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
清晨的一縷陽光照亮了整個天際,帶着初夏的微風與朝陽,一名嬌弱的少女抱着一盆厚厚的衣物來到了河邊,開始了新的一天。
“呀,錦漪今天這麽早啊!”
一群同樣端着木盆過來浣衣的少女笑着走了過來,她們都是附近什桐神廟的女巫,熱情地與先來的少女打着招呼。
先來的少女微笑着回應,略顯蒼白的臉上染上了一絲朝霞。她也是什桐神廟的人 ,佐祭源引大人的弟子,複姓澹臺,雙名錦漪。
錦漪去年剛行了笄禮,是由師傅源引主持的。她自出生第二日便被師傅帶回什桐神廟撫養,與父族、母族的關系寡淡,但沒有人敢因此看輕她。因為這一代神尊神燮乃是錦漪長姐,并不曾忘記錦漪這個妹妹。
“哎,你們看,那個怪人又來了呢。”
一個少女輕呼起來,一群少女随着她的指示望過去,果然見到一個潦倒的男子倚在大樹下,正朝少女們這麽探頭探腦呢。
“真是的,也不知道是什麽人,看着怪吓人的。”
“哎呀,說不定是為了你來的喲。”
“什麽呀?說什麽呢。”
一群少女叽叽喳喳地議論起來,卻把正經事丢在了一旁。
錦漪用棒槌敲打着衣服,她一向少為外界的事物所動,今日聽同伴們議論的熱烈,便擡起頭往那個方向一瞧——果然是個落拓漢子呢錦漪在心中輕輕感嘆,鬼使神差的,她沖那個怪人輕輕一笑,只見對方先是愣了一刻,随即癡癡笑了起來,眼睛卻不曾離開這邊。
“瞧,那個怪人是瘋了吧,居然笑了。”
“仔細看還是個挺英俊的人呢,說不定是沖我笑啦!”
“切,竟白日做夢。”
少女們一旦開始議論,便不會有停下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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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不早了,要是再說下去,可趕不及回去了。”
錦漪一言驚醒衆人,什桐神廟門規極嚴,弟子非有準許不得離開,外出未能按時回來亦作擅離神廟論罪。想到執法大師手中的鞭子,少女們不由收回了心思,低下頭加快洗衣服的速度。
又看了一眼那個方向,怪人已經不見了蹤影,錦漪心裏莫名失落。
回到什桐神廟,便是按部就班的一天。錦漪打開一卷《聖母遺訓》,高聲誦讀那位創教之人所留下的已經倒背如流的文章,待師傅源引出門後,便從一堆經卷中翻出一卷手抄的《史記》,悄悄讀了起來。
翕教歷代神尊的言論都會被編成書籍,奉為經典,以供教徒們誦讀。錦漪自識字起便開始讀這些經卷,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愈發讀出了無聊。中原傳來的這部《史記》,是從兄慶演帶給錦漪的,錦漪讀後覺得有趣,便經常拿出來翻閱。只是師傅一向不喜教外之物,只得偷偷閱讀。
不知不覺,背後傳來了莫名的壓力,漸漸讓人喘不過氣了。錦漪慢慢轉過頭,果見師傅沉着臉立在後面。
錦漪自幼身體孱弱,是因着源引小心呵護才養到現在的。所以,罰了錦漪,源引覺得心疼,不罰又覺得心煩。一個護短的師傅,加上一個打不得、罵不得的徒弟,便是莫名的無奈。但是,源引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懲罰措施。
從什桐神廟到錦漪常浣衣的河邊,大約二裏地。源引的懲罰是:錦漪需要從神廟出發,步行到河邊,徒手撈起一只拇指大小的魚,并且把魚毫發無損地帶回什桐神廟,如此往返十次。
錦漪搖着頭出了門,慢慢走到了河邊。這種“懲罰”,早已不是第一次了,她也樂得接受。河邊的淺灘,遠一點的綠地,更遠的山林,這些都是值得一看的東西,更何況還有一只“大貓”呢。
大貓确實是一只貓,一團灰白相間的毛,狡黠的眼,龐大的身軀好比山上下來的小豹子。它是幾年前冬天才出現在錦漪面前的,那時候天氣冷,它立起身子,将前爪抱在一起向錦漪乞食,那模樣勾起了小姑娘的恻隐之心。錦漪給了它食物,還給它取名“大貓”。大貓不忘一飯之恩,此後常到錦漪面前晃蕩,讓沒養過動物的錦漪多了一份樂趣。
來到了河邊,河水不深,可魚兒也游得不慢。大的小的,長的短的,粗的細的,圓的扁的,有斑沒斑的,一條一條,一群一群從錦漪面前歡快地游來游去,可是沒有一條會心甘情願地跳到錦漪手上。
“喵——”
大貓溫順的叫了一聲,把頭來蹭錦漪的衣襟。它不是餓了,也不常向錦漪乞食,而且錦漪也發現了大貓并不吃素,它只吃肉,除了捕獲山上的小動物,偶爾還會到河裏抓條魚。
錦漪逗了一會兒大貓,便褪去鞋襪,将裙擺系在腰上,赤足踏入微涼的河水中,又回頭囑咐大貓替她看守鞋襪。大貓“喵”了一聲,乖乖在鞋襪旁坐下,注視着錦漪的動作。
徒手撈起一條拇指大小的魚,談何容易。好在錦漪早有準備。她将來時折下來的芭蕉葉折成桶狀,拿藤條綁了,斜斜放入齊膝的水中,又從懷中摸出一點魚糧放入芭蕉葉中。做好這一切後,便靜靜在一旁等待。
一大群魚兒尋着香味游了過來,卻在芭蕉葉外面徘徊不敢進。過了一會兒,終于有幾條膽大的小魚警惕的游進了芭蕉葉“桶”中,大吃一番後洋洋得意地游了出去,外面的魚兒立刻蜂擁而上,将魚糧分而食之。錦漪見時機已到,便輕輕将芭蕉葉“桶”提了起來,只見“桶”中有十來條大小不一的魚兒,但拇指大小的只有兩條而已,其中一條慌亂無措,忽地從桶裏一躍而出,在空中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落到了清澈的河水中,立刻游走了。錦漪小心翼翼地到了一部分水,用袖子遮蓋住芭蕉葉“桶”,慢慢地往回走。
大貓打了個哈欠,待錦漪上岸後,立刻跳到錦漪面前,昂首盯着芭蕉葉,“喵”了一聲。
“要吃的下次再給你帶。這個可不行。”
大貓又“喵”一聲,似乎聽懂了。這時候,一條水蛇溯游而上,昂着頭,氣勢洶洶地滑動着身子。大貓立刻又跳到了錦漪面前,警惕的盯着河裏的那條水蛇,做出一副随時準備撲上去的姿态。
“叮”的一聲,有什麽東西打中了水蛇的身子,只見它掙紮幾下,慢慢地沉入水中。
“是誰在那邊?”
錦漪覺察到暗器飛來的方向,她轉過身子,然後就看見了早上那個怪人,也是最近幾日都在附近徘徊的那個人。
“是你啊。”
錦漪淡淡的笑了起來,道:“雖然很感激閣下的仗義出手,但畢竟害了一條不相幹的性命,于心何忍?”
怪人此刻穿一身髒兮兮的布袍,滿頭亂發,胡須纏繞,身上幾乎沒有那一處是看得過去的。背上負着的長長包袱,像是一件兵器。
“人在江湖,不是你殺了我,便是我殺了你,還有冠冕堂皇的理由,難道他們就有憐憫之心?”
怪人面露疲憊之色,許久不曾理過的胡須增添了歲月感。
“閣下既然來自中原,難道不知非禮勿視的道理?”
一聽此言,怪人面露窘迫之色。此刻錦漪仍是赤足立在河岸上,沖他微微笑着。
“閣下還沒有自己所說的那般無可救藥呢。”
怪人聞言,便向前跨了好幾步,作出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道:“什麽禮不禮的?老子要做什麽,你這小姑娘還能阻止的了?”
大貓似乎感受到了對方不懷好意,便擋在了二人的中間,直面怪人,也擺出一副兇巴巴的樣子。
錦漪面不改色,淡淡道:“若真要做什麽,便不會如此廢話了。”
怪人啞然,随即大笑道:“神廟裏出來的姑娘果然不一樣。”
錦漪待怪人笑完,道:“閣下若是沒事,還請自便。”
說罷把芭蕉葉“桶”輕輕放到地上,便在陌生人面前大大方方的穿上了鞋子,又轉身提起芭蕉葉“桶”,道:“告辭。”
錦漪慢慢往回走,大貓不緊不慢的跟在後面。怪人望着一人一貓,笑意爬上眉梢。
待錦漪回來的時候,怪人已經換了一副模樣。雜亂無章的胡須刮的幹幹淨淨的,淩亂的頭發梳的整整齊齊的,髒髒兮兮的布袍也變成了幹幹淨淨的,只有破了的靴子還沒有來得及換上新的。這樣一看,也不過是二十多歲的模樣。
看着錦漪微訝的樣子,怪人忽然緩緩施禮道:“在下雲川海,敢問姑娘芳名?”
大貓晃着腦袋,“喵”了一聲。
“父親就是這樣同母親大人相識的?”
若服滿臉興奮,不住追問。
“那後來母親大人的魚抓住了嗎?”
雲川海像是勾起了無限回憶,雖一一作答,卻有些心不在焉了。
“那麽,父親大人是否想過要帶母親回中原呢?”
若服很認真地問,她真心想知道答案,不僅僅是想要了解更多父母的過去。
雲川海看着女兒,道:“如果我們早一點相遇,或許我會帶着你的母親離開。但是,那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你母親因為自己的姓氏無可避免的卷了進去,再也沒有離開的機會。”
若服自然知道那件“大事”是什麽,它改變了很多事,也影響到現在的她。姓雲而不姓澹臺,本來就寄托着母親的希望——離開這個争權奪利的地方,到更廣闊的天地去。可是,她真的可以狠下心這麽做嗎?
“你二姐曾說你母親偏心,的确是。将所有的重任交給長姐留下來的孩子,卻不肯把那個象征着權力的姓氏給自己親生的孩子,以至于有今日的局面。”
每個人都是有私心的,神燚自然也不例外。她想把最好的東西留給親生的孩子,而把權力留給想要它的人。都說為人父母應當一碗水端平,可是把碗端平後就不是公平了。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做父母的,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得到幸福。”
雲川海語重心長的道。
若服點點頭,想了許久的事情,終究是要有個結果的,她不可以再猶豫不決了。但是,要完成這件事,僅有她一個人是不夠的——希望日竹不要令她失望。
如果那把匕首代表了謊言,那她就會去走當年姨母宮蟾所走過的路。雖然那樣的結局令人唏噓,但還是自己的決定。
天氣漸漸轉冷了,若服的心裏卻一直是熱乎乎的。陰差陽錯之下形成的計劃,終于要付諸實踐了。
而那一年,正是若服一生中唯一一次在嶺南看到雪。即便最徹骨的寒氣滲入骨髓,來年的春風依舊能夠使人忘記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