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六)

“大人,該歇歇了。”

薛霑端着一杯茶放到了若服面前,忍不住勸道。

自品默閣回來後,若服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整天很勤快地往品默閣跑,而且總是帶一些賬本回來,沒事就在那兒打算盤,幾乎到了廢寝忘食的地步。

“沒事兒,母親說年輕就該多幹活。”

若服看也不看薛霑一眼,只顧着在那裏對着賬本打算盤。薛霑自知勸告無用,便自覺退了出去。

“哎,你聽說沒有?裏面那位呀,最近可勤快了。”

“是嗎?”

“當然了,沒日沒夜地打算盤,只怕這算盤都打到心裏去了。”

……

兩個侍女正交頭接耳地議論,薛霑幹咳一聲,吓得兩人立刻閉上了嘴。

“你們——妄議大人是什麽罪名,都知道吧?”

薛霑擺出若服貼身侍女的氣勢,兩個侍女趕緊道:“婢子知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翕教最重等級尊卑,以下犯上是最忌諱的,而以卑議尊輕可拔舌,重可處死。

“以後嘴巴放幹淨一點——”

薛霑冷冷地掃了二人一眼,沉聲道:“滾吧!”

兩個侍女一邊道謝一邊慌慌張張地退開了,但要堵住悠悠衆口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像薛霑這樣的忠仆,也只有嘆息的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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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到昭明神宮走動的人,都明顯地感覺到神燚對若服的器重,一部分人由此憂心忡忡。衆望所歸的神女濋留成為他們的希望,開始不斷有人向神燚進言,請求讓神女濋留為神燚“分憂”,并且盡快為若服擇婿。然而,神燚的回答更令人不安。

靈渠之戰是個重要的轉機。

在這次可謂是濋留征戰武林之時同中原名門正派的最後一戰,洛陽公孫家的嫡子公孫博旒為了保全剩餘的名門正派子弟,賭上了自己的性命和公孫家的前途,自請入洵都為質。這件事情得到了神燚的同意。

也正是因為如此,若服得以見到心心念念的日竹。

在昏暗油燈的照明下,若服穿過長長的底下甬道,來到一間有重重守衛的囚室前。核對過神燚的手谕,守衛們打開了三扇鐵門和一扇石門,讓若服走了進去。

裏面是一個天然形成的洞穴,算不得大,四周是光滑的石壁,頂部有個碗口大的小洞,從那裏傳來絲絲潮濕的風。洞裏自然是潮濕的,石壁向外面冒着大顆大顆的水珠地面踩上去也是黏糊糊的,一呼一吸都是潮濕發黴的氣息。而就在這樣的地方,在那張唯一的石床上躺着一個滿身血污的人。

“日竹……是你嗎?”

若服把油燈和藥箱都放到了地上,面對着石床上那個背對自己的人,猶豫許久之後,終于喚出了那個名字。這一開口,眼眶立刻有些濕潤了。

石床上的人緩緩翻了個身,慢慢睜開眼睛,待看清是若服之後,擠出了一絲苦澀的笑,道:“是我啊,我可是回來了。”

若服一聽,眼淚便嘩嘩地流了下來。她撲倒石床前,手卻不知到該往哪裏放,只好把手撐在石床上,抽泣道:“你……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此刻的日竹,頭發淩亂,俊美的臉上有一道不深的刀傷,已經止了血,衣服上破了好幾個口子,有的染上了斑斑血跡,有的直接露出了血肉模糊的傷口,十分駭人。除了那仍似往昔的笑容,其餘都已經成為洛陽公孫家的嫡子、翕教的階下之囚公孫博旒。

“哎,真不想以這副模樣見到心愛的姑娘啊。”

公孫博旒輕聲笑了,若服卻是臉頰緋紅,哭笑不得。

“不知為何,再次見到若服總有一種看到自己的孩子長大了的感覺呢。”

公孫博旒伸出右手似欲撫上若服的臉頰,卻在一半的時候忽然把手縮了回去,曲肱而枕,朗聲笑道。

若服無言以對,心裏卻格外高興。她似猛地想起了什麽,便回頭拿起藥箱,在公孫博旒面前打開,道:“我聽他們說你受傷了,所以特地帶了藥過來,你看看有沒有用得着的。”

公孫博旒的目光在藥箱上停了一下,道:“都是些不礙事的傷,況且我一個大男人也不好讓你一個小姑娘來上藥。”

若服手上一頓,臉上一紅,确實感到為難了。她低頭想了想,眼前一亮,便走到牢門旁向外道:“平護衛,麻煩你進來一下。”

一個蓄着短須的黑衣武士慢慢走了進來,向若服微微行禮。公孫博旒神色一凜,暗暗運起了掌。

“平護衛,請你幫他上藥。”

若服看了一眼公孫博旒,眼裏是焦急之色。

平倉不動,道:“禀大人,此人甚傲,不許我等靠近。”

若服面露驚訝之色,她本來以為是教徒們不肯幫公孫博旒治傷,誰知原因竟是如此。于是,便向公孫博旒投去疑惑的目光,而後者臉上尴尬,辯解道:“我堂堂洛陽公孫家,豈容……”

他大概是想說不容許翕教中人靠近,但看到若服神色有異便打住了,轉而道:“總之,我自己的傷自己會解決。”

若服不語,她覺得日竹确實是像不曾存在過的人,眼前的人是那個令人感到陌生的公孫博旒。這樣一想之後,她咬了咬下唇,道:“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對嗎?”

公孫博旒看了若服一眼,不說話,便是默認了。

若服面露失望之色,幽幽道:“果然是這樣,從前那些話都是騙人的吧。”

她突然拿出了對方所贈的匕首,上前幾步,狠狠地擲在公孫博旒身上,道:“騙子!把你的東西拿回去。”

公孫博旒見若服轉身就要走,便急急起身欲追,結果牽動了傷口“啊”的一聲,一時血如泉湧。

若服聞聲有意,回頭便見公孫博旒單手支撐在石床上,額上冷汗已出,便連忙跑了回去,拿出一瓶止血的藥往傷口上一撒,立時止住了血。

良久的靜默後,公孫博旒才輕嘆一聲,道:“如果我是真的有心要騙你,今日你便不可能好好地站在這裏。我承認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把話說清楚,如果你因此受到了傷害,是我的不是。”

若服沒有立刻作答,而是低頭挑出了幾瓶傷藥,道:“性命要緊,讓我幫你上藥吧。”

公孫博旒看到了若服的羞怯,心中狂喜,面上卻不動聲色,推辭道:“男女有別,還是讓我自己來吧。”

說罷立起身子,又牽動了傷口,倒吸了一口冷氣,引來若服關切的眼神。

平倉忽然道:“小子,別欺負我家大人。”

公孫博旒、若服二人臉上都出現了莫名的窘迫,倒是平倉自然而然的接過了傷藥,道:“大人在這裏多少有些不方便,還請您先回避一下。”

若服臉紅紅的,飛快地轉過身子跑到了囚室外面,這才回頭瞧了一眼,待看清守衛們依舊板着一副臉孔,這才稍稍安心。然而,在等待的過程中,若服不時把目光瞥向囚室,又伸長了脖子欲一探究竟,終于發現一個年輕的守衛偷笑了出來,立刻板起臉道:“笑什麽?小心教規處置。”

年輕的守衛立刻恢複了嚴肅的表情,若服卻依舊覺得這些守衛中間蕩漾着笑意,正當她等到不耐時,平倉總算出來了。

“大人,那小子內力深厚,所以受了重傷還能撐到現在。”

平倉面無表情地禀告,他聲音渾厚,聽不出感情。

若服本來露出了一絲輕松的笑容,聽完後卻沉下臉,三步并作兩步返回了囚室,望着精神看起來依舊很好的公孫博旒,心裏莫名的痛。她慢慢靠近石床,像是下了很大決心,道:“我會去求母親大人給你換個地方,決不會讓你死的。”

話說出口後的平靜連若服自己都覺得驚訝,臨走時她又留下一句:“等着我。”

若服沒看見,公孫博旒臉上露出勝利者得意的笑容。

在若服的堅持下,公孫博旒被安置到安實玉家人的別院,守衛依舊森嚴,但多了幾個可靠的侍女和大夫照料,若服也樂得經常過去。這一來來往往,兩個年輕人的心便靠近了許多。而時間一長,流言也漸漸多了起來。

有一日,薛霑憂心忡忡地對若服道:“大人是真的下定決心了嗎?放下一切,離開這裏,或者徹底斷了這層關系,必須考慮了。”

對于若服和公孫博旒的事情,薛霑是知道的,但她并不是直接從若服口中得知,而是像大多數人那樣聽到了不可控制的流言,所以才會格外擔心。

若服滿不在乎,道:“我又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況且母親大人也不曾反對,何須畏懼那些流言蜚語?”

薛霑道:“大人是真的忘了汜留大人的事情嗎?”

若服立刻拉下了臉,不悅地看着薛霑,冷冷道:“不要總拿二姐的事來教訓我。我自己的事,自會有分寸。”

見若服又一次被自己勸生氣了,薛霑沒有絲毫要退縮的意思,她下定了一次把話說明白的決心,接着道:“大人不要忘了,在翕教之中,大人從來都不是一個人。與上頭兩位姐姐的關系,更不是僅有姐妹之情。”

薛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嶺南翕教內部的明争暗鬥,在神尊繼承人問題上一向是最突出的。如若服這般離權力最近的孩子,從一開始就是教中各派暗中争奪的對象。即便沒有澹臺家的姓,血統卻依舊是不可改變,所以若服不得不考慮這些事情。

眼見若服似有所思,薛霑又道:“主上乃久病之身,孱弱之軀,不能護大人一生。神女大人深得人心,然與中原武林為敵,恐怕不能容下公孫博旒。大人現下的處境,終不可長久。”

談到神燚的病況,若服顯出怒容。神燚之病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并不需要人時時提醒。總是拿若服與濋留比,就好像在說神燚活不長了,應當快快巴結下一代神尊的人選,好保住自己的位置。可若服不這麽想,她也不能這麽想,喪母之痛不是輕易可以承受的。

世上最不現實的事,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災難幾乎可以看得見,若服卻不願意去想它。沉醉于不可長久的歡樂之中,甚至為此編織出更美好的謊言,這難道不是可笑的事情嗎?

薛霑的話一向很有道理,若服這次還是選擇了不予理會。她想離這個相伴多年的侍女遠一點,便可離公孫博旒更近一分。将自己同公孫博旒之外的世界隔絕起來,一頭紮進不可預知的未來之中,這便是若服與日竹重逢之後所做的事情。

又是一年春暖花開,黏濕的氣候令人時而困倦,時而狂躁。有的時候真希望來一場大雨,把連日來的沉悶統統沖刷掉,然後滿懷喜悅等着雨過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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