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此事關系煙雨樓上下,沈白年紀雖幼,卻也懂得一榮俱榮,一損皆損的道理,縱然心有不甘,卻也願往。

又因見了雅蒜對着舊衣物暗自悲泣,沈白胸中總有一股酸楚,但幾番追問,雅蒜欲說還休,反倒教沈白自覺咄咄逼人,自讨沒趣。時日一多,又加上病着,也将這事給忘了。眼下華彤命人收拾起四季衣物,沈白坐在美人榻上看着衆人忙活,又見了那件舊年裏的紫貂裘,不禁小聲啜泣。華彤見清淚串疊,珍珠滿裳,不覺情腸寸斷,只恨不得揚鞭飛馬,立時攜了他的阿白海角天涯。沈白垂淚半晌,才就着華彤的手拿帕子拭淚,又環顧四周,說道:“許久不見雅蒜了,可是到哪裏貪玩去了?”廉姜恰奉了茶來,聽沈白這樣一說,也不覺生怪,“自中午見過他與華公子說話,我竟也大半日沒見他了。”沈白回想今日與華彤一番說話,不祥之感益盛,忙命了幾個小厮去找尋。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便有人倉皇來報。沈白手下一顫,茶碗落了地,直摔得粉碎。廉姜沖那小厮喝道:“大驚小怪的驚着公子,還不快快賠罪!”那小厮聽了,忙跪下身來,連連磕了幾個頭,一張口便道出個晴天霹靂,“後院井裏發現一具屍首,說是……說是雅蒜哥哥!”沈白一聽,猛然站起,又覺眼前一黑,一頭栽倒,不省人事。

又說這邊廂華彤聽聞有人落井,唯恐吓着沈白,立時抛下一切,趕至濯香館。屋裏燈火通明,丫鬟小厮進進出出,一片忙亂。菀菊早已前來料理,也請了道士法師執香披衣的在後院做法。華彤忽至,菀菊忙迎上去禀道:“已證實了,卻是雅蒜不錯。”華彤如焚如釜,哪裏還有心細究此事,因忙問道:“阿白他現下如何?聽說厥了過去,現下可醒了?要不要緊?”菀菊如實回道:“沈公子已醒了,只一味傷心流淚,怎麽也勸不好。”華彤一聽,凝眉不悅,道:“阿白瞧見了那屍首?”菀菊忙答道:“哪裏敢教沈公子看見,已命人在後山埋了。”華彤颔首,“好好安葬了,也不枉他這份忠心。”頓了頓,又問,“可察看了他的居所?”菀菊回道:“他屋裏幹淨,只在沈公子的枕函裏頭尋見這個。”便從袖裏取出一封信來。華收在懷中,道:“可別教阿白知道了。”說罷,一徑往裏去。

但見沈白滿面淚痕,哽噎難絕。廉姜喂了沈白些許湯藥,倒教盡數吐到地上。華彤撩了珠簾進來,見到沈白眼底嫣紅,眉目楚楚,不由心裏一酸。沈白忙疊聲急問:“阿彤阿彤,雅蒜怎麽好好的卻落井死了呢?”華彤接了廉姜的茶,服侍沈白漱口,道:“菀菊已經前去料理了,還請了師父過來看。”沈白漱了口,吐在漱盂裏,又掏心掏肺的咳了半晌。華彤瞧他這般,自是心疼不已,好言勸慰,百般安撫自不必說。剛巧這時候,菀菊打簾子進了來,大聲回禀道:“已請法師看過了,說是後院裏有了不幹淨的東西,雅蒜怕就是被這些東西攝了魂魄,才落井丢掉了性命;如今上了法器黃符,已将那不幹淨的驅了,還請公子放心。”沈白一聽,又想起白日光景,竟是面色如紙,因自責道:“都是我的不是,若非我今日小性,嚷着要吃那什麽稀奇的果子,雅蒜也不會……”一話未完,又怔怔出起神來,更是哀恸難安,随即又哭又鬧,滿嘴的說起胡話來。華彤心如錐刺,忙忙将他摟在懷裏,又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才哄着沈白服了藥,只守着他睡去了,方離開濯香館。過了兩日,沈白依舊日夜驚惶,不思飲食,經禦醫診治了,竟是憂懼成疾,就連上京之事也耽擱了,只得改為六月初上京。

展眼入了夏,早派人粘了蟬,沈白夜裏依舊睡的極不安穩,反反複複的醒了幾次,夢裏不是雅蒜落井他未施以援手,便是往日與雅蒜歡樂笑鬧如今好景難再。濯香館裏本由雅蒜主事,如今他失足死了,也引起諸多不便來。華彤見菀菊年近弱冠,生得清秀,心思缜密,做事也穩重,便将他調至濯香館,照料沈白飲食起居。而華彤一得了空,便趕往濯香館與沈白說笑解悶,一日三餐也是陪着的。各種稀奇的玩意兒也不曾停過,什麽絹偶、竹屋、木雕,還有玉連環之類,只盼着沈白可放寬了心,安心養病。

這一日,天未大亮,沈白便早早的醒了,汗濕重衣不說,雙頰上尤有清淚殘痕,俨然是心有餘悸。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昏昏沉沉一片,竟又想起那日冬夜裏雅蒜說再不能服侍他,如今連性命也丢了,免不了又是一陣悲傷難過,徑自落了幾滴淚。躺了大半個時辰,沈白才喚了菀菊進去服侍。一時洗漱完畢,菀菊替沈白束發。沈白閉目微仰,面上竟是少有安心舒緩,覺着頭上一梳一篦,只軟軟道:“雅蒜哥哥,早膳可備了?我想吃山藥蜜豆糕。”甫出口,便覺失言,心中又是一酸,眼圈也紅了大半。菀菊聽了,依舊穩穩的将五瓣梅白玉簪給沈白插上,含笑說道:“回公子的話,早備下了,還有玫瑰餅和蔥香卷子。今日廚房也備了燕窩粥,是上好的金絲血燕,昨晚上主子特特送來的,最是益氣補身,公子便是不痛快,卻也要勉強吃幾口。”沈白緩緩颔首,眼中不覺又添上幾絲憂戚。菀菊輕輕勸道:“公子心性純善,才憂思成疾,如今此事已過去多日,若是公子還是如此,豈不是教亡者心中不安麽?”聞言,沈白心腸大恸,又落了幾滴眼淚,菀菊忙取暖巾擦了,好生勸慰。沈白按了菀菊的手,強笑道:“菀菊哥哥,我身子不好,也愛胡鬧,這幾日也多虧你照料我,多謝你。”菀菊笑回道:“這是菀菊分內之事,公子不必挂心。公子應好好調養身子,快些好了才是。”沈白又思極夢中雅蒜對自己也這般好,不由含淚一笑,強壓了愁緒,又命人添了幾道素日頗喜的小菜與點心。

未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

第四回 感芬馥情贈白香譜 傷離別淚遺胭脂糖 上

将養了數日,沈白身子也好了大半,又有菀菊、廉姜陪伴勸解,漸也釋然。因長日無聊,想着焉湖裏荷花也開了,便下帖請了陸丘、梅子修過來泛舟賞蓮。這日,用過了早膳,沈白一身月白深衣,頭上一枚素簪,早早在湖心亭子裏坐了,親***香烹茶以候雅客。不過多時,陸、梅二人便來了。陸丘捎了兩包冬瓜糖與甜杏脯,還沒來得及交給菀菊,已被沈白偷着吃了一把。梅子修則送了一對并蒂荷形狀的紙花,紮得十分精妙可愛,只向沈白笑道:“這是春日裏,繡裏芍藥會上買的,千裏而來,雪童可要笑納了。”沈白笑道:“癯仙哥哥選的自然別致,不枉我準備這茶,可瑣碎死了。”說着,恭恭敬敬的為陸、梅二人各斟了一杯。梅子修細細吃了,果覺輕浮無比,清滿乾坤。沈白眉開眼笑,道:“今早上教廉姜挖出來的,若不是那時候陸先生心細作下了記號,可又是一番好找。”陸丘亦是贊賞不絕,卻道:“這是借花獻佛,天公作美才得一縷清芳,況且雪童年年如此,如何能作數?”沈白嘻嘻一笑,道:“早知陸先生不會輕易饒過,這幾日我可沒有偷懶,研習一曲,略有小成,現下獻醜了。”便命人取了排雲來。

沈白心不外想,閉目而鼓。一時三尺瑤琴,五調宮音,七根素弦,十指攏撚,便似這天地之間,唯有一縷琴音如訴,清柔淡遠。曲畢,又聽他輕輕吟道:“落盡梨花春又了,小池嬌荷,翠色和煙渺。”梅子修撫掌,問道:“也不枉彤表哥費盡心機尋來好木,親自斫成此琴。”便問是何曲。沈白不疾不徐吃了茶,卻沖着陸丘笑道:“慚愧慚愧,大約要被先生打手心。”吮了吮嘴唇,眼睛骨碌碌一轉,又說道:“或改做《春抄》罷了,暖風熏着全沒了意思。”陸丘掩口飲了茶,只道:“雪童自來鼓琴只為抒發胸臆,只是這琴到底是清心之物,到還是在山巅、水涯邊上才好。”

正聚着,不料竟下起雨來,泛舟只得作罷。三人觀了一會兒雨,又做了幾句詩,便回屋敘話。菀菊吩咐廚房燒了姜湯,衆人吃了,方正式坐下。沈白攀着窗欄,望着拳拳碧綠,道:“等下摘些荷葉來包飯吃,雨水清甜,荷香解意,定然可口。”陸丘只笑着點他的鼻子,哂道:“饕餮。”廉姜聽了,探過頭來,呵呵笑道:“可別說,前些日子裏,公子胃口好了些,半夜醒來直嚷着要臘肉吃。我巴巴的搭了梯子從梁上取下,命廚房蒸好送了來,公子又要什麽胭脂鵝肝吃,真是……”沈白停了手裏的杏脯,嗫嚅道:“我也用了幾片臘肉,不過多吃了幾塊鵝肝罷了,有什麽好說的。”衆人皆是大笑,又說起沈白小時候的事體,陸丘嘆道:“一眨眼雪童竟也大了,原還是牽着我衣角學步的奶娃娃呢。”說得沈白面頰略有些紅,思及兒時之事,卻也歡喜。梅子修笑道:“這不好笑,好笑的是第一次見我還要我抱,那時候阿白始龀,也有八歲了。”說着那眼斜觑沈白,沈白當即雙頰飛紅,又聽梅子修喚他乳名更是羞得沒處躲了,只嚷了一句“癯仙哥哥!”便将臉埋在陸丘懷裏,耳尖都紅了。菀菊聽了,也來了興致,笑說道:“那我也說一個,只請公子別惱。”不等沈白阻止,梅子修便笑說道:“且說且說。”廉姜忙掇了個繡墩,教菀菊坐下。只聽他清清嗓子,道:“這約莫是公子九歲夏天的事了。那會子公子怕熱怕得緊,便随了主子在後山的清涼居避暑。到了半夜雷霆急雨,公子便跑到主子屋裏頭,又是驚又是怕,主子費了好大勁兒才勸好。”沈白紅着臉,辯白道:“山雨可怕,我受驚了也是有的。”菀菊抿嘴一笑,道:“好笑的公子可不知道。當時我就睡在塌下,公子一溜跑進來,可一腳揣在我心口。好在公子輕輕巧巧的,否則險些踩死我呢!”衆人聞言,俱是一笑;梅子修更是大笑不止。沈白紅着臉賠不是,又去揉菀菊舊傷處,不在話下。

卻說月末上京,漸也到了五月中,菀菊零零碎碎的收拾起來。用過晚膳,绮枝侍候丸藥,沈白便倚在美人榻上,摟着布老虎,一手捋着老虎胡須,一手懶懶的吃着零嘴,見菀菊忙忙碌碌,團團轉轉,只道:“菀菊哥哥,還有好幾日呢,整日忙着沒完,也歇歇罷。”菀菊抱着厚厚一疊秋冬衣物,卻笑說道:“可不是我說公子,少了哪一樣,可吃得好睡得好?別說四季衣裳鞋襪,各色吃食零嘴,單說藥這一件,什麽丹丸膏散的,公子這身子骨能離了哪樣?若是磕了碰了,紫金化瘀膏、珍珠卻痕膠之類也是少不了的。”沈白思來想去,倒也覺有理,只道:“藥總是要帶,衣裳帶上一箱也足了。只是鞋子帶了八雙,未免多了些,要我說,一年四季,帶上四雙就夠了;還有枕頭也不用那麽多,帶上老虎和仙鶴也就好了。”聞言,菀菊笑着搖頭正要反駁,沈白又嚷嚷道:“好了好了,就聽你的,只是現下陪我說說話,看你忙個沒完,我卻悶得慌。”說着喚了門外的丫鬟,道:“弄些鴨信和鹌鹑蛋來,還有竹露。”菀菊又補道:“前些日子不是進了梨花露麽,也一并溫些來。”沈白笑起來,說道:“還是菀菊哥哥想得周到。”說着,又下了榻取了一粒玫瑰胭脂糖塞到菀菊口裏,卻惹得菀菊急道:“我的小祖宗,天雖熱了,可你這身子弱得跟只貓似的,怎麽受得住!”

正說着,華彤已進了來,一把将沈白抱到美人榻上,去捂他的那雙小腳,正是冰涼如玉,不覺厲色道:“等到了京城,看還有沒有人這麽服侍你!”沈白心裏一怕,登時眼中噙了淚,吓得不敢言語。華彤捏着沈白微涼的小腳,替他穿上軟绫小襪,待他擡頭,才瞧見他一臉的委屈,當即摟他在懷,道:“都怪我不好,該打該打。”沈白破涕為笑,眼珠一溜,卻道:“我只罰你吃光這碟子玫瑰胭脂糖。”菀菊不覺暗笑,擺了盤盞,便識趣的退了。華彤素來不喜甜食,沈白有意為難,只像扭股兒糖似的撒嬌,便瞧他眼角尤帶着紅暈,眸中盡是刁蠻之色,心下也是一片哀憐,兼之他沐浴剛畢,正如碧桃合露,白梨煙潤,愈發顯得遍體清芬。華彤又與他闊別多日,不覺心思纏綿起來,攬住沈白嬌軟的腰肢。沈白也思念得緊,兩只眼直直凝注在華彤身上,又癡又貪。華彤心思一轉,笑說道:“教我吃也可,只是要吃你唇上的胭脂。”沈白一呆,不覺伸手去摸自己的唇,癡癡道:“哪裏有胭脂,绮枝姐姐唇上才有呢。”話未完,華彤俯身一吻,甚是滿足,道:“可吃到了,又香又軟,跟酥花似的。”沈白立時頰染薄胭,輕輕道:“阿彤,你……”華彤思之欲狂,當機立斷,張口便含住那紅潤耳珠,含糊的道:“阿白,阿白,我想你。”一時四唇相接,難舍難分。沈白早酥了半邊身子,跌軟在華彤懷中,一頭青絲也散了他一身。華彤情動非常,指頭早已撥開衣物,去撫沈白腰肢,心頭一片柔軟甜蜜。長吻畢,沈白喘了半天,擡起眼簾,望向華彤,小臉仿若美玉生暈,只瞧得修眉愈翠,菱唇愈朱。華彤摸出瓷桃,放到沈白跟前,撚住粉紅桃尖,輕輕開啓。不想裏頭竟是別有洞天,只見兩個小人抱卧花間,下體相接,眼波媚渙。沈白遂思及那日未竟之事,轟然雙頰噴紅,咬了咬唇,羞道:“阿彤,你可是要做那事?”華彤合上瓷桃,微微一笑,只輕撫沈白鬓發,便将他依舊抱在膝上,抵住他鬓角,閉上雙眸。沈白便也拿雙手繞住他脖頸,如常賴在他懷裏。

作者有話要說:

第四回 感芬馥情贈白香譜 傷離別淚遺胭脂糖 下

忽地嗅到一絲香氣,沈白不覺笑道:“詩裏說‘陶令籬邊色,羅含宅裏香。’約莫就是阿彤身上的意味了。”【注:出自李商隐《菊花》】華彤一聽,也擡手聞了袖口,道:“前日裏經手了幾盆金雨卷簾、寒窟吐翠之類。”又執起沈白的手,自那袖口深深一嗅,解頤道:“你這兒才是滿袖天香。”沈白聽了,不覺一笑,繼而又是一憂,眼底也生出幾顆晶瑩,哽咽道:“再過幾日便要……我舍不得你。”聞言,華彤喉頭一澀,勉力道:“若是得閑,我便去那兒看你。永安并不是很遠,至于淩雲峰……大約也是個好去處。”沈白一聽,便想起陸丘教的詩,輕輕吟道:“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潺。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注:出自王維《辋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只是離情滿懷,豈是一語可遣?見沈白低垂眼簾,失了言語,華彤自懷裏取出一把極精巧的木彈弓,含笑道:“山上鳥獸衆多,只管拿這個應付。”沈白眼睛一亮,卻又覺鼻根一酸,嗔道:“原先不讓我玩,眼下卻教我一人玩。”說着,倒真委屈得把眼圈紅了大半。華彤知他性子,忙摟緊他哄了幾句。沈白這才霁顏,讨要彈丸。只見華彤掏出一個極精致的小繡囊,囊中裝了滿滿的合浦明珠,顆顆盈寸,瑩潤無瑕。沈白一見,卻随手棄了,把小臉一皺,道:“阿彤你笑話我……”話未完,已又氣又悲的掉了兩滴淚來。華彤一聽,已知裏面必有什麽故典,直嘆書到用時方恨少,忙忙表白:“我哪裏曉得!只想着便有鳥雀驚擾,你也必不願傷它,定是要射那枝葉示警,故此才用了這個。罷了罷了,不如替做金丸?不妥,那韓嫣……”華彤憂心如焚,沈白在手指縫裏瞧見,心下正如蜜一般甜,再繃不住,樂得笑出聲來,又伸出手指在臉上羞他,道:“不知随侯,倒曉王孫,阿彤也跟陸先生學學罷!”華彤一聽,不覺氣結而笑,只将他抓在懷裏,狠狠厮磨了一番。沈白将彈弓并繡囊一并捉在手裏,一雙清澈大眼只把華彤映住,兩瓣軟糯菱唇更是貪戀歡喜,只引得華彤難舍難分。待到二更,華彤方服侍沈白睡了,從此月白人靜,一夜無話。

到了廿七這一日,杞王趙沛與一應宮使前來接沈白入京。濯香館外頭站了兩排精衛,趙沛一襲蟒圖靛藍暗紋鍛袍,腰上系着九聯碧玉宮縧,頭戴着十二顆東珠的玉冠,悠悠坐在前院裏喝茶。此時,一應用物早已清點裝箱,在廉姜的督導之下放入車中。前日裏梅子修與陸丘合并送來了一副回文詩圖,讓沈白在路上聊以解悶。廉姜便命随行的青芙紅蕖兩個童仆收了箱,安置妥當。見着天色,菀菊又取了件湖色折枝桃花素熙紗的披風出來,取了些點心果脯之類的吃食,用黑漆描金海棠提匣裝了,放進車裏,預備着沈白路上用。沈白穿了一襲石青煙緞曲裾袍,腰上系着芙蓉縧,綴着竹梅雙喜翡翠玉佩,外罩着素色月影紗禪衣,項上挂着和田玉并蒂青房長生縷,立于廊下,帶着一頂紗笠遮面,挾着小彈弓,踮足眺望着濯香館外頭。忽見绮枝執着一個紅漆纏枝蓮花紋食盒轉入月洞門,因問道:“绮枝姐姐,可看見了阿彤,他為何不來送我?”绮枝笑回道:“今日樓主一早便出門了,怕是不能來了。”沈白一聽,神色黯然,咬住下唇,再不言語。腳下桐階照影,苔痕點點,恰似離人淚。

廉姜、菀菊扶了沈白上車。一同坐定,當下十部馬車,頭連尾接,宛若游龍般直向山下去。沈白頗有些怏怏,一動不動的在布老虎上歪着,忽聽馬蹄聲漸進,不覺喜上眉梢,忙掀開簾子,卻是白頭翁奔馳而來,“沈公子,主子不能親來,只教我将這匣子交予你,望公子萬萬珍重。”遂将一黑漆精雕梅花紋的匣子遞予沈白。卻是一部琴譜,扉頁是新補的,上面寫了“白香”二字,頁腳還壓着一朵胭脂色的玫瑰,沈白心中抽痛,紅着眼道:“阿彤可還有其他話對我說麽?”白頭翁笑道:“主子只說,望沈公子萬萬保重身子,再無別話了。我也勸公子一句,若是有緣,自是後會有期的,也不必挂心太過。”沈白忍淚應道:“那你也替我捎一句話去,就說我記得他的話,也望他記得。”說着要廉姜取來玫瑰胭脂糖,親自用手絹包了幾塊,遞予白頭翁,哽道:“只教阿彤把這個吃了,我、我也再沒別的話了。”白頭翁将東西收好,便揚鞭而去,香塵一路,芳草萋萋。

日影西斜,倦鳥歸巢,車隊已行至蕪蘇城中。沈白原是摟着布老虎枕頭盹着,卻聽簾外交雜了吆喝聲言語聲車輪聲馬蹄聲,仿佛要在耳朵裏擂起鼓來一般,當真是繁華喧鬧,又聽菀菊在耳邊輕喚道:“沈公子,咱們到了。”廉姜也将沈白輕輕扶起,伺候他漱了口;菀菊則替沈白理了衣飾,輕輕籠住發髻,将紗笠替他戴上,這才下了車。只見大大的酒字旗在樓前飄着,竟是一座華麗至極的彩樓,匾上镌着“把酒浣夢”四字,兩旁一副對聯說道:“飲天上餘水,灌人間多愁”。沈白笑他什麽打油詩,便聽一把聲音在身後笑道:“芙侍卿可是累得不行,要人抱着才肯走了?”沈白知是趙沛,卻并不知芙侍卿是誰,因怪道:“芙侍卿是誰?也與我一同去麽?”趙沛一聽,只暗嘆“有趣有趣”,上前一步,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沈白亦是一笑,道:“杞王,有勞了。”進了店裏,見着樓中南北各生出兩廊來,五閣相連,頭頂更有飛橋欄檻,縱橫相通,珠簾繡額,燈燭晃耀。隐隐傳出絲竹之聲,更有歡聲笑語,好不熱鬧。小二見為首的趙沛衣飾高貴,氣度雄遠,便格外殷勤,又見有一頭戴紗笠的小公子被他護在身後,更覺清貴風流,便連左右兩個仆人,也是穿戴不俗,進退有度,便知了來人非富即貴,更是小心言語,小心伺候,此處略去不提。

且不說沈白這一去如何傷心,此後又有怎樣境遇。便在沈白入京的這一日,清晨微蒙,華彤便被更聲驚擾而起。下了榻,卻坐在淵明閣中黯然不語。窗外月墜柳稍,銀光濛濛,不遠的銜珠樓裏笙歌陣陣,絲竹細細,又聽歌姬清唱《子夜》,柔柔歌之。華彤一聽,雙唇翕動,不覺念道:“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一時心中感懷,也不禁伸出手來,仿佛可覺青絲纏綿柔軟,思緒也便飄到了焉湖那頭的濯香館裏。梅枝孤高,夜深露重,想必此時此刻,何處不可憐的小阿白正在夢裏暗自垂淚罷。華彤憂思不絕,正想得入神,只聽珠簾一動,菀菊接過青汀的托盤,遞了個瓷盅過來,輕聲道:“公子醒了麽?想是昨夜與沈公子一番長談累着了,不如用些銀耳羹再睡罷。”華彤接了羹湯,用銀勺輕攪了幾下,卻道:“阿白可睡得好?”菀菊笑道:“沈公子自主子走了便一直睡得實實的,也無大恙,只是夢裏喚了主子的名字落了幾滴淚罷了。”說着,又提了個鑲烏木柄的銅水壺出來,拿滾水泡了一壺新茶,放回了桌上,道:“主子也該歇息了,辰時還要送沈公子出谷。”華彤動作一滞,道:“今日葉家人要來,我大約送他不得了。”菀菊心下一驚,面上卻依舊笑着道:“倒也不是頂要緊的事,一應事物也都安置妥當,主子不必挂心。”聞言,華彤低低一嘆,道:“前路如何,并非我定,只是你這一去,卻定要替我多加照料,我能做的也唯有如此了。”菀菊道:“主子的心菀菊自是曉得的,自會做好分內的事。”華彤颔首,又從床頭的暗屜裏取出一個蜀錦盒子,裏頭汪着一團翠色,竟是一塊極好的玉佩,刻得是竹梅雙喜圖案。華彤将此物交予菀菊,道:“這也是前些日子趙沛拿來的,你也一并給了阿白罷。”菀菊應了,又小心問道:“公子問說,主子可修好了那打濕的譜子,他想一并帶去。”華彤聽了渾身一震,啞聲道:“這譜子伴了他多年,自是不易割舍。你只說着譜子濕得厲害,大抵是修不好了。”菀菊見那桌上赫然一部《白香》,只也不敢多言,依舊服侍華彤睡了,便移燈掩門出去。

華彤雖在榻上,卻是輾轉反側,索性起身,在窗下枯坐。沈白音容笑貌,歷歷在目,天真嬌癡的模樣已然刻骨銘心,奈如今別離在即,再無轉圜,愈發的凄入肝脾,泣下沾襟。一時聞見鳥鳴,方知天漸光了,便如夢乍醒,不覺自嘲道:“往日笑人送別依依女兒态,如今方知長亭連短亭,陽關三疊,相思難盡。”這般想着,也不知坐了幾時,直到青汀進了來,伺候了洗漱更衣。一時出谷,行到半路,轉變主意,急急喚了白頭翁托書相送。白頭翁策馬而歸,卻自懷裏取出一包胭脂糖來,又将沈白的話說了。華彤酸楚萬分,哽咽道:“他這是怨我恨我,卻終究只拿這個罰我。阿白……阿白……”一話未完,兩行清淚直堕,已然魂銷目斷。白頭翁心下恻然,亦是垂頭不語。過了良久,華彤方取了一粒放入口中。這玫瑰胭脂糖乃蕪蘇名産,享譽江南,然這煙雨樓主只道了兩個字:甚苦。

所謂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卻不知沈白此行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五回 不寐夜誰溫環佩冷 無名客鳳吹慰別情 上

因入京之事不宜聲張,且趙沛有機要在身,尚需在蕪蘇城逗留幾日,是故早早擇了浣夢樓一處喚作浣月的僻靜軒館,布置妥當。又命随行侍衛帶了刀像那門神似的前後把手,只務必護得沈白周全。趙沛引得沈白一行到了西邊廂房,便自去了。只見房內裝設精致,鋪陳華麗,壁上挂着一副《掩屏戲美圖》,案上正中擺着一個四足塗金銀合歡紋香鼎,兩邊設了一對鴛鴦戲水的琺琅盤子,裏頭盛着蘋果梨子葡萄串兒,還置了一柄檀香扇,上面講的是鳳求凰的故事。進了內室,檀木床邊設了一個六扇的桃花折枝疊屏,邊上置着一海棠花幾,上頭擺着奁函、菱花鏡并一只漱盂。更見東邊窗下,還安了一張高山流水黑漆琴桌,挨着擺了一張螺钿交椅。沈白素來好琴,不覺展頤一笑,更見窗外綠竹幽幽,遠處青山隐隐,正是清遠景致,頓時有了一絲喜色,只是離愁甚濃,幾欲撕心,縱使良辰美景,更與何人說?便又呆呆在窗下坐了。菀菊見了,心下恻然,卻也不好說什麽,只将沈白貼身用的杯盞擺下,将那布老虎、仙鶴騰雲紋暖玉枕頭并着碧煙紗衾照着原先的樣子一一置到床上,又把梅花奁盒擺上幾子,取出裏頭的面脂、犀梳一應物事,吩咐熱水浴具。

恰值店裏的幾個小厮搬了冰盆進了內室,說是讓沈白取涼,廉姜連忙教擡出去。菀菊則請人把床上那些鴛鴦枕、大紅被褥與奁函等物收回去,又命随行的紅芙與青蕖換了帳被。小厮見了這陣仗,都有些奇怪,便問道:“客官,沒了這些可怎麽好?”菀菊只笑說道:“勞店家費心,只是咱們公子用不慣這些。”小厮笑道:“到底是貴人,不比咱們這窮鄉僻壤的。”菀菊卻含笑道:“小哥說的哪裏話,且不說蕪蘇城的繁華富貴,這屋子卻是最好不過的了,便是月裏嫦娥下了凡,怕也住的。只是咱們公子自娘胎裏帶了症候,還是用舊物的好,若是出了什麽差池,豈不敗壞了貴店的名聲!”小厮也笑了起來,說道:“哥哥真是會說話,可當不得此言!”

不覺入了夜,戶外龍吟細細,蟲鳴唧唧,沈白推窗舉首,只見小樓臨水靠岸,明月高雲,不禁有些感懷,也無心應酬,遣人拒了趙沛,由菀菊與廉姜伺候着在廂房裏獨自用飯。菀菊依照着沈白的喜好,點了白汁圓菜、清蒸鲥魚、蓮蓬豆腐、陳皮牛肉、糖醋荷藕等八樣,另有兩色湯水,也有奶油豆沙、八珍荷葉卷等幾樣點心。沈白入座,菀菊便盛了一小碗蟲草乳鴿湯端到他面前,笑說道:“公子先用些湯水暖暖。”廉姜也笑道:“今日舟車勞頓的,公子可要多吃些才好。”沈白見了幾色菜式,甚是歡喜,忙遣走外人,笑說道:“今兒只有我們幾個,一并坐了吃罷。”聞言,廉姜便坐到沈白邊上,憨笑道:“還是公子疼我。”紅芙與青蕖也跟着坐下,唯獨菀菊站在邊上,冷冷的道:“主仆同桌,尊卑不分,成什麽體統!”卻說這菀菊待在華彤邊上久了,若是板起臉來,也有幾分華彤的冷傲威嚴,廉姜一聽這話,又見他橫眉厲色,頓時臉上青紅不定,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而紅芙青蕖年幼,如何見過這等架勢,當即吓得哆哆嗦嗦在地上跪了,眼中竟有淚珠兒打起轉來。

沈白輕輕放了箸,低低說道:“何必掃了興致。往日我與雅蒜便是同床睡的,廉姜料理着外頭的事,得了閑也是與我們一處的。若是阿彤不在,我們三個便是一桌子吃飯、說話、玩笑,哪裏有什麽主子仆人,就似一家人,親兄弟。雅蒜走得早,然後是菀菊你來了,竟不想服侍得比他還好一些。若是沒有你,那段日子我怕是也要死了的。出了谷,只有你、我、廉姜,我以為你的心和他的心,連就我的心也是一樣,卻不想這般……”說着竟哽住了,眼淚就似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滾落兩腮。沈白又覺羞窘,又覺傷心,竟拿袖子掩了半張面孔,側身悲道:“若是這樣,趁着還不遠,你便回谷去罷。”菀菊一聽沈白這番說話,立即慘白了臉面,忙跪道:“公子息怒,是菀菊一時腦熱僭越了,還望公子恕罪。”廉姜忙轉顏勸道:“公子這話也說得也未免重了,都是一家人,又有什麽打緊的。”紅芙、青蕖也抹了眼淚,齊齊站起身來,一并圍着沈白學着勸說。

菀菊磕了個頭,連聲請罪,又正色道:“既然樓主命菀菊跟着公子,菀菊是斷斷不會舍了公子而去的。菀菊心中敬重公子人品,也知道公子是疼我的,只是公子千金之軀,若是與下人……終究是不符規矩,于內自是無礙的,也顯得公子寬厚,若是于外還是這般,卻怕旁人輕看了公子。倘若不小心怠慢了去,于公子前途絕無益處。”聞言,沈白這才止了淚,嘆道:“你素日待我,固然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