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着廉姜侍弄花草,吃茶談天。說起夜裏聯詩的事,沈白跺腳道:“你那一句着實可惱,欺負我不知那典故,我竟要擱筆了!”趙漭只笑道:“不如此如何壓倒你?”沈白又道他杜撰不作數,笑鬧了一會子,又黯然道:“只是不知下回是什麽時候了。”趙漭握住他手,笑道:“這有何難,古有魚傳尺素,驿寄梅花,更有八百裏加急送荔枝的,再者只要心在一處,縱然天各一方,又怕甚麽?”沈白也覺有理,霁顏道:“如此,我便一月一封教人派給你。”趙漭只笑道:“我行蹤不定,如何找得到我?不如我遣個得力的小子來,每隔半月取上一回,何如?”沈白覺得甚好,便應下了。二人又說了幾句,趙漭辭去。沈白送他下山,看他策馬遠去,又沖着揚塵喃喃囑咐了幾句,方折身回去。趙漭此行乃為料理南行未盡之事,也不知何時重逢。回到屋裏,沈白便已相思萦懷,對着那月痕似的半珮發了好一會兒的呆。不過三四日,便厚書一封交予菀菊,只待那取信小哥前來。

入了夜,沈白為離情所累,又兼擇席之症,難以入眠。菀菊見外頭月色極好,便道:“公子既睡不着,趁着不算很晚,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又傳福祿、福壽進來問他們何處可以游玩。福祿忙笑說道:“公子好雅興,這碧霞嶺是皇家禁地,絕無閑雜打擾,自是妥當。說到游玩之處,淩雲峰之後便有一處清涼臺,原是莊闵皇後生前納涼別院,風景是極好的,只是如今已是端王清修之所,這王爺性格略有些古怪,公子此時前去,只怕會吃閉門羹。”沈白聽了,便頗有些失望,又道:“那便是空話,可還有……”誰知他話未完,福祿已慌忙跪下,細汗覆額,辯道:“奴才怎敢诓騙主子,有一處卻是極好的,只是……”菀菊忙将福祿扶了起來,笑說道:“公公只管說,公子絕不怪罪。”福祿仿佛吃了定心丸,方說道:“這兒東面有一處尼姑庵,喚作憐絮,是前朝宮中女眷修行之地。這憐絮庵後有一吊索曲橋,走在上頭,如入雲海一般,十分有趣,周遭景觀亦是一覽無餘。”聽了這話,沈白好奇極了,正想說好,卻聽菀菊道:“不可,既是前朝妃嫔清修之所,于情于理,都是該避嫌的。”福壽在一旁,說道:“小哥多慮了,這卻是無妨的。只消從憐絮庵邊上的小路過去便可,庵前庵後皆有侍衛把守,周遭并無閑雜人等出沒,絕不會沖撞了公子。”福祿也道:“若是公子不放心,命幾個伶俐的小子在前頭探路,既不擾了興致,又不失了禮數,豈不兩全?”菀菊一忖,也覺周全,便颔首笑道:“這倒是不錯,只是不知祿公公為何之前吞吞吐吐?”福祿、福壽一聽,皆面露戒備。四顧一番,福祿方壓低聲音道:“公子有所不知,這吊索曲橋雖好玩,但那一頭卻是不能去的!”沈白奇道:“這一座橋有頭無尾,又有什麽趣兒?”一話未了,福祿忙道:“公子這話可不能教別人聽見了,且聽奴才仔細說來。”沈白允了,便聽福祿說道:“這橋那一頭亦是一座尼姑庵,是前朝一個貴妃帶發修行之所。只是不知怎的,咱們聖上一登基便封了那兒,任何人都不得入。”福壽也說道:“傳說這座館子初建之時,有個工匠誤入了那兒,最後……這事兒原本不該污了公子耳朵,只是這撚紅庵是絕不能去的。”沈白怔了一番,不覺想起那夢中一處建築上題着“撚紅栊翠”四字,竟叫起來:“那座庵喚作什麽?”衆人皆是一驚,福祿忙回道:“喚作‘撚紅’。”沈白喃喃道:“原來是一座尼姑庵。”

待沈白更了衣,菀菊取了冰纨碧紗披風給他穿了,便由廉姜領着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太監一同去了。月色如水,翠雲幽渺,秋風徐來,唧唧蟲鳴反倒尤其添了山野恬靜。兩個小太監提着玻璃燈在前頭探路,舌燦蓮花,将宮中有趣見聞都說了遍,十分逗趣。紅芙、青蕖二人點着明角燈在側,菀菊、廉姜則虛扶着沈白慢行。往東行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便聞水聲乍大乍細,如佩環,又如洪鐘,遠遠見一帶銀灰水磨牆栖于繁木深處,內有疊檐飛角,清鐘素鈴,幽邃雅靜。菀菊道:“那兒想必便是憐絮了罷。”沈白嘆道:“果然是修行的上佳之所,只是不得探訪,實在可惜。”命繞道而行。行了十餘步,卻聽裏頭有人作“葉舞殷紅,水搖瘦碧,隐約天際帆歸”之語,不覺駐足。只聽那尼姑道:“……寒鴉影裏,斷雁聲中,依然殘照輝輝。立馬看梅。試尋香嚼蕊,醉折繁枝。山翠掃修眉。記人人、蹙黛愁時。”【注:袁宣卿《長相思》上阕】沈白不免思及趙漭,依稀有所感,便不覺重重一嘆。卻聽院內道:“人貴知心,施主何不來此一敘?”沈白正要答話,卻聽人喝道:“來者何人!”緊接着兩名侍衛模樣的人憑空而降,雙刀如月,堪堪劈頭砍下。菀菊連忙護住沈白後退數步,廉姜上前以身抵擋。兩個小太監卻早沖到前頭,亮出腰牌,喝道:“大膽!連皇上的人也敢冒犯!”二人一看,方知是聖童駕臨,忙忙收了刀,磕頭陪罪道:“小的老眼昏花,冒犯了主子,還望主子恕罪。”說着便引了沈白向後門走去。菀菊望着小太監二人,大有贊賞之意,“好樣的,知道護主,回頭重重有賞!只是可別說是什麽皇上的人了,也不怕毀了聖上清譽。”沈白亦淺淺一笑,道:“謝謝二位相救。”兩個小太監忙跪在地上,紅着臉說是奴才本分。沈白又問了二人名姓。二人答說叫做小薛子、小顯子。沈白只是笑,良久道:“這名兒倒是有趣,不如把小字去了,把子字前提也就完了。”

又說那兩個侍衛将沈白一行人七拐八拐帶到一處院子外頭,便施禮退下了。屏退了左右,沈白獨自入內。只見一個帶發的姑子立于石桌邊上,已近不惑,溫婉端莊,教人心生親近。沈白見了,揖道:“雪童聞得夫人此曲,思及故人因而發嘆,卻不想打擾了夫人,還望恕罪。”那尼姑道了聲佛號,笑道:“貧尼已是出家之人,何來夫人之說,喚我靜慧便可。”沈白告聲失禮,複行禮道:“靜慧師太,雪童有禮了。”入了座,沈白才發現方才靜慧所吟的之句,竟是桌案上朱筆所書的一曲《長相思》,調與一般不同,曰:“嘆客裏、光陰易失,霜侵短鬓,塵染征衣。陽臺雲歸後,到如今、重見無期。流怨清商,空細寫、琴心向誰。更難将、愁随夢去,相思惟有天知。”【注:袁宣卿《長相思》下阕】沈白本就思念趙漭,如今離情一動,更是纏綿不盡,不覺垂睫喟嘆一番,問道:“此曲可是師太所作?”靜慧一壁調茶,一壁笑道:“非也,此乃思宗自度之曲。”沈白心下一動,因問道:“這思宗是誰?又思念何人?”靜慧一愣,道:“思宗乃前朝齊炀帝,此曲為他的一個愛妃所作。”沈白道:“原是齊後主。都道文如其人,為何這思宗卻得了一個‘炀’字,他雖治國無道,究竟失愛亡國,合該是個‘闵’字才對。”靜慧一驚,忙道:“施主這話可萬萬不要再說,百害而無一利。”話畢,又自忖道:“方才見他年紀雖小,卻排場甚大,亦通禮數,沒想到竟這般口無遮攔,也不知是真是假?”沈白微微撅唇,面含不屑,絮絮道:“難怪陸先生常說史書無用,成王敗寇的道理只教人愈發奸佞毒邪,不想竟是真的。都道有情之人必是有心,只這一點,我便要為他一大哭!”見他嬌态可掬,靜慧也不覺一笑,心想這果真是孩子,竟不知這世上,一點子情愛真心與這江山萬裏一比,不過是微塵一點,只是各人有各人之造化,她已在方外,也不必點破。靜慧起身斟了茶,聞見沈白身上淡淡香氣,心下一動,便說道:“今日與施主有緣,不如聽貧尼說一故事,聊以解悶。”沈白捧着茶碗,眉眼彎彎,笑道:“甚好,我最愛聽故事。”靜慧亦是一笑,望着案上紫銅香爐,袅袅青煙,娓娓言之。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一回 淩雲峰老尼話雲煙 撚紅庵馥卿承雨露 下

話說某朝某代,某城某縣,有一女子喚作蘭娘,有一書生喚作方生。這二人自小青梅竹馬,待到嫁娶之齡,已是情同夫妻。這年,方生入京趕考,蘭娘只等着他出人頭地,便能長相厮守。不想方生此去未滿一月,父母便命蘭娘嫁與一名貴族子弟沈齊為妾。蘭娘謹遵孝道,迫于無奈,只得嫁入豪門。

沈白聽及此,不覺一嘆,道:“身不由己,實在可憐。”靜慧淡淡一笑,道:“施主莫急,且聽後話。”

這沈齊妻妾成群,一應妻妾門第優渥不說,更是深谙算計,彼此勾心鬥角,争寵傾軋,無日不休。只所幸沈齊對蘭娘一往情深,一時間竟也無一人敢欺侮她。一回沈齊外出辦差,蘭娘發覺有孕,暗忖娘家無勢,又怕遭到不測,便謊稱急病,帶着兩名陪嫁丫鬟前去佛堂将養。便在她養胎之時,方生得了皇帝賞識,高中回鄉。見蘭娘琵琶別抱,便憂憤不止,竟将沈齊往日罪狀一紙遞于天子,天子大怒,便将沈齊收監聽審。

故事至此,沈白只覺錯綜複雜,一念蘭娘與方生舊情,二感沈齊待蘭娘之真心,三服方生對情愛之執着,四嘆蘭娘為母之苦心,又心道:“我雖無父母,卻也知他二人若尚在世間,必也是待我如此癡心。”又不禁嘆道:“如此這般卻是各有各的苦衷,竟不知說誰的壞處了?”靜慧道了聲佛號,笑道:“施主果真心地無瑕,善哉!”沈白聽了,卻不以為然,正色道:“師太此言差矣,這世間萬物,不過愛者取之,惡者棄之而已。”靜慧不覺撫掌,莞爾道:“施主年紀雖幼,卻有如此胸襟,貧尼佩服。”見靜慧誇贊,沈白面上一紅,只輕輕道:“是雪童造次了。”又問後話如何。靜慧卻道:“故事便至此了,并無結局。”沈白不覺大失所望,暗忖片刻,遂又解頤一笑,道:“想來是師太為渡衆人的良方,合該是沒有結局的,所謂各人有各人的命數,各人自得各人的了局,可是?”靜慧但笑不語,只覺此子甚有慧根,奈何偏入紅塵,受一番苦楚磨砺。二人吃着茶,又閑話了幾句,沈白想起尚要前去吊索曲橋一游,便告辭離去。

那吊索曲橋喚作渡業橋,月色朦胧、青岚流轉之中,恰似翠煙雲海之中一卧白龍。只是現是夜裏,不知橋下幾千丈,只是黑魆魆一片,直把青蕖吓在橋頭,沈白便命子薛留下陪着。待步上橋去,方覺上下虛空,懸曳飄搖,更兼着夜色深沉,子顯不住顫栗,竟是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不能動彈,只得由廉姜背他回去。紅芙提着玻璃燈,笑說道:“竟不知道原來他倆膽子這般小,還不如我呢!”菀菊笑道:“誰不知你素來膽子大,否則誰為公子探路,可不是哪裏都少不了你!”紅芙羞紅了臉,只道:“為、為了咱們公子,就、就是死也是該的!”菀菊聽了,罵道:“什麽死不死的!也不怕忌諱!”沈白道:“菀菊哥哥,人總有一死的,紅芙也沒說錯什麽。”紅芙的臉愈發紅了,只道:“我、我就知道公子是最疼我的!”三人慢慢前行,望着遠處重巒疊翠受雲團月影之化,益發神妙:高聳處似神劍直入雲颠,低緩處如玉臂柔婉綿延,再看越洞而出,舉首一望,竟是撒天星鬥,冰盤皎潔,大覺別有洞天。沈白道:“只替他們可惜,瞧不到這等美景。”菀菊替沈白緊了緊披風,勸道:“夜深了,不如回去罷。”沈白一呆,又深吸一氣,道:“哪裏來的香氣,竟這般清新!”又想起方才“試尋香嚼蕊,醉折繁枝”一句,笑道:“說的定是此處,想不到竟有如此之幸,得以尋訪思宗故地,快哉!”菀菊忍俊不禁,道:“我的傻公子,這樣的天哪裏有梅花!”沈白哼笑一聲,撅着嘴道:“我就愛看枝桠!世人都道梅花香,卻不知疏影橫斜、真水無香的雅趣!”也不知是哪來的歪理,菀菊聽了,真是哭笑不得,卻也知沈白一心探梅,拗他不過只得前去。沈白自己打了明角燈,走得飛快,菀菊與子顯竟跟他不上,只得在後頭追喊。沈白更是玩心大盛,不覺加快腳步。待到一碧枝掩映之處,隐隐的見那兒有座廟宇,便拾級而上。玉石儀門上龍蟠螭護,玲珑鑿就,大感前朝皇家氣派。上面僅依稀辨別出書着“撚紅□□”四字,只是後面二字因有藤蘿遮蒙絡綴,已無可考量。沈白思及夢境,心道:“那二字莫不是‘栊翠’,原來就在這裏。”又忖菀菊、子顯還在後頭,此地也并無看守之人,便心想:“這兒我在夢中卻是來過,也算舊相識,進去大約也不妨事,就當故地重游罷。”遂入了儀門,順着石梯上去。

入了院中,卻見寒蔭離疏,幽香隐渺,禪房緊閉,人跡杳至。沈白推門而入,剎那間月光繞戶,照得室內若明晝一般。對門小圓桌上放着一把刻花鴛鴦碧草紋金壺,一對刻花鴛鴦草紋杯,并幾色美肴佳馔,竟不像是無人居住的樣子。見牆上挂着一軸楊柳觀音像,寶相莊嚴,慈航普渡,沈白便于蒲團上跪了,雙手合十,道了一聲佛號。又見條桌正中擺了個青釉捧蓮狻猊香爐,龛焰猶青,爐香未燼。右邊是一架達摩渡江圖的桌屏,并幾部經卷,左邊上一個黑漆木盤,裏頭盛着一只臘油凍的佛手。沈白面龐一亮,無端覺得熟悉,忙拿來撫摩把玩,興致高處,不覺發笑,恰似滾珠曳玉一般,教這冷冷清清的禪房多了一絲生氣。卻不妨門外一聲暴喝:“你是何人!”餘音未了,便一陣風似的,如遮天暗影一般襲來。沈白被唬了一跳,不由呆若木雞。那人大手一撈,将佛手穩穩托于掌中,目如閃電般逼視沈白,“你是何人?竟不知此為禁所,不得入內麽?”沈白被吓得喉間哽咽,半晌也說不出話來。又聽一把低沉渾厚的聲音說道:“承修,放了他。”說話間,已緩緩自門步入。承修依言閃到身側,沈白撫着胸口,松了一口氣。

但見他頭戴赤金雲龍嵌東珠簪冠,身穿玄色暗雲紋九龍袍,腰上系着明黃織錦紫玉帶圍,墜着一個嵌寶雙龍吐珠金镂香囊。高大魁梧,龍行虎步,蘊氣吞江海之勢;身凝山岳,氣度不凡,藏撼天動地之威:好一個人中龍鳳,日月精華!他見蒲團上坐着一個少年,清姿幽妍,體态柔媚,神情天真:眼眸似春水照寒,盈盈如波;兩眉逶迤橫煙,隐隐含翠;眉心朱梅五瓣,眷眷生情。又見他穿着湖水染煙色軟綢長衣,外頭披着冰纨碧紗披風,不覺淡淡笑道:“你便是沈馥。”沈白扶着條桌自地上站起,道:“你錯認了,我名喚雪童,不是什麽沈馥。”卻聽承修喝道:“大膽!聖駕面前,竟如此無禮,還不速速跪下!”聲如驚雷,直将沈白吓得坐倒在蒲團上。沈白心下驚異,不由睜大雙眼,心下奇道:“此系誰人?竟這般不可一世。”皇帝目光如炬,詭笑道:“無妨的,他本就不該自稱草民。”遂令承修退守屋外。皇帝将沈白扶起,取火折子點了幾盞燈,因道:“深夜到此,也算有緣。奈何今非梅花之節,倒是月色極好,不如請公子賞光,與我同飲幾杯。”沈白看清皇帝,不覺呆住,心內道:“這人同子珏好像!”只是皇帝比趙漭大了二旬有餘,已逾不惑之年。沈白本就念着趙漭,更生出幾分好感,便與他一同在梅花凳上坐了。皇帝笑意更深,遂取了刻花鴛鴦碧草紋金壺,在杯裏斟滿,遞與沈白,道:“此乃西域葡萄酒,請公子一品。”沈白不覺有他,舉杯笑道:“請。”沈白自小不曾飲酒,唯有那次醉酒不提也罷,如今望着那殷紅酒水中一輪孤月,又想起那南行的趙漭,頓覺眷戀如潮,低低吟道:“不訴魂痛,不訴情濃。又無邊、散與天宮……”相思輾轉,迢迢不絕。不過須臾,沈白便歪在席間,一壁嚷着熱,一壁解起自個兒的衣裳來。皇帝将這春景佐以美酒,更覺滋味,心道:“芹阮果真妙人,竟有淬玉天香這般奇藥,能教這處子片刻間變作婊子!”沈白不知所措,只覺情熱酣然,頭昏心悸,腹裏癫狂,心中沸亂。竭力矜持,徑自摸索,均不得法,唯有咬唇抽泣。皇帝看着,眸色凜冽如刀,竟也漸漸鼻翼翕動,喘息急粗起來,忽的冷笑數聲,遂起身向沈白走去。

于随波沉浮之間,沈白便覺一雙臂彎将他捧起,又跌入一軟綿柔滑之處,勉力開眼,竟是榻上,又見那人解帶寬衣,四下摩挲,雖心中抗拒,卻又似良藥,一解身心烈火遂即沉淪。那人将沈白壓于身下,只覺膚凝柔脂,如雪堆玉,又聽嘤咛細細,嬌滑柔膩,更兼奇香郁渥,蘭麝難敵,直教他心蕩神馳,色授魂與!皇帝如穿梭時空,重獲至寶,不覺心底纏綿不盡,手下溫存無限。一時間竟是紅绡帳裏效怨央,翠绫被中悟乾坤,只聽裂帛聲起,息重口呻,出雀攬裈,擡足撫臀,情濃欲膩,侵智奪神,遙途多舛,恨哪可論!可嘆這佛光普照之中,衆生赴湯蹈火,破釜沉舟,只為斷一絲執念,為鑒一點癡心而已!

不知此夜之後,各人運命又有何起伏波瀾,還請聽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二回 明君主起興蓬萊洲 慎夫人言谏晧旰殿 上【潔版】

話說沈白吃了酒,激發了淬玉天香之毒,情熱難治,皇帝将他送于帳中,欺身而上。一時颠鸾倒鳳,抵死糾纏,皇帝自然肆意撻伐,沈白不過勉力承受。待雲收雨散之後,沈白茫然醒轉,已是天光大亮。只覺股間劇痛如割,便不由得探手下去,竟覺濡濕粘膩,一時驚坐而起,望着指間穢液發怔,渾不覺遍體酸楚。半晌,方如夢初醒,随手取了物什來擦,誰知取的竟是一條明黃亵褲,而身旁赫然是一赤身男子。沈白旋即面色煞白,慘呼一聲,直直跌下床去。地上衣物淩亂,鋪陳一片。那蠶絲小衣碎若殘片,自是不能穿了,沈白哪裏顧得這些,只忍痛站起,穿上湖水染煙色軟綢長衣也就完了。又見冰纨碧紗披風落在桌邊,便一瘸一拐的去取。不過十步距離,沈白卻挪了半柱香的時間。

冷不妨身後伸來一雙火熱大掌緊扣腰肢,沈白驚叫一聲,但覺身子一軟,便跌回那人懷中。觸及傷處,更是撕心裂肺,淚水恰似斷線之珠,不住滾将下來。皇帝沾了沈白面上的淚漬,調笑道:“向來妃嫔侍寝都是高高興興,戀戀不舍,哪有你這般慘然落淚,倉皇離去的?”沈白一聽,如遭雷擊,立時奮力反抗。皇帝只覺捏着一只哆嗦的兔子,不由失笑,悠悠以下身一頂。沈白面如金紙,登時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釘在原地。皇帝一壁在沈白腰臀肩耳上肆意揉捏啃咬,一壁捏住他的下巴,冷笑道:“沈公子又因何委屈?若不是你盛情相邀,纏着朕厮磨了一夜,又怎會體力不支,酸軟如綿,就連這處都……如此不知餍足……”說話間,已将沈白按倒在桌上,猝然捅入。沈白但覺身子劈成兩半,喉間一哽,擠出一聲悶哼,抓着桌沿的指甲旋即翻折了兩枚,血肉模糊。皇帝幽然一笑,哪裏有半分憐惜,按着沈白狠命研磨,肆意頂弄,愈發縱情狂狼。沈白痛不可擋,但覺五髒亂攪,六腑欲碎,随即撲騰掙紮無休,嘶鳴慘呼不絕。痛到了極處,竟如靈魂脫殼,使得靈臺清明一片,昨夜情事紛至沓來,萬般醜态如夢如魇,似六月天裏一盆冰水兜頭蓋臉澆了沈白一個通透,直教他哀之欲死,只隔着滿臉淚糊,望着桌上酒壺。上有碧草春波,鴛鴦對浴,又兼明月一輪,團花數簇,不覺想起那八月十一那剖心之夜。星河耿耿,秋霖脈脈,趙漭同他共剪窗燭,閑看池漲,漫聯詩書,醉沐蟾輝。趙漭道:“等到四十歲便一同蓄須,直到須發渾白,老态龍鐘。”沈白只是笑着去摸他的胡茬,嫌惡道:“誰要像你一般,亂糟糟的胡子,怪教人惡心的!”二人又笑作一團。美景良辰猶在,只是世事難料,恰似鬥轉星移,如今銅雀煙鎖,章臺柳摧,君不須記,亦不須歸。

如此二人又癫狂一日。待到黃昏時分,皇帝方親送沈白回去,又傳了禦醫來瞧,正是那張昇張太醫。沈白足足昏睡三日方醒了過來,一睜眼那事便亂紛紛經過腦海,真是心若刀攪,身似油烹,滿目惶恐凄楚,呆望着帳頂青山萬裏,鴻雁如歸,不發一語。菀菊見沈白醒了,忙遣子薛請張太醫過來,又打簾子進去,只強笑道:“公子可醒了,今兒光王的信差小哥來過,已将信取走了。”沈白一聽,白蠟似的臉上竟激發出光彩來,只聲音如破鑼一般,喜道:“今兒是什麽日子?”菀菊慢慢将他抱起來,輕輕靠在自己身上,回道已是八月廿一了。沈白笑顏恰似初梅破雪,手舞足蹈起來,道:“快!取黃歷與朱筆來!”菀菊不敢怠慢,忙命子顯去取,自己則伺候沈白洗漱,并哄他吃了幾口小米粥。子顯取來,見那硯臺裏已抹了朱砂,嫣紅若血,沈白幾欲作嘔,又勉力挺住,醮了筆,将每月廿一都圈上,竟不顧指頭那鑽心的疼。過了半柱香的時間才圈完了,便寶貝似的藏到仙鶴枕函裏頭,用布老虎掩住。菀菊見了,暗自抹了抹淚,又端藥喂給沈白吃。沈白覺不出苦味兒,更無往日的撒嬌推拒,只慢慢都咽了下去。

這時候,只聽外頭唱了一聲:“皇上駕到!”沈白身子一僵,只覺一股濁氣上湧,便又狂嘔不止,便将那好容易喝下的藥盡數吐得幹淨,被面上腌臜一片。皇帝精神爽利,大步而入,見了沈白哆嗦成一團蜷在菀菊懷中,便笑道:“你不讓他行禮,莫不是又想教人掉腦袋了?”聞言,沈白忙從菀菊懷裏出來。菀菊行了跪拜大禮,收拾完了方紅着眼退下。皇帝慢慢靠近,見沈白如見猛虎,不覺暗笑。因在床邊坐了,捏住沈白尖削的下巴,故作憐惜道:“別咬,若是咬壞了,你又拿甚來伺候朕?這兒,抑或這兒?”沈白被他戳弄撫觸,立時幹嘔不止,将手指伸入口中,仿佛要将那穢物盡數扣将出來。皇帝見他如此情狀,竟笑若春風,不緊不慢的道:“你若哪裏壞了,朕就教這裏的人都陪着你。”沈白不覺毛骨悚然,盯住皇帝,似有潑天的冤屈一般,顫聲問道:“你是何人,為何如此……如此……”話不成言,淚珠先堕,慢慢漲紅了臉,抖着雙唇叫道:“我教阿彤殺了你!殺了你!”皇帝大覺有趣,不覺長笑數聲。沈白悶自不解,臉上又紅又白。皇帝笑罷,附耳道:“你信不信,朕一句話便教煙雨樓灰飛煙滅?”沈白仿似不信,但回想前事,不覺臉色煞白,竟是悲憤如潮,凄苦莫訴。皇帝輕撫沈白頭發,拈在手裏便似一溪春水,又似一捧香雲。只覺一縷淡香,煙柔雨潤,似蘭若梅,教人心神俱醉,再不願醒。皇帝柔腸百轉,動情道:“你問朕為何如此待你,因為……因為朕是你的夫君。”沈白駭然驚住不提。

因說皇帝臨幸沈白之後,三番五次借着南江水災之名前往大鴻禪寺祈福,夜裏便歇在绮霞翠微館裏頭。而這世上本無不透風的牆,後宮早已流言四溢。尤其皇帝竟欲大興宮苑于瓊華海,前朝頗有異議,幾個外臣更是極力上書,而三宮六院則是一片風言風語,酸霧醋雲,忙着揣摩聖意,各做打算。這日,皇帝下了早朝,剛踏入晧旰殿儀門,便見門口等着個內監模樣的人。李祥齋便悄聲提道:“那是清虛宮的主事內監劉忠。”正說着,劉忠已快步上來,磕頭請安。皇帝笑道:“你怎麽來了,也不好好替你家主子看屋子!”劉忠委屈道:“皇上可冤枉奴才了!這不今日咱們娘娘剛從瑩心堂回來,便命奴才來禀。”皇帝微微一笑,又想今日不過初五,因問道:“怎麽早早來了,近日秋雨不盡,夫人路上可辛苦?睡得可好?”劉忠答道:“娘娘一切都好,只是思念皇上,便早了幾日。”皇帝笑道:“那就好好伺候你們娘娘,教她好好休息,等晚了朕去瞧她!”

進了晧旰殿禦書房,李祥齋立奉了一盅冰糖川貝炖雪梨上來,笑道:“皇上,這是舒貴嫔娘娘一早兒送來的,說是入了秋,要皇上保重身子。”皇帝用金勺撥了撥,吃了一口,道:“這個倒是不錯,改明兒也教承修送些到山上,記得再擱些蜜糖在裏頭,還有冬衣、炭火、膳食一應用物也早早添齊。”李祥齋應了,又端出幾盤精致的點心。皇帝揀幾個吃了,見到一個做成兔子模樣的,軟白身子,朱砂眼兒,桃紅的長耳朵,瑟瑟的翹在半空,不覺想到沈白,便笑道:“這個倒是有趣!”李祥齋忙道:“這是許昭容娘娘命宮裏奴才捎過來的,說是皇上光顧着為了黎民祈福,連中秋都不曾好好度過,便做了這道玉兔東升獻給皇上。”皇帝心有所感,嘆道:“雖逾佳期,亦有明月在畔,許昭容的心思朕知道了,到底疏忽了她。就晉她為正四品昭儀,另賜柔字為號,以示嘉獎。”李祥齋忙記下,又問冊封禮定在哪日。皇帝拈了一只雪白的玉兔,凝視半晌,道:“就在小東西進宮那日一并封了,另擢舒貴嫔為從二品妃,保留封號,賜仁禧殿主位;還有前日裏過來的傅德容和呂芬容,都晉為正四品嫔,亦在那日行禮。原先恬嫔、欣妃禁足,如今也就解了,只教她們務必安分守己,莫再去騷擾秦逸華與安侍卿。至于葉淑儀,将那‘貞靜和慧’的匾賜給她,也免得她吃柔昭儀的醋。”李祥齋又一并記下,因笑道:“奴才見着皇上高興,也忍不住提一句,只不知是否當講?”皇帝允了,便聽他道:“後宮之中嫔妃多于俊甫,向來是有些風波的,如今若是一味擢升娘娘們,只怕……”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二回 明君主起興蓬萊洲 慎夫人言谏晧旰殿 下

原來這大瑞朝後宮嫔妃自有品級,除皇後之外,以正一品皇貴妃為尊,僅一人,位同亞後。次為從一品夫人,二人,賜尊號;正二品貴妃、德妃、淑妃、惠妃四人;從二品妃,四人;正三品貴嫔,六人;從三品德儀、昭儀、芬儀、修儀、淑儀、惠儀,共六人;正四品嫔,九人;從四品德容、昭容、芬容、修容、婉容、順容、良容、淑容、豔容、芳容、淳容、嘉容,共十二人;正五品善媛,十八人。從五品貴人,正六品美人,從六品才人,正七品采女,從七品更衣,均無定數。又秉承前朝遺風,後宮亦有男子作皇帝內寵,統稱俊甫,亦有品級之分,只不如妃嫔品級繁瑣,共分七品而已。七品曰:善童,無定數;六品曰:修人,無定數;五品曰:雅人,無定數;四品曰:璧人,十二人;三品曰:侍卿,賜尊號,九人;二品曰禦華,以清華、逸華、朗華為尊,六人;一品曰:君,賜雙字尊號,僅一人,儀制同後。然男女之情終為主流,況皇族之中,以血脈為要,妃嫔亦多出自豪門顯達之家,而俊甫多為臣子私下引見,無權勢可依,兼之宮中高位妃嫔手握協理之權,是故宮中時有以尊位欺壓俊甫之事,前朝更有得寵俊甫為夫人誣告私通而就地斫為人彘的慘劇。

大瑞開國至今,已安然九載,可謂天子有道,四海升平。皇帝執着政事,非耽于顏色之人,故入宮大選僅一次。現宮中并無皇後,妃嫔共十七人,有從一品夫人一人,正二品德妃、惠妃二人;從二品妃二人;從三品昭儀、修儀、淑儀三人;正四品嫔二人;從四品良容一人;正五品善媛二人;從五品貴人、正七品采女各二人。另有俊甫五人,有二品逸華一人,三品侍卿一人,六品修人二人,七品善童一人。

皇帝也覺有理,沉吟半晌,方道:“那便晉安侍卿為禦華,另賜毓清宮主位,只那毓清是犯了他母親的諱,不如改作璟儀宮;還有顧修人,晉為雅人,其餘各人賜雙月俸祿。至于秦逸華,另擇雙字為尊號,不如就慧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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