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親奉了百幅《璇玑圖》探訪沈白。卻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菀菊從書房走了出來,說道:“王爺來得不巧了,公子正睡中覺呢。”趙漭便在堂裏徑自坐了,因問道:“雪童的病可好全了?”菀菊拿了滾滾的水來,泡了趙漭素喜的雲山梅梗,用小茶盤奉了,正要回話,卻聽內室裏沈白夢中一聲驚叫,又喊道:“你是誰?且留步,這一曲尚未完呢!”
不知沈白何夢如此,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 出差在外,多有不便,21號續更。
第十回 累愚衷弄笛遣幽懷 谙情思策馬贈雙珮 上
話說趙漭親奉了百幅《璇玑圖》來探訪沈白,不巧沈白正睡中覺,便在堂裏坐下。菀菊依例,親自奉了茶,卻聽內室一聲驚叫,慌忙告罪,前去查看。只見翠玉短笛落在地上,沈白星眼微饧,粉腮暈紅,望着帳頂發愣。菀菊暗自一笑,撿起短笛,道:“還不起來?王爺在外頭等着。”沈白似是一驚,猶自喃喃半晌,方問道:“他來做什麽?”菀菊将帳子挂了,笑道:“夢見什麽了?怎的那麽大的聲響,如今又似塊木頭了!”說着取漱盂服侍他漱口。沈白揉揉眼睛,呆呆道:“我夢見那個青蓉山碰見的道人了。”菀菊将霜白蘭草紋夏衫取了下來,又見他頸上癢痕未退,便又取出兩個香囊,笑說道:“他鄉遇故知确是喜事,你怎就叫喚起來,好大的聲響。”沈白把夢裏二人鳴琴弄笛,衷腸互訴的事說了,又怏怏的道:“正在興頭上,也不知怎的他便不見了,我團團的找,竟不見他的蹤影。”菀菊摸摸沈白的鬓發,道:“不妨的,有緣定會入夢。”沈白也覺有理,只是離情一動,牽出愁思,又恨這一身的天香,教他與他的阿彤天涯相隔,一時悲憤填膺,直催出兩行清淚。菀菊心下發疼,忙拿帕子給他擦。沈白氣鼓鼓的道:“阿彤不理我,我也不再想他!”說完,卻又委屈的掉出兩粒淚珠。菀菊心下悲喜參半,卻也說不得什麽,只拿布老虎哄了半天。沈白噘嘴道:“我不是三歲娃娃,不要這個。”菀菊抿嘴一笑,道:“那只把彈弓給我,再不必系在腰上。”沈白一聽,躁得滿臉通紅,因道:“那已是我的東西,如何随便讓去,倒是那些亂七八糟的藥,一并扔了砸碎了才好!”說着,赤腳點在地上,要去掀箱子。菀菊忙給攔住,卻聽沈白泣道:“若非那些東西,我……從古到今,須眉男子豈是像我這般?”菀菊長嘆一聲,有哄了半天,才喚青蕖倒水,服侍他潔面。更衣畢,菀菊自布老虎枕下将長生縷取出來,給沈白挂上。沈白神思恍惚,忽地想起趙漭教他的一句詩,不覺吟道:“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
話說趙漭坐在堂內,聽見沈白念道那詩句,徑自接了下去:“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注:全詩出自蘇轼《僧圓澤傳》】忽又大覺不詳,忙止住思緒。這時,肩上教一柄竹扇子一拍,便聽一人道:“發的什麽呆!”趙漭立時展頤,沈白也探出一張笑臉。見他腰間的琉璃帶上還綴着一個玉镂雕梅花香囊,趙漭心裏一動,便笑說道:“雪童今日怎的配了香囊,嫌身上還不夠香麽?”這原是一句玩笑話,若是平日裏,趙漭三言兩語早教沈白釋懷,可眼下沈白正在氣頭,此話不啻晴天霹靂,直教他滿腹悲恸全化了一股子無明火,直将趙漭往日的好處燒得一幹二淨,更是怨恨自個兒有眼無珠,竟将這等人視作了知己!又想那日花雨漫天,趙漭目光卻似利劍一般,仿佛要将一切撇得幹幹淨淨似的,不由心寒到了極點。一時間心下五味陳雜,火炙刀攪,沈白随手扯下香囊,砸到趙漭身上,恨恨的道:“你也走罷,我再不見你!”說着眼圈一紅,便往內室去了。對着這幅光景,趙漭是始料未及,可他又哪裏知道沈白心中所愁所悲所恨所怨之處,只兩腳在原地釘住,發起帶來。待回轉心神,也顧不得什麽禮數,直直跟着沈白進了裏間,一徑的作揖告罪。見這始作俑者也入得房來,沈白益發氣塞,無奈所見之處,竟無一物可一纾胸中悶氣,當真要活活憋死過去。忽見那琴桌上擺着鶴望,便觑了趙漭一眼,冷笑道:“進來作甚,這一應物什都奉還與你,你我自此互不相欠!”遂将那琴并着護囊等都一股腦兒塞到趙漭懷中。趙漭慌忙接了,雖悶自不解,但見沈白動了真格,也愈發驚慌,只好生抱着鶴望,圍着沈白,賠禮再三。沈白又哪裏肯聽,狠心将他推出屋外,眼底含着淚花,将落未落的,竟已經是恨之欲死的意思。趙漭心如刀絞,又急得頓足,卻也委實束手無策,只得長嘆一聲,囑咐青蕖兩句,先告辭去了。
這趙漭一走,屋子裏也再無別人,對着寂寞軒窗,湫漻簾帳,沈白孤立堂中,也不免覺得心裏空落落的。見案上留着罰抄的詩圖,字字鳳舞龍飛,一味的潑天豪氣,倒仿佛是拘在一張紙裏似的。因想起趙漭平日裏放肆慣了的,這等玩笑也不只一兩回了,而今日這回不過是自己小性遷怒于他,又口出斷交之言,竟已是鬧得無法收場。又見那桌上的茶還是熱的,遂大感聚難散易,人情善變,漸漸惆悵傷懷不盡起來。扭頭回了內室,見梅花幾子上放着那根翠玉短笛,便拿來放在唇間嗚嗚咽咽的吹弄起來。曲調凄凄,五音切切,含哽帶澀,茹泣吞悲,竟創深痛巨,催人腸斷!只是再無故人連珠妙語,勸解愁思;也無知音遙遙相合,試遣幽懷;如今,長路慢慢,前途渺渺,無疑倍添寥落慘凄,情到深處,沈白再隐忍不住,不覺棄笛掩泣,痛不成聲。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的時間,菀菊煎藥回來,堂內卻空無一人,進了裏間,卻見沈白俯在床上,抱着布老虎默默飲泣,不由大驚,忙用手絹給他擦淚。再看屋內竟是狼藉一片,那平日裏趙漭送來的物什盡數沒了,便連琴桌上的鶴望也無蹤無影,方知竟是鬧得斷交。只是不知趙漭究竟說了什麽,竟惹得沈白撕心裂肺不說,還這般不留餘地。菀菊伺候沈白洗漱更衣,勸說道:“公子何必傷心,不過是個無賴王爺,為了他氣壞了身子可不值!”沈白一聽,哭得愈發厲害,胡言亂語的說什麽再不同趙漭一處了。菀菊一聽,只是笑,也不再說什麽,卻不知費了多少心思,才哄着沈白服了藥,又陪着玩了一會子解股才算完。
卻說趙漭從沈白那裏出來,怏怏的回了自個兒屋裏,一腳踹開了門,揚聲道:“長樂!把這些收起來!”見當差的是未央,便問長樂去處。未央答說:“回三爺的話,長樂出門辦貨去了。”因見趙漭捧了一大堆物什,還道趙漭又去采買新鮮玩意兒了,便恭謹的用雙手承接。趙漭囑咐了兩句,負手入內。未央跟在他後頭,見了那張用束袋束得嚴嚴實實的琴,不覺笑道:“恭喜三爺又得了雅物!” 趙漭徑自入書房,歪在椅上,悶自糾纏。未央放了東西回來,見趙漭面有愁色,便試探說道:“三爺,莫不是遇上了不順心的事?”趙漭回想前事,正是一肚子的悶氣無處撒,如今未央送上門來,開口便罵道:“愈發會當差了?連茶也忘了伺候,還當不當我是主子!”未央聽了,頓時面如紙色,忙忙跑到外頭喚了個小厮取滾水來,又是泡茶倒茶不提。
趙漭吃了一口雲山梅梗,又嫌泡得不好,直将茶碗擲了個粉碎。這雲山梅梗,乃江都上貢之品。據說這茶樹生性固執,只長于雲山頂上千裏野梅之中,枝結連理,根盤親密。故連着尋茶、擇茶、采茶要整整三年才炮制出兩斤,故盡數入宮,市多僞造。雲山梅梗四品俱全,且沖泡之法,也簡單得益,醒茶之後,便出色極易,不比楓露、瓊尖嬌貴,且十泡之後猶有餘香,故有詩雲:“山天共缥碧,拂岸一潮清。”只是諸多貢茶之中,此茶僅奇在難得一處。論茶形,不及雪頂攏翠纖雅袅娜;論茶色,不及玉枝松蘿柔嫩豔滑;論茶味,不及滁西老眉鮮醇甘厚;論茶香,不及胥母碧螺清馥豐遠;其出湯之後,更不及敬亭綠雪萬中之一。故有諸茶珠玉在前,雲山梅梗雖價比黃金,在皇宮之中也不過是件凡物。又因這茶來之極為不易,且多出人命,也有數年不曾入宮。只不想一回慎夫人得了急症,急需此茶為藥引,趙漭救母心切,竟親自下了江都索尋。好在江都禦茶監尚有一斤存茶,趙漭以重金購得,便快馬加鞭回京。然誰知慎夫人竟已好全了,這一斤茶葉也盡數歸了趙漭。趙漭一試,回味清苦,不比他茶甘厚,只貴在長泡數回,皆梅香幽浮,似破冰淩寒,含笑虬枝,雖猶朱砂一點,然意氣長存。自此便一發不可收,只是憐惜民力,故每每匿名南行,重金購置。就連一撮茶葉,也須得十泡九泡,無比珍重,之前贈了一小包給沈白,還千叮萬囑,被沈白引為笑談。如今趙漭卻将這視若珍寶的茶給摔了一地,直把未央吓得兩股戰戰,齒列震震,只撲通一聲跪下,碰頭有聲,疊呼饒命。趙漭這才大覺失态,忙将未央扶了起來。因見他也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辦事雖不如他哥哥長樂,指點幾句,倒也算貼心可意,遂在心中道:“也不過是個在父母懷裏打滾的年紀,何必遷怒這小東西呢!”思及此,便随口吩咐了一句将他打發出去。
未央出了門便止不住哭起來,恰好長樂上得樓來,一見弟弟這副模樣忙在他邊上坐了,又掏出手帕與他,因問道:“你怎麽哭了呢?三爺發作你了?”未央用袖子擦了眼睛,方接過手帕來抹了,一一将方才趙漭罵人摔茶鐘的事說了。長樂聽了,笑說道:“原來是這事兒,卻是你倒黴自個兒撞了上去,不過咱們三爺是個明理人,回頭準是要賞你的;再說三爺是咱們的大恩人,平日裏咱們做不了什麽,若是三爺高興了,你這罵也算挨得值了!”未央也覺長樂說的有理,便破涕為笑道:“要不是三爺咱們倆早就……是了,之前我上京給慎娘娘送東西,三爺就打賞了不少銀子,回頭哥哥幫我算着存起來罷。”長樂替未央理了衣裳,只笑道:“傻小子,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個兒也要多學着料理料理,哥哥以後還指望着你咧!”慰藉未央半晌,長樂便仔仔細細泡了茶進屋去。
趙漭正拿着針線縫着一個束袋。長樂見了,大驚道:“三爺這是做什麽,讓小丫鬟做就是了!”趙漭置若罔聞,只垂頭對着斑駁針腳出神。長樂見那花樣正是前日裏給沈白擇的,便知不好細問,只含笑道:“三爺也累了,不如喝口茶歇歇罷。”趙漭掀了茶蓋一瞧,卻是菊花茶,吃了一口,方知裏頭兌了些珍珠粉,便道:“你是個機靈的,想是已經知道了?”長樂道:“回三爺的話,方才一回客棧,便碰見着了菀菊。”說着将趙漭走後沈白如何如何說了一通,又道:“這事兒長樂原不該多嘴,只是您和沈公子原本好好的,怎麽突然就……”趙漭兀自搖頭,嘆道:“都怪我口無遮攔,可是原也那般說,如今怎的……現下也不知如何修補呢?”長樂勸說道:“三爺莫急,沈公子不是糊塗人,怎會分不清孰輕孰重。更何況,三爺與沈公子交情深,必不會為了一點子口舌上的小事,這般不顧情面的。”趙漭一聽,也覺有理,忽地心念一轉,猛地拍了自己腦門一下,道:“我也是實在蠢笨,竟想不到他的心。是了,定是這個原由,才氣成這樣。”不覺懊悔不已,因想起那笛聲落梅折柳,不勝凄凄,便又出了一會兒神。過了良久,長嘆一聲,癡癡茫茫的道:“他這個樣子,只怕又該病了。”長樂一聽,急着寬慰趙漭,把未央哭鼻子的事兒拿出來取笑,趙漭也稍寬心,又想起未央無辜受氣,又打賞了好些。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回 累愚衷弄笛遣幽懷 谙情思策馬贈雙珮 下
眼見漸入八月,天氣稍有轉涼,一行人也入了永安境內,正往碧霞嶺淩雲峰去。這數十日裏頭,沈白與趙漭竟是一句話都不曾講過,形同陌路一般,倒是與趙沛還親近些。直到八月初九這一日,一行人終于來到碧霞嶺下,果見翠冠連天,绀草匝地,碧澗潺潺,一望青青,好一個碧霞嶺!衆人于山下歇了一日,便重新趕路。路途遙遙,山路難行,直到大鴻禪寺的儀門處方有人接應。沈白由菀菊、青蕖二人扶着,從翠蓋珠纓車上下來,卻見古木參天,藤蘿掩映,漢白玉儀門上寫着“阿彌陀佛”四字,方知到了大鴻禪寺之境。只見一黃衣內監上來,躬身請了安,笑說道:“奴才绮霞翠微館首領太監六品宮殿監副侍福祿參見沈公子,願沈公子如意吉祥。”沈白只覺新奇,便笑着拿他的話回了。衆人一聽,卻是一呆,唯有福祿忙忙跪下,高呼恕罪。趙沛再忍不住,一徑的哈哈大笑,道:“罷了罷了。”沈白莫名其妙,又見其他人上來問安,說的也是一般,便覺得好生沒趣。一行人本想歇上兩個時辰便上山去,竟不想山雨傾盆,山道泥濘難行,只好在寺裏借宿一夜。
次日,沈白并菀菊、廉姜、紅芙、青蕖五人上了一輛青鸾流雲華蓋車。一路儀仗綿延而上,如金銀煥彩,似珠玉争輝,無不華貴顯赫,威儀非凡。趙漭、趙沛二人在前緩馬引領,馬車左右皆是內監跟從,斂容正色,毫無疲态。過了約摸半個時辰,沈白複下車,換乘八人擡的轎辇。一路翠色斑駁,奇花閃灼,車馬辚辚,踏伐迤逦。待到金烏墜地,彩霞漫天時分,方至绮霞翠微館儀門處。只見石磴穿雲,清溪瀉雪,鳥鳴幽脆,古木參天,遠處幾間清幽軒館,青雲拂檐,玉欄繞砌,兼之松濤幽篁,素花輕蕊,格外僻靜秀美。沈白自窗外瞧去,又見梅林萬頃,竹篁幾處,不覺目瞪口呆,奇道:“竟與濯香館相差無幾。”趙漭見那修舍參差,于寒煙凝翠之間,仿似衆星拱月一般,不覺心道:“奇怪,倒像是哪裏見過一般。”
一時下了車,被山風一激,沈白不由得嗽了一聲,菀菊立時将湖色折枝桃花素熙紗披風取來給他披了,方扶着他上階。正堂門前平臺上已擺了香案,侍女僮仆于兩旁垂首而立,竟是悄無人息。福祿滿面堆笑,上來給諸人請了安,又向趙漭道:“還請光王殿下宣旨。”趙漭仿佛一愣,觑了趙沛一眼,方取過聖旨。福祿又唱道:“沈雪童接旨——”衆人紛紛跪地。沈白只覺新鮮,怔了半晌,由菀菊扶着方慢慢跪下。趙漭南面而立,朗聲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沈氏子雪童,年十四,柔曼香傾,毓秀鐘靈,乃日月之光華,天地之靈秀,是宜名曰馥,賜住淩雲峰绮霞翠微館,以聖子之身保我大瑞國運皇皇,傳祚萬世。欽哉!”語罷,恭賀祝禱之聲不絕于耳。沈白渾然不覺,只隔着紗笠望着趙漭目不斜視的模樣,一時酸楚不盡,便要落下淚來,生生忍了半晌才不至失态。待菀菊提醒再三,方如夢初醒,雙手接下。趙沛賀罷,笑說道:“如今已将沈公子安然送達,尚待回宮複命,容小王先告辭了。”趙漭雙目深沉如水,辨不清喜樂,亦拱了拱手,道:“雪童珍重,漭就此別過。”沈白但覺心下一滞,眼淚便要脫眶而下,卻又勉力忍住,冷淡道:“多謝兩位一路相送,雪童謝過。”趙漭瞧着他這般,心裏如何好受,只是沈白不說,他又有什麽臉面去求得諒解,也不過日日懊悔罷了。這般想着,已被隊伍擁着下了山去。待他回頭看時,軒館漸漸隐沒在那花木扶疏之處,恍然見着一角白衣如雪,只覺雙目一刺,心下無端酸楚。沈白迎風伫立,目送良久,方舉步轉身。行到堂前,擡頭見匾上鑄了四字,曰“有鳳來儀”,當下便有些不悅,因想趙漭笑他身上的香,豈非将他視作女子,不由大覺懊喪,也由他去了。
一時入了座,便見福祿領着一個青衣太監跪于足下,道:“奴才绮霞翠微館掌事太監七品執守侍福壽參見沈公子,願沈公子如意吉祥。”福祿亦跟着參拜磕頭拜畢,又率其他當差宮婢磕頭參見,又與菀菊領着的一應親随,互通了姓名。沈白歪在酸枝木玫瑰椅上,緩緩吃茶,半晌才命起身。又聽福祿宣道:“聖上着沈公子禱國之喜,特賜紫玉如意一柄,伽楠念珠一串,佛經四部,水貂鬥篷一領,各色宮緞四匹,各色宮綢四匹。賞賜俱齊,還請公子驗檢。”一應侍女內監如魚龍一般将賞賜之物呈上來。沈白置若罔聞,只盯着茶湯出神。菀菊、廉姜早取了金锞子,向福祿、福壽笑說道:“兩位公公不辭辛勞,這些還請收下,就當做公公的茶錢罷。”青蕖、紅芙會意,亦取了金瓜子賞給餘下衆人。足下皆是謝恩不絕。菀菊見衆人訓練有素,也無需多言,囑咐幾句便教散了。
沈白更了衣,稍進了些吃食,便枕着布老虎在榻上歪住。菀菊忙道:“吃了東西就睡,也不怕又病。”沈白一聽,因想華彤不在,也沒人給他揉肚子,便怏怏起身。菀菊道:“方才我瞧見園中植了許多大芭蕉,公子不如去瞧瞧。”二人來到園中,果見幾株生得極好的芭蕉樹,翠扇高舒,綠天垂蔭,許是山氣陰涼,仍挂着殘雨。沈白見了,不覺想起“閑愁幾許,夢逐芭蕉雨”一句,便是一嘆。菀菊忽向前一指,道:“公子瞧那兒!”沈白一驚,順着菀菊的手指看去。原來是大芭蕉後頭,立着一只丹頂鶴,地上覆了滿滿的白羽。菀菊笑道:“公子素來最喜歡看這個,難為這裏消息靈通。”沈白卻想起琴囊上比翼雙飛的仙鶴來,因走上前去。那鶴也不怕他,屈腿向前走了兩步。沈白問道:“你在這裏做什麽,孤零零的,多沒趣兒。”菀菊暗暗一嘆,也不再說話。忽聽空中一聲鶴唳,便見芭蕉數顫,擡頭已是一雙,交鳴盤飛。沈白笑道:“原是有等你的,去吧。”雙鶴似是有感,複鳴幾聲,便振翅而去。
又走了幾步,卻到了煙潤堂。只見階前列着數十盆菊花,深香疏态,散影滿簾,皆是上上之品,有紫霞觞、紅絲玉、雞冠赤、銀鶴翎、杏花頤、姑射肌,亦有蜜荷黃裳、海棠綠衣、白玉纏光、金琮水碧,落紅萬點、含煙鋪錦。沈白也覺驚喜,又見一團墨綠的菊花,因展頤道:“菀菊哥哥快來看,這是阿彤最喜歡的寒窟吐翠。”菀菊笑道:“到底公子沒有忘了樓主。”沈白面上一紅,傾身玩賞一番,贊嘆不絕。賞罷菊花,二人穿廊越榭,來到一處軒館,名作陶然軒。卻是小窗幽戶,翠竹掩映,絲毫不見奢麗,菀菊便提議進去一覽。室內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板,或“歲寒三友”,或“花中君子”,皆是名手雕镂,剔透玲珑;耳室以湘妃竹簾相隔,置着休憩用的羅漢榻、梅花幾等,無不清雅別致。南窗下置了桌硯,又有書架、博古等物,壁上有一應依古董玩器之形摳成的槽子,放了桌屏、寶劍、雙耳瓶、琉璃盤、比目磬等,雖懸于壁,卻與壁相平,可見匠人心思極巧。忽見那琴形的槽子空着,沈白思及鶴望,一時憂從中來,又想方才趙漭不聞不問,更添哀戚之感。愁緒萦回,再無心觀賞,便道:“就在此間歇下罷。”菀菊應了,忙命人準備。此處按下不提。
卻說趙漭下了山與趙沛別過,領着長樂、未央兩個小厮牽着馬走了。待行到一處館驿,已約莫戌時時分。趙漭胡亂吃了一些,便攜了一囊桂酒,兀自跳上屋頂。舉首望天,只見孤雁斜掠,一聲長似一聲,倍感凄涼,頭頂一圓暈輪,清輝如水,掐指一算,方知竟是八月十一。中秋即近,也不覺動了思人思鄉之情。忽聽樓下絲竹咿呀,管弦參差,有歌姬作晁端禮《行香子》,回還歌曰:“小庭幽檻,菊蕊闌斑。近清宵、月已婵娟。莫思身外,且鬥樽前。願花長好,人長健,月長圓。 別恨綿綿,屈指三年。再相逢、情分依然。君初霜鬓,我已華颠。況其間有,多少恨,不堪言。”趙漭更覺心內寂寞,胸中郁結,又想起沈白,卻不由愧悔難當,憂思癡纏,便長嘯道:“愁對金團,欲收覆水!難,難,難!”語罷,四仰八叉攤在屋頂上,解開酒囊,大口飲灌,只待一醉解千愁。
醉意朦胧間,趙漭只覺眼前浮光霭霭,月色溶溶,竟仿佛見了沈白笑貌音容:或梨渦深甜,憨态可掬;或睫羽低垂,拈花不語;時而托腮顧望,晧質若冰;時而芝宇輕颦,幽情如霧。也不管是真是夢,趙漭酣然一笑,真是無比歡喜,交睫恍然,又見着沈白在桃花塢小住的光景:一時是那窗紗照綠,他手不釋卷、癡神凝注的模樣,舉棋不定、若有所思的模樣;一時是那燈影連晝,他案鋪雪浪、懸腕如飛的模樣,深衣危坐、低眉拂弦的模樣;一時又是曲廊萦回,他信步悠游、妙語落珠的模樣,薄面含嗔、打鬧無拘的模樣;亦有空庭清寂,他潇潇獨立、橫笛引鳳的模樣,把鋤栽花、翼翼小心的模樣;更有桃華灼灼之間,他隐于樹後半面來窺,那明眸狡黠、天姿爛漫的模樣,亦有落英簌簌,他酣卧青石枕涼而寐,那落紅拂鬓、睡顏如暈的模樣。這一時間滿心滿眼的沈白,又想起那兩枚似也非也的吻,直教趙漭的胸間湧起百種想思,千般眷念。一時酸楚無奈,纏綿不盡,更催得那滿腔深情渾似那脫缰的野馬一般,一發而不可收拾,趙漭只覺得心若擂鼓,震耳欲聾,又如地裂天崩,江騰海傾。呆思半晌,忽如醍醐灌頂,方摔囊而起,長笑數聲,飛身躍下屋頂,跨上青骢便疾馳而去。長樂詢問不及,但見趙漭身負寶琴,風馳電掣般往東北去,不由會心一笑。
待到上了碧霞嶺,卻淅淅瀝瀝下起雨來。趙漭一入館內,便聽見極細的琴聲,不由牽動柔腸,一徑摸到陶然軒,果見西間燈火如豆,一吊清影,恰似紙片一般貼在紗上。趙漭駐足一怔,喉間生澀,心下道:“不見他幾日,竟瘦得沒形了?”又聽琴聲寥落,溶于秋霖,恰似一縷幽情埋藏心底,忽地一人吟道:“雨浸疏篁,愁腸難浣。夜深處、鶴睡蕉寒。山深月遠,雲冷更殘。算得些閑,尋些夢,也癡纏。”【請各位看官一笑置之,下同】趙漭聽得眼眶一熱,便将門一推。沈白本癡坐出神,聽到聲響,遽然一驚,卻瞧見趙漭走進來,倒不知是夢是真,先是一呆,又忙将紙箋往燈上燒。趙漭搶先一步,捉在手中。只見下阕曰:“長蒿無寄,扁舟何盼?舊家時,雙影憑欄。而今孤尊,又送銀盤。奈一番愁,一身病,一晌歡!”字字入得心去,教趙漭呆如木雞。沈白忙奪過燒了。菀菊聽到聲響,又見沈白不在床上,便趕來西間。見了趙漭,不覺一驚,唯有暗嘆一聲,複又掩門退去。淚滴空箋,泅了碩大的兩個淚點,趙漭心如刀絞,便當機立斷,也顧不得什麽禮數,将沈白擁在懷中,哽道:“雪童,是我不好,說了那等胡話。更是個呆子,竟不知道你的心!”沈白本是懵懂,也不知什麽心不心的,只想着不能見着趙漭,事事皆無趣,如今趙漭不期而至,本該又驚又喜,可是卻無端羞惱,一時也分不清緣故,只忙用力推他,喝道:“放手!說過再不見你,又來作甚!這般纏人,最可厭的……”話未完,又搜腸抖肺般嗽起來。趙漭立時松手,哀求道:“漭要殺要剮任由你,只是你身子弱,別再動氣了!”沈白聽了,心下益發酸楚,只用袖子狠狠擦了眼睛,将他往外一推。趙漭心如刀絞,說道:“你莫勞動,仔細風撲了。”便忙自退到門外。沈白見他如此,愈加懊惱,氣得将門重重一關。
趙漭長嘆一聲,折身貼在窗上瞧,只見人移影動,沈白依舊在窗下枯坐。趙漭無可奈何,複又仰天長嘆,想今夜聞得《行香子》兩曲,不覺心有所感,遂發于簫管。卻聽簫音幽沉委婉,情思動人,又頗有懊惱之意,惹得沈白撲哧一笑,氣便消了一半。一門之隔,趙漭自然不曉,猶自愁悶半晌,益發苦惱,竟也濕了眼眶,但見天上婵娟,竟不得照人兩圓,不覺哽咽道:“休說前塵,休說今恨。似無言、兩處銷魂。唯此冰魄,鑒我情真。照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吟罷,只聽雨墜枝梢,一點一滴,分明葉上,卻在心中,別是一番纏綿滋味。趙漭長嘆一聲,擡手拭淚,忽聽身後門戶一開,折身卻見一個紙團砸到胸前,展開看去,卻道:“不訴魂痛,不訴情濃。又無邊、散與天宮。靈犀一點,莫道初衷。共花兒悄,影兒淡,月兒溶。”那一筆一劃仿佛畫在他心裏,酥酥麻麻,兼之四目相對,冰雪乍融,益發歡喜,便笑道:“雪童之心不必寄與天宮,只消和我一人說便夠。”沈白見趙漭這般,臉上微微一紅,鼓了鼓兩腮,道:“誰要你的,你只與那煙兒璜兒說去。”趙漭一聽,嘿嘿直笑,自懷裏摸出一物,塞到沈白手中,道:“這便是你我的信物了。”卻是一塊镌着個“王”字的半月玉片。沈白正悶自不解,趙漭又取出一塊來。兩塊一拼,竟嚴絲合縫,恰是一個“珏”字。沈白新奇不已,便說笑道:“如此,你我倒真成了兄弟!”語畢又想起二人已不同往日,便将下話止了,赧然不語。趙漭見他這般動人,原本想問“那我們成什麽了?”又怕他惱,因說道:“這本是我素來佩的玫瑰珮,只是不巧被我摔了兩半,正是第一回見你。眼下一想,倒像是為着如今你我來的。”沈白捧在手心,分外珍視。趙漭眉歡眼笑,說道:“母親說我命裏原是有個玉的,只是怕人渾傳才填在表字上,沒想到真的是你。”沈白嗔道:“只怕又是你杜撰,才不信你的鬼話!”趙漭呵呵一笑,将簫琴一并放在桌上。沈白見二者的護囊都是一色的仙鶴花樣,不覺心下一喜。趙漭見他紅玉似的耳廓,湊近他低語一番,又喚他卿卿。沈白雙頰暈紅,又喜又嗔,也喚他一聲漭哥哥。二人臨窗對月,淺笑細語,互訴心腸,真是兩心相悅,情深意篤,直直教旁人羨煞。待到東方既白,沈白已摟着布老虎,身上披了趙漭的鬥篷,在羅漢榻上沉沉睡去,唇際尚挂着明媚笑意。趙漭則卷了竹簾子,坐于一旁靜靜打盹,面上也莫不纏綿歡喜。見他二人衣襟齊整,菀菊自是欣慰,然而迅又哀戚,如今之事,已非他一人之力可以轉圜。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一回 淩雲峰老尼話雲煙 撚紅庵馥卿承雨露 上
話說沈白與趙漭袒露心跡後,莫不歡喜。情談款敘,閑話夜深,方歇下了。見二人發乎情止乎禮,菀菊自是欽佩,旋感哀戚,只嘆他倆情根深種,癡心互與,本是賞心樂事,奈何一個自置炭火之上,一個身陷囹圄之中,竟不自知!然而事到如今,已非他菀菊一人之力可以轉圜,唯求上天憐憫,莫要磨折摧殘。
趙漭醒轉,見沈白仍睡着,便替他掖了掖披風,伸了個懶腰輕腳走出來。菀菊見了,便立即喚了紅芙打熱水服侍他梳洗,又笑說道:“王爺一覺如何?”趙漭溫柔一笑,向菀菊道:“雪童還睡着,莫要驚着他。”一話未了,便聽西間裏沈白喚菀菊的名字,菀菊忙啓簾問道:“公子可也起身了?”又看桌上滿滿一疊紙稿,二人竟是聯了一夜的句,皆是濃濃癡語,不覺莞爾。沈白問道:“子珏走了麽?竟不叫醒我,也可送他一送?”菀菊剛要回話,趙漭便在外頭笑着截言道:“既要送我便快起來!”沈白面上一喜,道:“這就起。”
一桌用了早飯,二人在館裏閑逛,此時晴天白日,與那黃昏時分相比,更別有一番滋味,兼之心境迥異,所見之處,自然大相徑庭。趙漭恍然大悟,怪道如此眼熟,原來這兒與他兒時在太平行宮闖入的宮室相似非常,徑自怔忡了半晌,旋即又心道:“許是匠人偷懶,是故所建的宮室也都雷同。”一時走累了,便在花架下一齊坐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