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
“大人沒事吧?”
薛霑看着與去時判若兩人的若服,不禁有些擔憂。
“怎麽會?我見到了母親大人,高興還來不及呢。”
“是嘛!看來主上玉體仍舊安康呢。”
薛霑也跟着高興起來。神燚的病一直是翕教的心病,多次面臨預備後事的險境,卻仍舊挺過了一個又一個春秋,連前代神尊留下來的孩子都已經長大成人了。只是,因為神燚病弱,平日裏若服只有得到安實玉的允許才可以去拜見母親,而且往往是隔着厚厚的簾子問候一聲,便匆匆退了出來。如今天這般相見,倒是難得的母女團聚,更多的時候若服還是由沉默寡言的父親教導。
聽了薛霑的話,若服的神色忽然黯了下去。
“怎麽了?大人這是有什麽不高興的事情嗎?”
薛霑急急發問。
若服輕輕嘆息,許久才道:“你說,我是不是很不懂事?我總是讓人操心,總是需要人保護,總是一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樣子……我……”
薛霑輕輕拍了拍若服的肩膀以示安慰,道:“大人能夠這樣想,就不該說自己不懂事了。大人以這樣的身份來到世上,本來就與常人不同,如何能奢求其他?只要大人能夠平平安安長大,平平安安出嫁,便是不辜負主上一片苦心了。”
“你也希望我早早嫁出去嗎?”
若服瞪了薛霑一眼,看來是生氣了。
“神女大人在大人這麽大的時候,已經同康護法完婚,并且替主上處理教務了。”
薛霑的話刺激了若服,她不聲不響的回房和衣而卧,不肯再理薛霑了。
神女濋留是若服的長姐,長若服七歲,年紀輕輕就獨當一面,從未讓人操心過,是若服這般的後輩敬仰的對象。這樣的人是用來崇拜的,若服從未想到過要站到同樣高的位置上,她只想在父母膝下度過一個孩子應有的年歲,可是連這樣簡單的願望也是如水中月、鏡中花般可望不可得。
輾轉反側,便了無睡意。若服忽地想起今日日竹所贈匕首,便把它尋來仔細察看。在燭光之下,“公孫博旒”四個字閃着異樣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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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服吃了一驚,匕首險些掉到地上。她只是隐約覺得日竹不會是真名,卻不料還是這樣一個威名赫赫的人物——洛陽公孫家的長子嫡孫,可謂是翕教的對頭。若他當日心懷不軌,自己便成了罪人。
沒有人會在那樣的情況下以他人之物相贈,所以若服認定了日竹便是公孫博旒,公孫博旒就是日竹。雖然還有一點困惑,她卻置之不理,一口咬定了自己所認為的真相,便平白吓出一聲冷汗。
自從沈方晔那件事情後,翕教上下對中原武林人士的反感和防範意識日增,沒有道理會讓一個中原武林世家的子弟在翕教眼皮子底下橫行無忌,否則便是哪一方面除了問題。不熟悉教中事務的若服無法作出合理的解釋,她決心親自調查一番。
第二天,若服又抛下了薛霑,一個人去了翕教收集各派秘聞的慎信堂,要了一些關于洛陽公孫家的消息,結果發現都是些別人家的家長裏短,沒有她感興趣的東西。思索片刻,她決定去找舅舅慶演。
慶演是昭明神宮的護衛總管,又是神燚的從兄,平日裏可自由出入神宮,所以要找他也不算難。這不,就在神宮管事們議事的地方,若服找到了他。
“幺妹找舅舅有什麽事嗎?”
慶演處理好手頭的事情後便招呼若服入座,他年近不惑,保持着劍客的氣概,膝下一雙兒女,正是若服這般大。
“幺妹想問一些關于江湖上的事情,不知舅舅可否為幺妹作一解答?”
若服自己想了一套說辭,依着計劃緩緩道來。
“可以,只要是舅舅知道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慶演露出慈父般的笑容,看起來比若服的父親溫和多了。
“我聽說,長姐率領教衆征戰武林,所到之處如秋風掃落葉,是真的嗎?”
“神女大人年輕有為,如何會是假的?”
慶演把濋留大大稱贊一番,又說那些名門大派如何如何表裏不一、欺軟怕硬,将人家的陳年舊事統統抖了出來,說的是唾沫橫飛,讓在一旁聽着的若服暗暗皺眉。
“可是,長姐至今未歸不就是為了鎮壓那些仍舊與本教為敵的人嗎?我們到現在都沒能夠完全控制住所有的門派吧。”
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剛才吹過頭了,慶演幹咳兩聲,喝了一口茶潤潤嗓子,才道:“确實如此,除了那些被滅門的,明裏暗裏的反抗從未停止過。所以,才要辛苦神女大人留在中原嘛!”
“那麽,到底是什麽人,竟然讓我的長姐脫不了身?”
若服覺得自己已經慢慢靠近目标了,洛陽公孫家的事情她也有所耳聞。
“這個嘛……”
慶演忽然壓低了聲音,目光警惕的掃了一圈四周,才小聲道:“據說是洛陽公孫家是幕後主使,但種種跡象表明,單憑他一家做不來那麽多事。”
“總之啊,對手麻煩的很吶。”
慶演恢複了常态,正色道:“神女大人年紀輕輕就可擔當大任,是本教的希望,幺妹當以神女大人為榜樣,方不辜負主上一片苦心啊!”
若服只注意有關洛陽公孫家的事情,其餘不過含糊應對。話說到此,她便起身告辭了。
單憑自己的努力,所知着實有限,然而為這樣的事情特意去找別人幫忙又委實不妙,說不定還會招致二姐那般的禍事呢。若服搖搖頭,有些喪氣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薛霑前來問候,若服也是愛理不理的,此後幾天不是一個人在那裏發呆,便是看着那把匕首出神,連帶吃飯睡覺這樣的事情都抛到腦後去了。
薛霑看了着急,悄悄去見安實玉,只得了這樣的回答:
“那是姑娘家的常事,況且大人聰慧過人,自然能想的通的。”
沒有安實玉的允許,想要見到神燚幾乎是不可能的,更何況是薛霑這樣的身份。只有去找還算疼愛若服的父親雲川海了,結果他讓薛霑去找神燚,便只有靠薛霑自己開導若服了。
而之後的一天清晨,薛霑前去若服房中侍奉梳洗,發現屋子裏并沒有人,只有一封離家出走的書信。
若服确實是離家出走了。從前偷溜出去無數次,但心裏卻不曾有過這種迫切想要離開的感覺,這算是頭一次想要出去無拘無束的走一回。
離開了還算熟悉的洵都,外面天高地闊,卻沒有了方向。若服擡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終于想到了一個去處。
雲盤嶺,洵都城西南方一個以流放罪人而聞名的地方,現在正是若服二姐汜留的落腳處。那個算不上善解人意的二姐,偶爾也是個可以依靠的人。
從洵都城到雲盤嶺,有一條長長的“流放罪人之路”,路旁是整齊高大的松樹,成年累月的松葉落到地面上,形成一條寸草不生的地帶。高大茂密的松樹遮天蔽日,唯有片縷陽光能夠穿透層層葉障照射到地面上,不足以驅散黑暗。
因為不久前剛下了雨,路上滿是腐物與潮濕的味道。若服小心翼翼地踏在濕滑的松葉鋪就的地面上,使出輕功保持穩住步伐,方不至于摔倒。她已經走了兩個時辰,鞋子沾上了臭烘烘的髒水,身上黏糊糊的,整個人有些氣力不濟。她不敢停下來,這條幽深而看不見終點的道路,回頭比向前更令人沮喪,而不時傳來的鳥獸叫聲讓人毛骨悚然。抱着再走一段路就可以見到出口的希望,若服咬着牙走了下去。
出門的時候吃了幾塊糕點,身上還有幾塊,此外還有一壺茶,這便是若服離家出走備下的所有糧食。她緊緊握住日竹送的那把匕首,如果遇到危險,這将是若服第一次對敵人施展武功。只是,若服遇到的敵人只有饑餓、寒冷、疲憊以及野獸帶來的危險氣息。
腳步越來越沉重,每邁出一步似乎都要耗盡若服一生的力氣。她在心裏暗暗發誓,不到出口就是死也不會停下來!抱着這一口氣,若服艱難的挪動。半途而廢的失望與前方那一點希望,就像是在苦苦掙紮的若服,總是要有個結果的。
前方是一個轉彎,這樣的轉彎已經經過無數次,每一次都令人失望。這次若服心頭忽然有一個怪異的念頭,她本能的覺得拐過這個彎會有新的發現。她那像是灌了鉛的雙腳艱難挪動,在拐過彎的時候看見了盡頭的光明,整個人幾乎在那一瞬間倒下。
終于走出了那條流放者走過的路,外面是一片群山環繞的開闊地帶,有一條不寬的河從中緩緩淌過,兩岸是一塊塊大小不一的稻田,山麓則分布着一間一間瓦房竹屋,可以看見袅袅炊煙正在升起。
若服癱坐在沾着雨後水珠的綠地上,此刻她是又累又餓,連動也不想動了。天上下起了小雨,一點一滴落在她的身上,滴在她的心頭。春風撥動雨簾,若服在風中瑟瑟發抖,終于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腦袋很重,整個人昏昏沉沉的,但總算不那麽冷了。有件很暖的物體在身邊,若服不由分說就抱了上去,發現這散發着熱量的物體居然還會動,便越發不顧一切抱緊。迷迷糊糊之中,好像聽見有人在說話,很熟悉的聲音,聽不真切,而會動的物體終于不再動了。身上漸暖,若服睡意漸濃,選了個舒服的姿勢,腦袋一歪,便不知人事了。
第二天清晨,若服翻了個身,恍恍惚惚從夢中醒來,渾身異常難受。她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一床厚厚的被子把她蓋在溫暖的床上,衣服已經換了,不大合身,不禁大吃一驚。她連爬帶滾的從床上下來,見地上有一雙鞋子便直接套在腳上,跌跌撞撞推開了那扇虛掩的木門沖到外面,未及停下來便聽到一聲怒斥:
“一大清早的不讓人安生,這是要幹什麽?”
只見外面也是一間竹屋,許久不見的二姐汜留端坐在案前,氣勢洶洶的盯着若服。裔昭侍坐一旁,露出神秘莫測的笑容。
“二姐……我……”
突然見到汜留,有如見到救星,但平白遭到呵斥,又是滿心委屈。若服立在原地,淚水在眼眶裏打着轉兒。
“就這麽一個妹妹,可別吓壞了。”
裔昭輕笑道,汜留的神色果然緩和了許多。
“來,幺妹,到這邊坐。”
裔昭向若服溫柔的招手,又遞了個眼色暗示汜留身邊的位置,若服便乖乖走了過去,怯生生地坐到了二姐身邊。
“阿嚏!”
這剛坐下便打了個大大的噴嚏,若服神色尴尬,偷偷瞧着二姐的反應。
汜留不悅的蹙眉,不發一言起身回了房間,片刻後拿了一條被子出來,把若服脖子以下裹得嚴嚴實實的,才不動聲色的回到了座位上。
“哎呀,五子是不準備讓幺妹出門了嗎?”
裔昭掩口輕笑,汜留似恍然大悟般再次起身回房,随即拿了一套幹淨的衣物放在若服身邊,沒好氣地道:“這是我的衣服,雖然大了一點,還是将就一下吧。”
若服滿心感激,正欲道謝,卻瞥見二姐神色極為不耐,不免有些畏懼,便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她面向裔昭,小聲問道:“那……我……我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裔昭笑道:“說到這兒,幺妹可得好好感謝你二姐的救命之恩吶。”
若服聞言,忙向汜留道:“幺妹謝過……”
“別淨說這些沒用的!”
汜留冷冷打斷了若服的話,道:“說!你是怎麽跑到這兒來的?”
若服心虛不已,她此次離家出走本無甚道理,要是因此再惹怒了二姐,恐怕便得露宿荒野了。心裏正權衡着利害,猛地瞧見了裔昭手中正把玩着日竹所贈的匕首,吓得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果然是為了這個人啊……”
“可惜呀可惜,聽說洛陽公孫家那位大公子可是個大胖子呀。”
裔昭自顧自的嘆息,立刻引來了若服的反駁。
“誰說的!日竹怎麽會是大胖子?日竹他……”
話一出口便後悔了,覆水難收,若服瞧着眼前神色怪異的兩個姐姐,情不自禁的把頭往被子裏縮,卻發現這被子無論如何都不夠長,只好把臉貼在被子上,整個人像只小貓一樣縮成一團。
“哎呀,果然是呢。那個少女不懷春?五子你說是吧?”
裔昭大肆感慨,瞧了瞧汜留,引來汜留不滿道:“這關我什麽事?”
“唉,五子可真是毫無自知之明。真不知道當初是誰為了一只雛鳥而那般童言無忌呀!”
汜留臉上一紅,怒道:“過去的事情……提它做什麽!”
裔昭低笑不語,倒是若服悄悄從被子裏探出半個腦袋,好奇地問道:“究竟是什麽事啊?我怎麽沒聽說。”
汜留狠狠瞪了若服一眼,吓得她趕緊把腦袋縮了回去,卻又不甘心,偷偷瞧着外面二人的反應,豎起耳朵想要聽一些要緊的話,然而終究是失望了。
稍晚一點的時候,若服乘汜留不在,悄悄問裔昭:“杜若姐姐,你們這裏有什麽寶貝,抱起來又暖又軟又舒服,還是會動的?”
裔昭先是露出一絲不解之色,随即反問道:“是不是你昨晚抱着入睡的,還會說話的東西?”
“是呀是呀!”
若服狠命點頭,覺得氣氛有些怪異。
裔昭忍住笑意,正色道:“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二姐昨晚一夜無眠。”
若服初時一頭霧水,随即大悟。她那個二姐一向厭惡與人有肢體接觸,難怪今日會對她如此兇巴巴了。果然,她是闖了大禍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