紙包了,又取一錠銀子,皆給了那對母子。孩子見了吃食,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撲了上去,狼吞虎咽的往嘴裏塞,真真是見者流淚。那婦人立跪了連連磕了好幾個響頭,千恩萬謝不提。

然誰知就是在城門前受了驚吓,沈白在夜裏發起熱來。請了随行的張太醫看了幾回,卻也不見痊愈,更兼募集善款一事尚未了結,一行人也只得在蕪蘇城裏再停駐幾日。而這短短幾日裏,南江水害更甚,洪水泛漲,山石崩裂數十處,毀倉壞庫,淹田沒地,蕩析離居,禍及周邊三郡九縣。眼看流民越聚越多,災區附近各地官員唯恐瘟疫蔓延,嚴禁饑民進城。蕪蘇城也只在城外設了粥鋪茅屋,赈濟捐輸,可是哪裏抵得住日益暴增的流民之數。一時間,竟是餓殍橫野,乞兒盈途,盜賊充斥,匪徒作亂,兼有地痞流氓仗着權勢強買民女、拐騙兒童的,真是天災人禍兩相催逼,只怕不出幾日便有陳勝吳廣之輩斬木為兵,揭竿為旗了。思及此況,趙沛也覺入京計劃有欠妥當,只得在城裏停駐幾日,再作打算。所謂有得有失,趙沛竟也和沈白混熟了,二人也時常手談幾局,聊以解悶。只是沈白孩子心性,見了趙沛捎了有趣的過來,或是說了什麽奇聞異事,自是十分的歡喜,若是幾日不見了,又清清淡淡的,更有時沈白對那店裏掌燈的小厮竟比對趙沛還好些。趙沛又是納罕,又是無奈,甚至覺得自己這幾日的心思,還不如學唐寅做個家丁便宜,也好過如今整日裏煎熬的。

作者有話要說:

第六回 訪幽山巧遇鐘子期 起邪心夜鑒白玉瓶 下

這日午後,沈白才睡過中覺,賴在小榻上犯懶。菀菊撩了珠簾進去,伺候他吃藥。但見他一襲素白軟羅長衣逶迤在地,在桌邊怏怏的托腮坐着,恍若輕雲出岫,柔煙淡霭。桌上放着的裏頭朱漆盤子裏盛着冰湃了的果子,一柄冷金湘妃竹折扇放在邊上,題的是歐陽永叔的《踏莎行·候館梅殘》。見菀菊進了來,沈白皺着眉道:“這藥苦得很,先擱着罷。”又咳了幾聲。菀菊将碗盞擱在桌上,笑着勸說道:“早知公子不願吃那儒醫開的藥,今早特化了枇杷膏子,制了蜜露。現溫了吃正好,不如趁着吃了?”沈白拿手指去纏扇柄上的流蘇,玩了幾下,益發悶悶不樂,抱怨道:“這幾日每日吃了飯就是吃藥,又不能吃蜜餞果子,舌頭不是苦得發麻,就是淡淡的沒味兒!”言罷,将頭轉到一邊枕在臂上,不做聲了。菀菊見他這般耍小性兒,不禁暗笑,卻道:“除了這蜜露之外,菀菊還藏了幾粒胭脂糖,公子可願嘗嘗?”一聽這話,沈白立來了精神,攀着菀菊的手臂,嬌聲央道:“糖呢?糖呢?哪裏得的好東西竟不告訴我!若是給了我,我什麽都依你的!”又好哥哥、好哥哥的亂叫,弄得菀菊心軟如綢沒了轍,只彎腰捏了捏沈白的小臉,囑道:“吃糖可以,卻要先把這蜜露喝了,我才放心。”沈白嘟嘟嘴,雖是不情不願,到底喝了半盞。菀菊這才從袖籠裏取出一個鼓鼓的小紙包。見那一顆顆疊得老高的玫瑰胭脂糖,沈白眼中放出光來,一下撲到糖上,歡呼道:“還是菀菊哥哥最疼我!”說着先塞了一顆到菀菊口裏,又丢了一粒自己吃,不想卻一口咬到了舌尖,疼得眼淚刷得流下來。菀菊急道:“我的小祖宗,待身子好了可少不得你吃的——唉!快讓讓我瞧瞧!”沈白顫顫張了嘴,只見舌尖上鮮紅的兩個牙印。見此慘狀,菀菊不由一慌,大叫道:“來人!快請太醫!快請張昇張太醫!”外頭的青蕖聽了,忙竄下樓去通傳。

約莫過了半炷香的時間,青蕖進來報說張太醫到了。菀菊立即延他入內。沈白躺在床上淚痕未幹,眼中亦頗有懼色,一面慘兮兮的吐着舌頭,一面含糊說道:“有勞了。”模樣真是教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一路上聽青蕖說了大概,張昇竟是面沉如水,一如平日。可他身後的藥童怎有如此定色,見了實狀,不禁大笑,又見沈白的目光在他面上忿忿一戳,忙憋了回去。瞧了片刻,張昇便道:“傷勢并不很重。只是傷在舌上,這幾日不易說話,進食也需注意些個。”菀菊又扶出沈白的一只手來,擱在脈枕上。張昇診了好一回兒,又換另一只手也診了,才起了身出了內室。菀菊立跟了出來,憂心道:“敢問先生,我家公子可有大礙?”張昇道:“敷舌的藥散倒是有現成的;傷寒未愈,加上牙疼,也須忌嘴;只怕如此一來,沈公子是定要變成一朵黃連的了!”菀菊聽了,不禁自責,又引張昇入書房吃茶開方。待張昇親自給沈白敷了藥,卻是晚飯時分,又留下吃飯才走。

又說趙沛前腳踏入浣月樓,見張昇出來,不由腳下一停,便問道:“可是雪童病情有變?”張昇行禮問安,方回道:“回禀殿下,沈公子無大礙,只是……”以話未完,又脫口大笑。趙沛心下一急,但問道:“究竟傷勢如何?要不要緊?”張昇才強忍了笑意,将沈白吃糖咬舌的好笑事兒一一說了。趙沛一聽,也不覺笑了半晌,道:“原是我害的,可得給雪童賠個罪!”又閑話幾句,才上樓去。沈白吐着舌,點了藥散,正坐在榻上甩腿。趙沛一瞧,哈哈大笑,惹得沈白兩靥生暈,只得用一雙盈盈的眸子瞪着他。趙沛忙止住笑意,揖道:“小王失儀了,沈公子莫怪!莫怪!”又問沈白現吃什麽藥,敷什麽散,可全讓張昇瞧過雲雲,菀菊一一答了。趙沛聽罷,悔道:“害得雪童如此模樣,真是該打該打!早知如此,我也不千裏迢迢問你的阿彤讨糖了!”沈白一聽華彤二字,兩眼竟有些發癡,喃喃道:“子珅當真去了?”趙沛點了點頭,嘆道:“煙雨樓主最是乖戾,我還被他羞辱了一番呢!”原本是信口胡謅的,誰知沈白一聽竟當了真,當即心下一酸。菀菊早呈上紙筆,沈白垂睫半晌,方寫道:“他可說了什麽?”筆尖纏綿,正是相思萦繞。趙沛不覺心下一動,含笑說道:“那是自然。不過華公子另有要事交代菀菊,容我先說了,再同你細話一番,可好?”沈白自是放菀菊去了,要他快去快回,只是過了半天不見回來,不覺想起雅蒜來,立時有些惴惴,便立即喚青渠紅芙前去催促。哪知這一去,竟也是有去無回,但見外頭月黑風高,手裏的玫瑰露也涼了,忽來幾聲悶雷,繼而寂靜如死,沈白更是驚懼。

卻說安頓了菀菊等人,趙沛自是神清氣爽,把主意打定,便推入門來。只見沈白踮足站在那《掩屏戲美圖》下,一手掇着紗罩,一手正顫巍巍拿了火折子去引那紅燭。趙沛不禁笑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沈白倉皇回頭,仿佛見了救星一般,快步上前,道:“子珅!菀菊他們怎麽不見回來?”一時袖動香浮,趙沛無比受用,說道:“我将事體交代了,又見他們個個辛苦,便賞了他們一桌酒席,這下正鬧着呢!”說着扶了沈白的肩膀,果覺酥軟可愛,不覺心中一蕩。沈白立松了口氣,只無聲喃喃道:“原來是背着我吃酒去了。”又想起這幾日菀菊等人真真為自己操碎了心,倒也是理應賞罰分明的,不覺一笑。趙沛見了,隐興高揚,低聲道:“華公子特特交了一件物事要我轉交與你。”沈白聽了,卻把眼圈紅了,心下酸疼一片。趙沛瞅了沈白半晌,暗暗生驚,尋思道:“我當此二人是知音之交,卻不想這沈馥竟與華彤……”只見沈白提筆在紙上寫道:“是什麽?”趙沛一笑,攤開手掌,竟如變戲法一般變出一只三寸大小的白玉瓶來,柔聲道:“就是這個小瓶子,說是你愛的。”沈白雙手接過,當即一喜,心道:“可不就是玫瑰露的瓶子!”遂捂入掌心,緊緊貼在胸口,眸色缱绻,雙靥紅暈,果見一往情深。不知怎地,趙沛見沈白如此模樣,妒火驟起,然面上依舊無二,只勸道:“這是新鮮的,此時飲用最妙,可別辜負了他一番心意。”沈白點了點頭,正要取桌上的清水兌了飲,卻不想趙沛竟急急的道:“已是成的了,快些喝了罷。”

沈白覺得奇怪,又想趙沛也是好心,便不假深思旋開了銀蓋。卻不防趙沛竟一把扣住沈白下颌,強行灌他。推搡咳喘之間,那瓶子裏的東西一股腦兒滾下喉去。沈白只覺一股甜膩滋味直沖入腹,又騰起熱氣向四肢百骸湧去。且不說雙腳踏雲一般,腦袋更是昏沉遲鈍,正如堕雲煙迷陣。趙沛堪堪接住沈白,兩眼發綠,唇畔露出一絲獰笑。

不知趙沛此舉究竟作何光景,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七回 遭悍匪逢緣點靈犀 出惡氣遺珠伏大禍 上

話說沈白見了華彤所贈的白玉瓶大為欣喜,哪裏知道正要仰頭飲下,趙沛竟強行來灌。不過須臾,沈白便覺暈眩無力,身子好似棉花暄軟,思緒更如駕霧騰雲,渾不知今夕何夕。一觸床鋪,便徑自攬住布老虎,瞑目欲睡。趙沛一笑,心下再無猶疑,欺身而上。只覺奇香更甚,這沈白竟是遍體清芬,與平日裏見的清香大不一樣,觸手一摸,又是滿掌的瓊肌雪膚,說不出的嬌滑香軟。趙沛雖也是閱人無數,可沈白這般的真是從未見過,可謂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一時口幹舌燥,心癢難耐,心下又止不住想道:“且說他是雪團作的,竟沒有數九天裏的寒氣;說是玉雕的,又偏偏滿身的香氣;說是花變的,可天底下哪裏來這般要人性命的花香!——是了,這沈馥定是什麽天上的神仙!”

又說沈白衣帶漸寬,燥熱熏然,卻想起與華彤初試雲雨的光景,不覺心頭一熱,口內喃喃起阿彤來,待看清來人,卻不由得惱道:“子珅你做甚?”又喚菀菊等人。趙沛笑道:“這裏除了你我,可再無他人了!”沈白昏昏沉沉,只隐約覺得身陷險境,便胡亂反抗起來。見他面若胭脂,口齒不清,随之而來的拳頭也如棉花一般,趙沛益發來興,握住那對凝雪皓腕,順勢在他頸上親了親,信口道:“雪童還是從了本王罷!待你将來還了俗,就作本王的正君可好?”沈白渾身燥熱難當,聽着耳邊音詞卻不解其意,只含糊道:“你……走開……走開!”趙沛置若罔聞,稍一摸索,觸手濡濕,不覺譏諷道:“竟要本王走?只怕本王一走,雪童就要活活憋死了!”說罷,猶自銜了那薄嫩耳垂,把手伸将下去,肆意揉挊起來。

沈白一聲嘤咛,竟再無別話。再看他眉頭欲解欲松,雙腿摩挲,腰扭若蛇,正值情動,趙沛擡眼一笑,在那濕濡柔韌之處随手一抹,便撩了下擺,喝道:“本王這就給你個痛快!”沈白一聽,卻似頭頂炸開一聲響雷,無奈心急如焚,卻無可動彈,更兼內火煎熬,唯有啜泣流淚而已。趙沛一見,卻作海棠含露,紅粉香膩;梨花帶雨,素面冰心,柔聲哄道:“小雪童可別惱,等你成了本王的人,本王定好好待你!”說着覆身上去。可這沈白卻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摸着博古架上的瓷缸,向趙沛砸去。趙沛微一側身便輕巧躲過,正待發作,沈白卻又軟軟滑回榻上。趙沛怒意乍起,道:“原當你生澀,竟也懂得欲拒還迎的道理,本王也不必顧及那許多了!”沈白不明所以,心下卻是又氣又急,無奈身乏體軟,想是方才那一記已是竭盡全力,眼下再無法動彈,當真又驚又怒,無奈口不能言,只得拿那雙春水似的眸子瞪着趙沛。然這實實在在的羞憤委屈落到趙沛眼裏,卻成了欲述柔情,便是滔天的怒火也盡化繞指柔了。

古有雲:“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強也。”趙沛蓄謀已久,一朝得手,可謂快哉。誰知此時,卻聽得一聲巨響,遂見瓦礫嘩然,塵土激揚,房頂上竟破了個大窟窿。緊接着一黑影縱身而落,但聞尖嘯破空,即見一道寒光直逼趙沛頸項。說時遲那時快,趙沛點地飛身,躲開一丈遠。而耳鬓的一縷發絲悠悠落地,俨然為劍氣所傷。那刺客使得是長劍并短刀,攻守兼備,密不透風。趙沛旋身頻閃,疾步生風,只恨屋內竟無一物可替作兵刃。眼見劍光紛至沓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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