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

第二天清晨,若服一睜眼,便發現神燚坐在床沿上,立刻吓了一跳。

“這是做噩夢了?”

神燚柔聲細語,在若服聽來卻有如魔音。

“瞧,冷汗都出來了。”

若服神色有異,臉色蒼白,不自覺地把頭偏向一邊,避開了神燚的目光。

“看來真是吓到了,就讓實玉來服侍你梳洗吧。”

聽見了神燚起身離開的聲音,若服心中一動,忽然翻身跳起來緊緊抱住神燚,叫道:“母親!”

此刻神燚剛剛站起,若服從床上将全部重量都壓在了母親嬌小的身軀上,便顯得有些承受不住了。

“幺妹……快放手……”

神燚的語氣依舊溫和,透着點無奈,而形勢已經刻不容緩。

“大人,怎可如此無禮!”

安實玉的呵斥之聲傳來,吓得若服趕緊松了手,而重心不穩,搖搖欲墜。神燚擡擡手,将女兒輕輕托住,穩穩地放在床上。

“母親……”

若服驚魂未定,怯怯地望着母親,便是一個犯錯待罰的孩子。

“看來幺妹還是希望母親親自為你梳洗。”

神燚牽着女兒的手,把她拉下了床,溫柔的為她梳頭洗臉,像天底下所有的母親一樣,用最慈愛的一面面對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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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服恍如置身幻境之中,從昨晚的驚恐到今晨的受寵若驚,一切是那麽不真實。母親依舊是那個母親,可是有些東西已經徹底不一樣了。

“來,幺妹,嘗嘗這個。”

面對神燚頻頻地夾菜勸飯,若服都只是呆呆地接受着,美味佳肴盡是食不知味。神燚也不說什麽,只是用前所未有的溫柔态度哄着女兒,臉上露出一絲滿足的神色。

之後,神燚帶着若服去了書房,那是她平日處理教務的地方,一向少有人可以進去。

“這便是翕教的權力所在。”

神燚向若服展示了書房,裏面是成堆的文書,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更沒有任何可以稱得上享受的東西。

“教中每一道關乎生死的命令,都是從這裏發出去的。從我成為神尊的那一刻起,便是如此。”

神燚素日裏平靜如湖水般的眸子似乎燃起了一團火焰,她靜靜地看着若服,道:“如果讓你現在改姓澹臺,幺妹願意嗎?”

“啊?”

若服的心思還停留在對清晨所發生之事的思考,她猝不及防的迎來了這個問題,顯然是不知所措了。

“跟母親姓澹臺,好嗎?”

神燚逼近若服,直直地盯着女兒那近乎失神的眼,用帶着誘惑的語氣開口問道。此刻書房裏看上去只有母女二人,若服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不……”

終于艱難地擠出了一個字,若服清醒了一些,随即失聲道:“我不要改變,我想回到從前!”

像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若服軟軟地坐在了地上,眼淚順着面頰無聲流了下來。這樣類似的沖擊,在前段時間也遇到過,只不過那日還是安實玉而非神燚。

“真是個好孩子……”

綿長而又幽遠的一聲嘆息,神燚伸出右手居高臨下地撫着女兒的頭,淡淡道:“看來你需要時間忘記一些東西。”

若服打了一個激靈,也不知從哪兒來了力氣,忽的爬了起來,逃命似的往外跑。就在靠近大門的時候,兩雙手一左一右的将若服牢牢控制住,旋即将她帶到神燚面前,死死地按在地上。

“你們退下。”

突然出現的兩雙手,如來時般突然消失了。

神燚伸手按住了女兒的肩膀,柔聲道:“怪我沒把你教好,現在就讓我稍稍盡一下母親的職責吧。”

若服本能地反抗,卻使不上一點兒力氣,只能任由母親将自己按在地上,好在沒有明顯感到很難受。

“告訴母親,你喜歡這裏嗎?”

神燚環視了周圍,蹲下來與若服目光平視,左手按住若服的肩頭,右手仍舊拿出手帕為女兒擦拭眼淚。語氣極為和緩,目中滿是溫柔。

“不要怕,天底下哪個母親會害自己的孩子?你只要如實回答,沒有人敢傷害你的。”

若服躲避着神燚的目光,她覺得從昨晚開始一切就不對勁了,這種感覺現在愈發強烈。恐懼、迷茫、困惑、憂慮,種種情緒一齊湧上心頭,便成為一種近乎麻木的感覺。

見若服始終沒有回應自己的話,神燚的臉色漸漸黯了下去,她放開了若服,揮揮手,立刻有兩個面無表情的侍女上前将若服架了出去。而若服只是呆呆的任人擺布,半點反抗也沒有。

神燚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處理教務時常坐的位置,不覺輕輕嘆了口氣。

之後的幾天裏,若服都留在品默閣,除了神燚派來的人,再沒有別人可以接觸到若服。外面的人固然覺得奇怪,還是沒有敢來質問的人。

而在這些天裏,若服整日渾渾噩噩,連穿衣吃飯都是要人侍奉,簡直有如木頭人一般。且連話也不說,人也不識,見到神燚便慌慌張張地躲閃,尤其畏懼神燚的觸碰。神燚漸漸失了耐性,便在第四天的時候請了源引過來。

源引一看到若服的情況,便冷冷地問安實玉緣由。安實玉不敢說,神燚自己答了,立刻引來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

“都多大一個人了?連個孩子也照顧不好,簡直枉為人母!”

神燚垂首默然,在場的人無不為源引偷偷捏了一把汗。要知道,即便是源引于神燚有十幾年的養育之恩,情同母女,她也不能對一位在位近二十年的神尊如此放肆。

“錦漪知錯了,還望師傅救救那孩子。”

神燚稱着自己為人弟子時的名字,态度甚為誠懇,已經大大出乎在場衆人的意料,誰知源引猶不肯罷休。

“這便是認錯的樣子?還記得當年我老太婆是怎麽教你的嗎?”

神燚面露難色,安實玉連忙斥退了在一旁侍奉的人,自己也想要趁機回避,誰知源引也不打算放過她。

“還有你!別想走。那孩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便是有你一份的。”

安實玉見神燚都已經在那裏受着訓斥,自己也不敢忤逆源引之意,只得遠遠的站着。

源引罵夠了,便走到若服床前,抓起若服的手臂開始把脈,之後又檢查一番,便拿出銀針紮了幾針,又提筆寫了一副方子,交給安實玉,吩咐道:“按這個方子抓藥,你親自去,連煎藥也要時刻守着,若是偷了懶,老太婆絕不輕饒!”

安實玉領了方子,唯唯諾諾的出去了。

神燚見此情狀,便上前問道:“師傅,這便是可以了?”

“想得倒是輕松。”

源引瞪了神燚一眼,道:“當年你為了這個孩子可以連自己的性命也不顧,現而今是怎麽了?孩子還小,可經不得吓。”

說着便有些激動起來,漸漸喘不上氣,神燚忙上前幫師傅順氣,順帶勸解幾句。

“好了好了,不必管我,老太婆還死不了呢。去看看孩子吧。”

源引氣順了,語氣也和緩了許多。

神燚見師傅消了氣,便往女兒身邊去,正欲仔細察看女兒的情況,耳邊卻又響起了源引的聲音。

“你已經對得起你的長姐了,可不能對不起雲川海呀!”

神燚神色一變,道:“師傅教訓的是,錦漪記住了。”

源引點點頭,也不說什麽了。

神燚坐在床沿上,伸手觸碰了一下女兒的額頭,覺得有些涼,便湊得更近些,誰知若服突然從被子裏伸出手來,不由分說便往神燚臉上招呼。神燚來不及躲閃,蒼白的臉上立刻出現了幾道紅痕。

“幺妹……”

一聲輕斥,若服幽幽轉醒,一見到神燚,便“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源引聞聲而來,見大的含怒,小的委屈,猶豫着要先安撫哪一方。片刻後,還是拿出來藥膏往神燚臉上輕輕塗抹,口中道:“孩子剛醒,又不是有意的,姑且饒過這一回。”

神燚看着驚恐不寧的若服,耳邊又是源引的勸慰,這才慢慢消了氣,換上一副溫柔面孔,把若服拉到身邊,柔聲道:“不要緊的,幺妹別哭,不然沒有東西可以給你擦眼淚了。”

源引暗自松了口氣,湊到若服面前,柔聲道:“幺妹乖,還認得我這個老太婆嗎?”

若服看也不看源引,便道:“你不就是什桐神廟的祭司大人嗎?真當我傻了不成?”

源引不怒反喜,連聲道:“對對,這就是好了。”

神燚臉色還是有些陰沉,若服不敢靠近,卻被牢牢抓住,只好極為別扭地面對着母親,欲哭不得,又沒法笑出來。

“幺妹,看着我的眼睛。”

神燚語氣嚴厲,将女兒身子扳正。源引自知不該打擾她母女二人,便悄悄退到了一旁。

“把頭擡起來。”

神燚盡量使自己的語氣溫和一些,若服卻始終不敢正視母親,反而把頭垂下,雙手不自覺地扯着身下的被子。

“如果你還希望有個母親,就把頭擡起來。”

神燚的話已經很重了,只見若服猶猶豫豫的擡起了頭,卻一直想要避開母親的目光。

“這就對了嘛。”

神燚扶着女兒的肩,緩緩道:“告訴母親,你喜歡這裏嗎?”

還是這個問題,卻是在不同的地方被提起,若服終究無法回避它。只見她沉默許久,最後還是直面母親的眼,堅定而有些顫抖的答道:“我所有的親人都在這裏,我自然要喜歡這個地方。”

這是若服所能想到的最好答案,她悄悄觀察着母親的反應。

“那麽,讓你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與完全陌生的人成為親人,你願意嗎?”

問題有些出乎意料了,可以看出神燚的态度是認真的,若服不得不小心揣摩母親的心意。這個問題意味着什麽?是暗示若服要離開長大的地方以及親人到遙遠的地方去嗎?又為什麽會這麽說呢?若服茫然不解。

“為什麽要問這樣的問題?”

疑惑總是要解答的,否則永遠不會有安寧的一天。

神燚的目光變得異常溫柔,她淡淡一笑,道:“如果我說,我想要幺妹回到你父親曾經生活過的地方,願意嗎?”

若服自是無措地瞪大了眼睛,源引那邊傳來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

“母親這裏準備了一份豐厚的嫁妝,想讓幺妹帶着父母的希望離開這裏,幺妹願意嗎?”

意思已經很明顯了,起因大概就是若服近日來所迷戀的日竹,但将她遠嫁卻應該是深思熟慮的結果。父母為孩子鋪就了一切,一心一意希望孩子在自己理想的路上走下去,然後逼得孩子把理想再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便有永無止境的傳承。但是,若服會接受這樣的安排嗎?

“不,我不要遠嫁!”

若服一把抱住母親,放聲大哭道:“我想留在母親身邊,留在父親身邊,這裏還有姐姐、姐夫,有我的好友,我不要走!我不要日竹了!我只要母親!我不要嫁出去!”

語無倫次般的呼喊,倒是逗樂了神燚,她摟住女兒,道:“有你這番話,母親便是再備一份嫁妝也是值得的。”

“什麽嫁妝!難道我連那些嫁妝都比不上嗎?我不管!我不嫁!”

本來被吓得不省人事的孩子,一旦恢複了精神便要鬧個不停。若服反應之大,倒令神燚十分滿意,進而難得眉開眼笑,便無視女兒将眼淚鼻涕一把一把抹到華麗的神服上。

源引在一旁看着,便有些不樂了,上前道:“如此胡鬧,致神尊威嚴于不顧,實在不像話。”

神燚滿不在乎,道:“不過鬧這一回,好歹由着幺妹吧。”

若服得了母親的縱容,也不管什麽規矩不規矩了,由此肆無忌憚一回。她自出生以來,從未同母親如此胡鬧,而經此一次後,便是換了一個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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