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
春日的暖風輕拂,整個人便有些輕飄飄的。
若服避開了一個又一個護衛,甩掉了膽小的侍女,乘着春風來到了約定的地點。
這次是在洵都城西十裏的河邊,柔軟的柳條在風中輕輕晃蕩。為了不被打擾,每次相會的地點都不一樣。
“日竹,我來了。”
小姑娘邁着輕快的步伐到了河邊,卻沒有立刻見到相見的人,不禁有些失望。環視四周,忍不住輕聲呼喚。又因為怕外人聽見,被壓低的軟軟的聲音便在風中化了。
“日竹,你在哪裏?”
又是一聲呼喚,可是依舊沒有回應。小姑娘咬住了下唇,終于忍不住放聲呼喚對方的名字。一聲聲,一遍遍,由小小的不滿,到點點的擔憂,最後燒成了一團小火。
提起裙擺,踏着滑溜溜的石塊度過淺淺的河流,又從上游跑到了下游,沒看見半條人影。若服氣呼呼地尋了一塊河邊的大石頭坐下,手裏捏着幾塊小石子打水漂玩。
“撲通”一聲,一顆大石子直直落入若服面前的河流中,濺起的水花飛撒到若服身上,驚得她一躍而起,輕輕落到了一丈開外。
“是誰?”
一聲嬌斥,卻在看清來人後沒了氣勢。若服微微嘟起了嘴。
“生氣了?”
高大俊朗的日竹快步走了過來,身着布衣卻掩飾不住他的高貴氣勢。只見他走近正在鬧別扭的若服,伸出一直放在身後的右手,居高臨下的将一個柳條編成的花環小心翼翼的戴在了若服頭上,又稍稍退了半步,似笑非笑的看着眼前的人兒。
“咦?”
覺得驚訝的若服用手輕輕碰到了花環,日竹便立刻拉起她的手面向河流的方向,只見水中倒映出一個頭戴花冠的絕美少女和一個俊朗少年,真像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若服低頭淺淺地笑了,把剛才的不快忘得幹幹淨淨,并未發現日竹的臉色有些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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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嗎?”
“嗯。”
“喜歡嗎?”
“喜歡。”
“那麽,把它作為分別的禮物,可以嗎?”
若服吃了一驚,不可置信的看着日竹,對方認真的模樣不像是在開玩笑。
“可是……”
“太突然了,是吧?”
日竹打斷了若服的話,将她纖細的手緊緊的攥在掌心,用一貫的、有些抱歉的語氣道:“家母抱恙,我身為家中獨子,必須回去盡孝。這份心情,你可以理解嗎?”
若服不語,卻是輕輕點點頭。
“等我辦完家裏的事情,馬上就會趕回來。”
若服的臉在日竹的凝視下染上了一層紅暈,她微微低下了頭,片刻後又昂首道:“那……你究竟什麽時候可以回來?”
“只要辦完事情,我就馬不停蹄的回來見你。”
像極了輕易許下而等于沒有的承諾,若服直視日竹那深邃的眸子,始終無法讀出太多的信息。她垂首解下一塊相伴多年的青玉佩,鄭重放到了對方手裏,并趁機抽出了被握住的手。
“這個你拿着,時時拿出了看一眼,便不至于忘了我。”
小姑娘像只小貓一樣,沒了平日裏的溫順可愛,悄悄露出了爪子。不舍的語氣中,有不甘,又帶着一絲決絕。
日竹望着手裏的青玉佩,似有所感,輕嘆一聲,便見玉佩很珍惜的收起來。又從懷裏摸出一把年代久遠、形制古樸的匕首交到了若服手上,柔聲道:“這是我的護身之物,你拿着,可以防身。”
若服只是看了一眼,便默默地把匕首收了起來,緩緩轉過身子,面朝北方,幽幽道:“你是要跨過這五嶺,一直往北方去嗎?”
“是的。”
日竹與若服并肩而立,目光似飄到了遠方,“在那天下之中的洛陽,便是我的故鄉。”
他突然握住了若服的手,用試探的語氣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從洛陽回來,你願意同我一起回去嗎?”
若服避開了日竹熾熱的目光,偏過頭看着岸邊随風飄蕩的柳條,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答道:“也許吧。”
日竹沒有再說什麽,他緩緩放開了若服的手,道:“那我走了。”
轉身便是分別,日竹走得很慢,慢得可以踩住時光的影子,但終究是要消失在若服的視野之中。
“保重。”
帶着哭腔的聲音,若服低頭看着那把形制古樸的匕首,肩膀輕輕聳動,一顆晶瑩的淚珠滴到了匕首上,立刻被擦去,然而随之而來的是連綿不斷的水珠,一顆一顆落到匕首上,順着匕首落到地面上,最終彙成了小小的溪流……
良久,若服才擡起頭,眼睛紅紅的,日竹早已不見,除了那柳條花冠和匕首,再沒有與日竹相關的東西了。她用手帕擦幹淨匕首,如對待珍寶般收了起來,又用雙手捧下柳條花冠,仔細端詳,發現日竹在編制柳條花冠時是很用心的。盡管如此,日竹還是毫不猶豫的走了。
若服把柳條花冠放到了河邊的大石頭上,掬起一捧清涼的河水輕輕擦着臉,這個人清醒了許多。她低頭望着水中的倒影,美人似乎有些憔悴。
一群針頭大小的魚兒歡快地游來游去,完全無視水中巨大的倒影。若服小心翼翼的把雙手探入水中,緩緩掬起一捧水,裏面有一條小魚四處游走,似乎意識到了自己已經掉隊,卻對自身處境毫無辦法。
“大人,您是要這樣等到太陽落山嗎?”
溫和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淩厲,頓時把若服驚醒。
掌中的水全數撒入河流之中,魚兒不見蹤影,慌忙起身站立的若服垂首面對來者,雖不服且敬畏,卻仍想辯解一番。
“錯了便是錯了,不許找理由!”
厲聲呵斥之後,徐娘半老的安實玉安總管上前為若服仔細整理有些淩亂的發絲,柔聲道:“主上在等着大人回去,這可耽誤不得。”
打一巴掌揉三揉,此招若是用得好,孩子便會服服帖帖的。但是,若服分明像已歷經百戰,只顧着低頭看地面上的石子,絲毫不理會對方的話。
“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
安實玉招招手,停在遠處的肩輿立刻被擡了過來,幾個年輕侍女半推半扶地把若服送上了肩輿,随即擡起來。而上肩輿前,若服回頭看了一眼被抛棄在一旁的柳條花冠,狠心轉過了頭。
昭明神宮,這座嶺南翕教人間之神所居住的宮殿,無論有多少前來參觐的信徒,始終都透着一絲冷意。
一個精致的別院,種着四時花卉,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奇珍異草,便是若服的住處。
貼身的侍女薛霑看到安實玉押着垂頭喪氣的主子回來,忙上前迎接。
“薛霑,好好侍奉大人梳洗,待會兒去拜見主上。”
薛霑答應着,卻擡眼偷偷瞧着自家主子:眼睛紅紅的,似乎哭過。整個人沒什麽精神,該是被訓斥過了。
安實玉一走,薛霑便立刻上來服侍若服梳洗。她比若服大幾歲,平日裏像個姐姐一樣,卻又不像若服其他姐姐那般終日忙着自己的事情,因此算得若服的心腹。這段時間若服有些不對勁,薛霑也覺察到了,卻始終沒有開口問。待她發現若服從小帶在身上的青玉佩不見了,而一把匕首卻莫名出現在若服身上,便猜到了大概。
“大人,見到主上的時候一定要先認錯,萬萬不可強辯。”
薛霑随着若服到了品默閣外面,不忘再次叮囑一番。
若服猶豫着,想來是不情願進去了。
“幺妹這是怎麽了?好像不大高興啊。”
澹臺慶演從品默閣中出來,笑眯眯的喚着若服小名。
“讓舅舅想想,幺妹今年也到了及笄之年了吧。難不成在操心終身大事?”
若服臉上一紅,薛霑忙道:“大人真會說笑,我家大人還小呢。”
“還小?不小了,不小了!”
慶演大笑着離去,薛霑有些擔心的看着若服,見她低頭向品默閣走去,便規規矩矩的跟在了後面。
品默閣不是歷代神尊的住處,但第十七代神尊神燚喜歡這裏,自繼任以來便一直住在閣中。因此,品默閣也随着神燚的喜好,務求簡約,不尚奢華。
平日裏若服只能隔着簾子向母親神燚問安,今日安實玉卻直接帶着她到了神燚養病的房間,且把侍奉的人都留在了外面,氣氛有些異常。
“大人,主上在裏面等着您。”
安實玉掀起了簾子,自己卻并沒有要進去的意思,若服只好自己硬着頭皮進去。
雖然已經是春天,外面天氣猶寒,而這間屋子卻有如初夏。淡淡的檀香飄來,若服覺得鼻子有些癢,她忍住不适往那架繡着山水的木屏風後面走去——那裏便是神燚休憩的地方。
突然,一陣細碎的咳嗽聲響起,若服忙快步走到屏風後面,只見神燚倚靠在榻上,纖細而蒼白的手拿着潔白的手帕捂住了嘴,身子不住地顫抖,眼見手帕上漸漸滲出了紅色。
“母親!”
若服失聲驚叫,卻下意識壓低了聲音,以免驚動他人。她沖到榻旁扶着身體孱弱的母親,眼睛裏有淚花在打轉。
“別哭……不要緊的……”
好不容易緩過來的神燚伸手撫着愛女的臉頰,用幹淨的手帕輕輕為女兒拭去臉上的水珠,也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幺妹乖,母親沒事。”
越是安撫,便越無法平複女兒的心情。擦着擦着,一塊手帕全濕了。
“哎……這個樣子要如何找一個好婆家呢?”
神燚輕輕嘆息,換了一塊幹淨的手帕繼續為女兒拭淚。
若服聞言後把臉一沉,止住了抽泣,冷冷道:“連母親也不要幺妹了嗎?”
“鳥兒翅膀硬了,便想着往外面飛,到底是誰不要誰呢?”
若服心下一驚,想着母親定然是知道了自己同日竹的事,況且以母親的神通,這本來就不是可以瞞得住的事情。她覺得理虧,臉頰微燙。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做父母的想要阻止便是不通人情。我的幺妹大了,翅膀硬了,便不該待在巢裏了。”
神燚撫着女兒的秀發,這是年輕人該有的東西,一向身體孱弱的她不配也不會有如此精力。
若服初時還不語,此刻卻眼前一亮,立刻道:“不管怎麽樣,母親還沒把二姐嫁出去呢,我的事不着急。”
神燚輕輕彈了一下女兒的額角,道:“你二姐是有婚約的人,跑不掉的。你呢,嫁妝是備下了,新郎還不知道在哪裏呢。”
若服扯着母親的袖子,順勢滾進了母親的懷裏,喃喃道:“不行,不行,我不要那麽快嫁出去。”
“那你就等着成一個老姑娘吧。”
“不行,不行。”
若服使勁往母親身上蹭,便把不快忘了大半,也幾乎忘了眼前的人是一向需要卧床養病的。
“主上,晚膳已經備下了。”
屏風後傳來安實玉的聲音,恭恭敬敬的,少了面對若服時的氣勢。
“嗯。”
神燚淡淡的應了一聲,拍拍愛女的背脊,道:“幺妹,去請你父親過來吧。”
若服歡脫的跑了出去,也沒看侍立一旁的安實玉。
“主上還是心軟了。”
安實玉從屏風後走到榻前,道:“身為神尊之女,該知道的事情還是早一點知道的好。”
“到底是個孩子,我還不願意開那個口呢。”
神燚靠在榻上打起了盹,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病态的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