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
修竹林間, 雅致的小築外,一名小童急匆匆跑進了院子裏。
“宋師兄,宋師兄!”那小童跑得滿頭是汗, 險些踉跄摔倒, “大事不好了!”
正在院中石桌旁以帕拭劍的宋意一頓,顧念着屋內正歇息養傷的人, 低聲道:“何事?”
小童道:“那個桃劍舒讓我過來與師兄傳話,說是請師兄酉時之前到宗外的姻緣殿, 若是酉時不到的話,就、就……”
宋意皺了眉,“就什麽?”
“就……”小童咽了下唾沫,才小聲道:“就帶人把師兄直接綁過去解契。”
“锵”的一聲,帕子重重拭過劍身, 将劍刃都壓得擊在了石桌上,足見宋意情緒的波動。
小童更是害怕了, 好在宋意壓着翻騰的氣息開口道:“我知道了, 你先下去吧。”
“是。”小童連忙提步就走, 又轉過頭來,“那師兄,我該如何回複桃劍舒呢?”
“不必回。”
小童愣了愣,卻還是猛點頭迅速離開了。
院中又只剩下宋意一人。
手上帕子早已現出裂隙,宋意停下動作, 起身進了竹居。
竹居不大, 但勝在雅致清幽,在顏卿卿之前,宋意從未讓其他人住進這裏的任何一個房間過。
竹榻上,白衣少女閉着雙眼, 精致的臉蛋一片蒼白,唇色較之前恢複了些許紅潤。
少女的睫毛長而卷翹,有日光自窗外透進時,便在臉頰上投下兩片如蝶翼般的陰影,即使是在病中,也美得叫人驚心。
宋意自認為不是個貪圖美色之人,否則以桃劍舒的容貌纏了他這麽多年,他又怎會不為所動?
可十分怪異的,自從見到顏卿卿第一面起,宋意便無端生出從未有過的感覺,像是憐惜,又像是欣賞。
總歸顏卿卿對他有難以擺脫的吸引力。
而在與她接觸的這段時日,宋意也愈發覺得顏卿卿溫柔體貼,心地善良。
即便她是妖。
如今因着以嗽月為首的不少惡妖為非作歹,正道對與妖沾邊的人與事态度都不甚明朗。
因此,宋意雖将顏卿卿帶了回來,卻并未對沉劍宗坦白她花妖的身份,幸而顏卿卿身上有一件能隐匿妖息的法器,倒也瞞過了宗中衆人。
眼下顏卿卿妖力受損,若是于宗內為她取來藥老所開藥方之外的丹藥,難免使人生疑。便也是因着這個緣故,宋意才會想到清松門的恒生樹。
可他萬萬沒料到,桃劍舒的态度竟是那般強硬,居然真做出了一副欲與他一刀兩斷的模樣。
先前桃劍舒說她有人更喜歡的人,莫非不是一時氣話……
思緒間,榻上的少女似是夢呓地嘤咛一聲,眉頭也不自覺蹙起。
宋意輕嘆一聲,收回了思緒,擡指将那雙柳眉撫平,又垂眸看了半晌,才轉身回到院中。
他并未将小童的話放在心上。
心緒平靜許多,宋意執起那方帕子,重新拭上已經擦得發亮的劍身。
不知過了多久,築前叢竹蔌蔌飄落幾片綠葉,宋意敏銳地察覺到有靈力波動。
他一擡眸,果見茂密的竹林忽然劇烈顫動了起來,被靈壓迫得彎曲了枝幹,仿佛馬上就要斷掉一般。
事實也确實斷了,當竹叢倒下,一身玄袍的桃秉淵點着竹葉踏空而來,一手負于身後,眉目間盡是睥睨傲然之态。
見着來人,宋意眉頭微不可查地一皺,終究是收回了手中的劍,淡聲道:“桃掌門。”
“哼。”桃秉淵并不應聲,只冷着臉一揮衣袖,開門見山道:“怎麽,舒兒是請不動你這尊大佛麽?”
宋意立時明白了桃秉淵的來意,凜了下眼眸,抿唇道:“桃掌門言重了,晚輩只是尚在考慮……”
“考慮?”桃秉淵胡子一抖,繼續是被他給氣笑了,“芝玉劍君真是好大的架子,不過,你有考慮的資格麽?”
桃秉淵向來是有什麽說什麽的性子,如此直白地嘲諷,宋意的臉幾乎是瞬時就沉了。
握着劍柄的手緊了緊,念及當年的救命之恩,宋意提步出了院子,又為整個竹築布下結界,才開口道:“桃掌門……”
只是他才出聲,便被另一道清亮的聲音壓了下去,“桃劍舒,你倒是慢點!”
桃劍舒白了又沒禦劍的梁鳳霖一眼,沒說什麽,只是在終于見到桃秉淵背影時,輕輕松了一口氣。
她爹的動作實在是太快了。
經過這麽多天的相處,桃劍舒多少知道桃秉淵的暴脾氣,來之前特意強調了不要太高調,然而這一路過來,光是看那撲倒一片的竹林,桃劍舒就知道是白說了。
不過幸好她爹與宋意還沒打起來,這倒勉強讓桃劍舒放了心。
見桃劍舒一行人來了,桃秉淵收斂了些許靈壓,反倒是宋意情緒不穩了。
他凜目掃過桃劍舒身後的蘇枕玉與梁鳳霖,面算極是冷沉,“桃劍舒,這明明是你我二人的事,你這是什麽意思?”
是嫌事情鬧得不夠大,叫這麽多人過來是專門過來看笑話麽?
見他一副受了屈辱厲聲質問的姿态,桃劍舒頭一次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替他人着想了。
對宋意這種盲目自我的人,真的不能太仁慈。
“你怎麽不問問你自己?”桃劍舒也和她爹一樣被氣笑了,“我專程讓人過來告知你解契之事,特意給你留了時間,是你自己不過去。”
“我不是已經給了你選擇的機會嗎?”
聞言,宋意動作一僵,想起小童說的話來。
他原以為,桃劍舒所說的捆人不過是放狠話而已,不想她竟真的叫了這麽多人過來。
自踏上修真這條路開始,宋意便是衆人口中的天才,何曾落到過如此不堪的境地。
他胸膛起伏,聲音都氣得有些不穩,“桃劍舒,你便當真要如此仗勢欺人?”
“是啊,反正我們早晚要撕破臉。”桃劍舒竟然大大方方地承認了,“更何況,要是我不這麽做,你會解契嗎?”
“你……”宋意似是忍不住便要罵出什麽來,卻到底只是閉了閉眼深吸幾口氣制住火氣。
再睜眼時,他面色平靜地冷笑了一聲,“桃劍舒,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說罷,徑自行出幾步,丢下一句,“不勞桃掌門費心,晚輩自己到姻緣殿。”
好耶!
得了這話,桃劍舒可顧不上宋意氣不氣,上前朝她爹撒嬌,“爹,我有點累了,咱們乘法器過去吧,可別讓青華姑姑等久了。”
桃秉淵自是應了下來,又看向蘇枕玉與梁鳳霖,“你們……”
方才過來的時候,桃劍舒本着人多力量大的原則,便沒有阻止梁鳳霖的跟随,至于蘇枕玉,則是她爹拉過來的。
眼下即将結契,兩人也再幫不上什麽忙,便顯得有點尴尬了。
蘇枕玉素來進退有度,極是自然地莞爾颔首,“枕玉還有些事要處理,便不陪世伯同去了。”
桃秉淵越發受用蘇枕玉的知禮,滿意地點了點頭,“去吧。”
轉而又對梁鳳霖拉下了臉,“你呢,怎麽還不走?”
桃秉淵态度轉變過快,梁鳳霖覺得好不公平,張了張口,眼神卻是委屈地看着桃劍舒,“我也想過去算算姻緣……”
“毛都沒長齊的小子,求什麽姻緣,快走快走。”
梁鳳霖更委屈了,憑什麽說他毛都沒長齊,他倒想為自己辯駁,可又說不出那麽粗俗的話來。
尤其是當着桃劍舒的面。
他如是想着,卻見桃劍舒也是一副極力忍笑的樣子,頓時漲紅了一張俊臉,又是羞又是憤。
他明明就成年了!
眼見梁鳳霖這只花孔雀又要炸毛,桃劍舒忙壓下了嘴角,道:“你先回去吧,我回去再找你。對了,你要什麽姻緣?我可以順帶幫你算算……”
“不用你算!”梁鳳霖氣狠狠扔下這麽一句,拂袖走了。
不知是不是太生氣,還是沒想起來禦劍。
半個時辰後,姻緣殿。
桃劍舒與桃秉淵到的時候,宋意已經在陣法中了,正阖眸打坐。
聽到腳步聲傳來,他并未睜開眼,只是眉頭很明顯地皺了起來,足見對來人的厭惡。
桃劍舒覺得好笑。
【宋意的人設哪裏是什麽高冷劍君,不知道的見了他這樣子,還以為是拼死抗争惡霸欺淩的貞潔烈夫呢。】
某惡霸如此想着,擡腳便要跨入陣法。
“你想将本座暴露出去?”喻聞铮不滿的聲音忽然在腦海中響起。
桃劍舒連忙收回了腳,密聲回道:“嘿嘿,弟子忘了。”
頗有幾分嬉皮笑臉的味道。
“舒兒,入陣打坐靜心即可。”青華以為桃劍舒不會,出聲提醒。
“好,不過……”桃劍舒捂了肚子,皺起了臉,演戲道:“爹,姑姑,我先出去一會兒,很快就回來!”
說罷,彎腰跑了出去。
她自是見到宋意嫌惡的神情,卻沒有一點不好意思——她等宋意解契等了那麽久,現在換宋意等她解決一下內急怎麽了?
更何況,她也不是要真的去恭房。
出了大殿之後,桃劍舒繞到殿後,擡手搭上一株枝繁葉茂的桃樹,輕聲道:“師祖,只能先委屈您在這兒等一下了,若是再遠,便超過十丈了。”
腕上一癢,通體雪白的蛇身從袖下游了出來,卻是頓在了桃劍舒指間,沒有立即攀上桃樹。
桃劍舒覺得,喻聞铮一定在嫌棄。
“師祖,沒有比這兒更幹淨的地方了……”她弱聲道。
喻聞铮确實不喜,但到底還是游了上去。
“多事。”
末了,還冷酷地甩下如是兩個字。
【可愛死了!】
桃劍舒壓下心裏的尖叫,還不忘拿懷裏的帕子将桃枝上再擦了擦,“師祖,那弟子進去了。”
喻聞铮不說話,只阖上了眸。
“姑姑,一定要六個時辰嗎?”在回到殿中時,桃劍舒第一句話便如是問。
青華點了點頭,“不可少。”
“好吧。”桃劍舒有些洩氣,這意味着喻聞铮要在外面等六個時辰。
“舒兒不怕,爹和你姑姑在旁邊等着呢,你安心打坐便是。”桃秉淵揉了揉她的腦袋,安慰道。
“知道啦,爹。”桃劍舒回以甜甜一笑,擡步入了陣。
要解契的兩人俱已打坐入定,青華在一旁擡手凝決,陣內兩人立即被光團籠罩,片刻後,有淡白的靈氣自丹田緩緩溢出,彙聚到法陣上空,現出一對契印的模樣。
這便是桃劍舒與宋意的道侶契印了。
青華收了手,對桃秉淵道:“等契印消失即可。”
桃秉淵神情不如進來的時候輕松,有些嚴肅地點了點頭。
已然入定的桃劍舒并不知曉外界的情況。
此時她正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認真看着原主關于宋意的記憶。
清松門外,一身玄衣的嬌俏少女無精打采地坐在石階上,眼見有法器遠遠而來,眼眸一亮,“爹!”
桃秉淵表情欣慰,“舒兒最近乖不乖,劍凜那臭小子沒欺負你吧?”
桃劍舒聽着桃秉淵的話,目光卻是失神地看着被其他弟子扶下來的少年身上,喃喃問:“爹,他是誰呀?”
“哦,這是爹順路在萬石塹救下的孩子,他叫……”
少年叫宋意。
自從那日起,原主便将這個名字牢牢記了下來。
桃劍舒以魂體倚在一邊看着,感嘆道:“這就是孽緣的開始了。”
尚是少年時期的宋意性子就已經很冷了,不過不是後來那種叫人恨不得給上兩拳的冷。
原主總是跟在他身後,明明是喜歡的,卻時不時便擺出一副不屑的姿态來。
桃劍舒有些意外。
她以為原主一開始便是貼着宋意追的,不過轉念一想,原主這樣的家世,看上一個尚且名不見經傳的少年郎,本就應該是有些端着姿态才符合邏輯。
不過這樣導致的結果便是,原主一邊喜歡宋意,一邊又總是擺出大小姐高高在上的臉色,最後非但沒讓對方知曉自己的心意,反而留下了壞印象。
養好了傷,劍道天賦極好的宋意便要離開清松門,前往沉劍宗修習。
原主哪裏肯,拉着桃秉淵便撒潑一定要宋意留下來,在桃秉淵與宋意交涉之後,兩人雖順利結了道侶之契,宋意卻仍是要先到沉劍宗修習。
也便是這時起,原主與宋意的相處方式徹底發生了轉變。
以前原主的喜歡是有些傲嬌的,可到了沉劍宗之後,對宋意有恩的桃秉淵不在身邊,桃劍舒便再沒法子時時用恩情捆着宋意。
更叫她抓狂的是,宋意的天賦果然在沉劍宗得到了賞識,修行可謂一日千裏,很快便成了宗門裏的佼佼者。
同宋意示好的女修越來越多,原主便也就越刻薄,在宋意面前的姿态也越來越低。
長此以往,宋意對她的印象越發差,而她自己,也由最開始的大小姐成了被冠以倒貼、死纏爛打等諸多惡名的舔狗。
記憶進行到宋意抱着虛弱的顏卿卿回宗的畫面,桃劍舒撐着下巴在旁邊看,真情實感地嘆了一聲,“哎,何必呢。”
“你也覺得不公平,是不是?”毫無預兆地,原主忽然轉了過來,對桃劍舒如是道。
還是魂體的桃劍舒驚了一下,這不過是原主的記憶,對方應該看不見自己才對。
只是她還未想明白,便聽原主繼續道:“最先喜歡上他的,最先待他好的人,明明是我才對。那時候他什麽都沒有,我把好的東西都給他,央着我爹與門中師兄多照顧他,甚至還為了他千裏迢迢跑到沉劍宗來……”
她說着頓了頓,姣好的面容上顯出一個似怨似諷的笑容來,“可結果呢?我在外人面前只能挂上他徒弟的名號……我不甘心,憑什麽與他一路走來的是我,在他功成名就之時,卻要眼睜睜看着他與其他女子談笑風生?”
“他不值得。”感同身受之時,桃劍舒那些安慰人的話一下子都變得蒼白,只得道:“及時止損,宋意配不上你。”
“你說得對,我若是早些明白這道理就好了。”原主嘴角牽了牽,似有嘆息自喉間溢出,“可惜已經晚了……”
她語氣低得近乎是在呢喃,桃劍舒愣了一下。
想要追問為什麽晚了,卻見對方忽而朝她綻出一個笑容來,“其實,在最後釋然,也不算晚。你比我聰明,一定能照顧好爹和姑姑,這樣他們也能少一些操勞……”
桃劍舒直覺有不好的預感。
果然,下一瞬,對面的少女最後看了不遠處的宋意與顏卿卿一眼,接着輕聲道:“替我走下去吧。”
話落,如同開啓了什麽機關似的,她的身體竟是漸漸變得透明,一陣風吹來,就要散了一樣。
随着少女身影的漸淡,桃劍舒驚覺自己緩緩變成了實體。
腳下的地面觸感明顯,她幾乎是想也不想,伸手便去抓已然變成魂體的少女,卻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容愈來愈模糊。
她像一陣輕煙散去,桃劍舒慌了神,忍不住喊出那個與自己同樣的名字——“桃劍舒!”
眼前一切卻是随着這一聲叫喚徹底分崩離析,畫面替換成姻緣殿內月老像的時候,耳邊似乎還殘留着一聲嘆息。
法陣上空的光芒漸漸湮滅,再不見方才的契印。
她與宋意,終于一刀兩斷了。
或者說,桃劍舒與宋意之間的孽緣,終于結束了。
青華凝決将法陣甫一撤去,桃秉淵便急忙奔了過來,将桃劍舒扶起,邊為她揩去滿臉淚痕,邊柔聲道:“舒兒不哭,結束了,都結束了。”
桃劍舒看着桃秉淵,嘴巴一癟,眼淚又湧了出來,重重撲進他懷裏,“爹……”
這一聲稱謂,與先前有了質的分別。
以往桃劍舒很自然地喚桃秉淵一聲“爹”,一方面是她接受程度良好,可更多的原因,是因着桃秉淵對原主的寵愛,可以說,以前的她是借着原主的光,才與桃秉淵有了父女的聯系。
可經歷方才的那一番場景之後,桃劍舒便與原主有了情感上的共鳴。
為哭得抽抽搭搭的桃劍舒順着背,桃秉淵神情有些恍惚。
來姻緣殿前,師妹已經與他說過,解契之時會陷入幻境,可他沒想到,舒兒的情緒波動會這樣大。
“好了,不哭了。”桃秉淵将人從他懷裏拉出來,“眼睛都哭腫了,解契這麽開心的事,舒兒難不成想讓有些人笑話了去?”
殿中總共就四個人,“有些人”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桃劍舒這才抹了眼淚,分出神思去看宋意。
宋意的狀況似乎不大好,不知他在幻境中看到了什麽,面色竟是一片蒼白,神情也好似在隐忍着什麽。
桃劍舒看着他,極是平靜。
沒有遺憾,沒有憐憫,甚至連憤恨都沒有。
就好像完完全全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
這讓才撐着劍起身的宋意心思又亂了一分,只見他眉頭一皺,竟是直直嘔出一口血來。
“舒兒,我們走。”桃秉淵目光冷冷地瞥了宋意一眼,如是道。
桃劍舒點了點頭,主動往外走去。
客觀上,她應該覺得剛才的宋意有些狼狽,甚至是可憐。
同樣是解契,她有一衆為她操心等待的親友,反觀宋意,被半迫着來了姻緣殿,解完契卻在最瞧不上的人眼前嘔血,最後還得自己拖着內傷回去照顧同樣受傷的顏卿卿。
真慘。
可那又怎麽樣呢?
比宋意可憐的人太多太多,宋意前程似錦,有些人卻再也沒有重來的機會了。
與宋意解完契都是清晨了,桃劍舒将喻聞铮藏好回到沉劍宗後,索性回房狠狠睡了一覺。
一直到晌午,她才迷迷糊糊睜開眼。
“醒了?”喻聞铮不鹹不淡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因着喻聞铮蛇身變長的緣故,之前的小簍與靈玉盒都已經用不上了,桃劍舒便搬了一張小幾案擦洗幹淨,擺在窗邊供喻聞铮歇息。
本該在窗邊的小蛇近在咫尺,桃劍舒雖然不怕,卻也吓了一跳,下意識捂上脖頸,“師祖,您怎麽靠得這麽近……”
看她捂脖頸的動作,喻聞铮氣笑了,“你當本座喜歡咬人麽?”
因着剛醒來,桃劍舒的神思尚不是十分清明,下意識小聲回道:“不是嗎?”
【又兇又喜歡咬人,像一只可愛的小奶狗。】
狗?
聽見她心聲的喻聞铮只覺桃劍舒膽子大得離奇,她居然将他與狗類比?
是不想活了麽?
雖是極度憤怒,顧及面子,喻聞铮只得佯裝不知,強強壓着情緒沒有發洩出來。
可是背上翕張的四翼卻出賣了他那點小情緒。
桃劍舒忍着笑,沒有出聲,也沒有戳破另一件事——
自穿到修真界以來,桃劍舒對大多數事都持佛系躺平的态度,但對修行一時卻算不得怠惰。
畢竟在以強為尊的修真界,越高的修為意味着越頑強的生命。
因此在烏雪居被喻聞铮咬了一口不到半天,桃劍舒很快就回味過來喻聞铮在騙她——要驅除寒意的話,其他方法可太多太多了。
不過桃劍舒并未因着這事覺得喻聞铮狡詐,反而覺得他更可愛了。
這證明她的崽在意她!
過了一會兒,雪白小蛇背上的翅膀還是一扇一扇的,桃劍舒又是寵溺又是無奈,“師祖,弟子錯了。”
“弟子方才沒睡醒,只是在說夢話而已,沒有冒犯您的意思。”
她輕聲哄了好一會兒,喻聞铮心情這才好了一些。
不過語氣依舊是冷冷的,“起來,随我到長燕峰。”
長燕峰歸屬沉劍宗,但離主宗不算近,平日裏也鮮有人提起,桃劍舒還是第一次來。
她沒想到,這座存在感極低的峰上竟修有一潭極寬闊的溫泉。
而更叫她詫異的是,喻聞铮來這裏只是為了沐浴。
咳咳……好吧,其實是養傷。
照喻聞铮所言,此泉有穩定靈力的作用,喻聞铮眼下之所以還保持蛇身留在她身邊,便是因着靈力不穩的緣故。
若是解決了這個難題,那麽就算喻聞铮不是巅峰狀态,至少也可以幻出其他人的形貌,換個身份出入沉劍宗,便不用再日日掩在她袖子裏。
桃劍舒有些惋惜,變成蛇形的铮铮多可愛啊,可以天天揣在身邊,簡直媽粉天堂。
蛇身盡數游入泉中,喻聞铮擡起淺金色豎瞳看向池邊兀自嘆息的桃劍舒,“還不走?”
桃劍舒點了點頭,往外走去,又聽到身後不耐的聲音,“夠了,別太遠。”
“哦。”悶悶應了一聲,桃劍舒索性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坐下,開始發呆。
與宋意解開道侶之契不可謂一件不開心的事,可桃劍舒卻有些迷茫了。
解契之前,她的目标很簡單,遠離宋意保命就行。
眼下懸在頭上的一塊大石被搬離,她的未來規劃反倒沒那麽明确了。
等仙盟大會之後,她便要随她爹與青華姑姑返回清松門,到了那時,日子必定會更加清閑。
這當然很好,可桃劍舒卻總覺得少了什麽……對了,铮铮!
她得把喻聞铮也帶離沉劍宗。
先不說最最令正道頭疼的嗽月,光是沉劍宗覃靖渠那一派人,就足夠給喻聞铮使下不少絆子了。
況且喻聞铮與沉劍宗約定的時間也快到了,時機正好。
打定了主意,桃劍舒便開始思索起要如何讓她爹對喻聞铮改觀來。
只是她連第一步都沒敲定,就被腰間響起來的傳音符擾亂了神思。
說起來,這玩意兒她原本是不用的,左右身邊也沒幾個認識的人。
不過自從她爹一行人來到沉劍宗之後為此數落了她一頓,桃劍舒便帶着了。
她指間凝起靈力點了點,玉符中馬上傳出一道咋咋呼呼的聲音:“桃劍舒,你怎麽放人鴿子啊?”
哦,原來是梁鳳霖。
桃劍舒想了想,認真道:“我們有約定過什麽嗎?”
“你居然忘了!”梁鳳霖的聲音聽起來又氣又難以置信,“你昨日不是說解契完了要來找我嗎?”
桃劍舒:?
“……你沒聽出來那只是客套話嗎?”桃劍舒有些無奈,“如果我要找你,肯定會定個時間的。”
梁鳳霖聲音倏然一頓,桃劍舒甚至都能想到他面上的表情——必定是發現自己沒道理吃了癟,卻還是一副咬牙不服的氣忿模樣。
“那也是你的錯!”梁鳳霖擺出一副理不直氣也壯的氣勢來,“你人呢,怎麽不在房裏?”
桃劍舒有些錯愕,“你還到我房間附近了?”
“怎麽可能?小爺我怎麽可能會到女修的齋房去?”梁鳳霖哼哼兩聲,有些得意道:“反正我就是知道。”
“幼稚。”桃劍舒也懶得猜梁鳳霖是怎麽知道的,直接道:“你要是沒什麽正事的話,就不說了,我忙着呢。”
“忙什麽?”梁鳳霖立即警覺地問。
桃劍舒連敷衍都不敷衍了,擡指便要掐了傳音符。
就在她剛好點指的那一瞬,符上急急傳出一句:“你快些回房,你看看就知……”
話沒說完,傳音符已經熄了。
桃劍舒沒多想,收了符便打算別回腰間,然而玉符又響了起來。
她耐着性子點了點,“梁鳳霖,你無不無聊……”
“舒兒。”玉符上傳出的卻是桃秉淵的聲音,“梁鳳霖?那臭小子對你做什麽了?”
桃劍舒連忙收了欲要抱怨的話,柔聲道:“沒有沒有,爹,您找我什麽事呀?”
“方才爹讓弟子送了些吃食去你房裏,說是沒見着你,你去哪兒了?”桃秉淵俨然是一個操心的老父親,“仙盟大會還有五日,最近人多事亂的,可不能亂跑……”
“哎呀,我知道了爹。”桃劍舒語氣又乖又甜地保證,“我就在宗門裏呢,不會有事的。”
仿佛是特意打她的臉似的,桃劍舒才剛說完,不遠處的靈泉便“嘭”的一聲巨響,迸開極高的水柱來,連桃劍舒都被泱及,灑了半身的水珠。
“那是什麽聲音?”桃秉淵聲音裏顯然透着狐疑,“舒兒,你到底去了什麽地方?”
桃劍舒也被那聲音吓了一跳,擡頭卻只能看到靈泉上方籠着的白光。
“我就快回去了,爹不用擔心。”桃劍舒含糊着說完,便凝決掐斷了傳音符,直起身來往靈泉的方向走去。
方才的地勢低,她看不見泉中全貌,現在好不容易看清,卻是只瞥一眼就定在了原地。
流光之下彌漫着袅袅霧氣,一條數十尺高的巨蛇盤在泉水中,從桃劍舒這個角度看,連落日都被蛇身遮蔽了去。
蛇身通體雪白,餘晖灑落其上,更是白到近乎透明。
因着體型變大,原本只是淺金色的四翼與額首呈現出更似鎏金的顏色來,翅膀邊緣則依舊是透明的淺金,金色分布得規則,與白色的鱗片出現在一起也不顯得突兀,仿佛是精心紋刻上去的一般。
随着蛇身前半部分出水的動作,滴滴水珠自光滑的鱗片與翅膀上滑落,裹挾着霞光一同墜入泉中。
眼前的畫面漂亮得好似一幅畫。
桃劍舒的心就仿佛那眼靈泉似的,水滴落下的時候,瞬時就泛起了陣陣漣漪。
她沒想到喻聞铮的原身這麽精致。
美得叫人驚心。
當時尚且還是巴掌大蛇身的喻聞铮也曾惡聲惡氣強調過他原身并非那般,桃劍舒卻只當他傲嬌,覺得他原身不過是放大版的小蛇而已。
再誇張一些,她也因着喻聞铮的兩對翅膀猜測過他的原身會很像西方龍。
然而都不是,他甚至都沒有傳說中鳴蛇的兇惡猙獰。
桃劍舒沒由來地想起原書對喻聞铮這個角色出身的概括,那個被她在學生時代摘抄在本子上的句子——“鳴蛇之骸為骨,仙人點雪為肉。”
是了,他可是雪做的啊,能不精致嗎?
可惜好多人只看到了他的鳴蛇骸骨。
垂了垂眼眸,桃劍舒坐了下來,重新将目光落回泉中。
“看來這泉水的功效當真不錯。”她如是自言自語。
桃劍舒覺得以喻聞铮的修為,他肯定已經看到自己了,不過既然喻聞铮不趕,就當是默許她在這裏繼續看咯。
反正又不是用人身沐浴……等等。
桃劍舒忽然生出個不太好的心思來。
【铮铮連蛇身都這麽漂亮,那人身豈不是要完美身材了?平時裹得那麽嚴實,都看不見,不過之前我扶他回烏雪居的時候,铮铮的手臂和胸膛似乎都還挺硬的……】
桃劍舒想着想着,忽見泉中的巨蛇朝自己這個方向冷冷看了過來,連忙斂下神思露出一個乖巧又禮貌的笑容了。
盯了她半晌,沒再聽到什麽,喻聞铮收回了目光。
然而,下一瞬——
【雖然不大合适,但是還是好想看看啊嗚嗚……等下他應該會變回人身的吧,我就、就看一眼吧,反正穿着衣服的,沒事……對。】
桃劍舒一邊給自己蠢蠢欲動的行為找理由,一邊暗自點頭。
卻見喻聞铮忽然又轉過蛇身來,那雙漂亮如寶石的豎瞳似乎更冷了。
“桃劍舒。”
桃劍舒一下子站了起來,脆生生答:“弟子在!”
【不會是要我過去吧,我能摸一摸大鱗片和翅膀嗎,啊啊啊!】
喻聞铮忍下了罵她蠢的沖動,不悅道:“過來。”
【嗚嗚,太好了!】
桃劍舒激動極了,完全沒有意識到喻聞铮的情緒。
眼下她所在的位置地勢有些高,下到靠近喻聞铮所在的泉邊需要繞過一小段樹叢掩住的路。
桃劍舒已經能想象到手摸上雪白鱗片的觸感,越發欣喜,腳步也跟着快了起來。
然而當她到泉邊的時候,水面上已經不見喻聞铮的身影。
“師祖?”
桃劍舒更靠近泉水一些往下看去,卻只能看到袅袅霧氣下水面上的漣漪。
“……師祖?”試探着又叫了一聲,還是無人回應,“咦,奇怪,應該就是這……”
充滿疑惑的嘟囔尚未說完,桃劍舒便見一抹帶着金色的白影纏上自己的腳踝,一個用力,她便直直栽進了泉水之中。
是喻聞铮的尾巴!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桃劍舒不免松了一口氣,但随着身子浸入水中,一顆心又高高提了起來。
這水居然不淺。
“咳,咳咳……”桃劍舒嗆了幾口溫熱的泉水,發現自己的身體還未接觸到泉底,猶在往下墜落時,立時撲騰了起來。
她不會水啊!
她本能地想呼救,卻只能發出“唔——”的聲音,還灌了更多水進到口中,于是只得緊緊憋住氣,妄圖控制身體不再往下墜。
她連眼睛都不敢睜開,自然不知道巨大的蛇身就盤虬在附近。
喻聞铮一雙淡漠的金色眼瞳看着驚慌的桃劍舒,目光晦暗不明。
他原本是想給這妄圖看他軀體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一個教訓,豈料真看着對方在自己面前掙紮時,他卻一點也沒有懲罰的快感。
反倒是生出些莫名的愧疚,或者說……有些舍不得了。
趕走這些胡亂的思緒,喻聞铮吐了下蛇信,朝桃劍舒游去。
【喘不過氣了,我好像真的快死了……】
意識到自己快憋不住氣的時候,桃劍舒甚至都已經放棄了掙紮。
然而就在她放任自己往下墜時,忽然有微涼的東西靠近,下一瞬,她便覺得自己落在那道微涼之上,被托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