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許冉帶溫簡和江承去了屋後攏起的土路上,沿路都是蔥郁綠樹,路的另一側是沿着山腳蜿蜒而下的河流。

視野高的緣故,站在土路上能看到房屋錯落的小村莊,以及遠處的農田,往前就是進山的入口。

路上,許冉以着近乎麻木的聲音講述着她家的情況。

她爸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吸毒了,進過戒毒所,出來沒多久又開始複吸了,身邊都是吸毒的,他們這一個村子,從青壯年到現在十多歲的小男生,百分之六七十的都在吸毒,連她十五歲的弟弟,小學沒畢業就跟着人瞎混,也染上了毒瘾。

“我不懂為什麽,好像身邊的人都覺得吸毒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一樣,平時看鄰居之間相互閑聊說誰誰誰又吸毒了,誰誰誰又廢掉了,大家好像都已經麻木了一樣,而且大家好像都覺得很容易戒掉一樣,完全無所謂的樣子。我爸這一代還可以說是無知,那個年代毒品剛流入,他們還不懂,有的想嘗鮮,有的被騙,兄弟朋友之間相互誘導着吸上了,可是為什麽到我弟這一代,明明是從小看着我爸我叔那一代是怎麽被毀掉的,卻還是一個又一個的,又吸上了。”

許冉手指着村子:“其實小時候,我真的覺得我們村裏特別好,大家都特別團結特別質樸熱情,也特別有活力,我老想着即使我長大了我也不要離開。可是這幾年,大家好像都麻木了一樣,都不愛讀書了,男生也好,女生也好,頂多混個初中畢業就都出去進廠打工了,在外面的還好,留在本地的,又被身邊兄弟朋友帶着吸毒了,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有毒品這種東西,為什麽會有人賣這種東西。”

“其實我真的很想努力考大學,我努力從鎮上中學考到松城附中,就是想拼命考出去,然後把我爸送去戒毒,徹底脫離這個環境,一家人重新開始。我不想像其他人那樣,這樣懵懵懂懂地進工廠打幾年工,然後回來找個不知道有沒有吸毒的男人嫁了,再麻木地生活着。可是我爸……”許冉吸了吸鼻子,壓下哽咽,“他那天毒瘾發作,回來逼我和我媽要錢,要不到,突然就瘋了一樣,把我死死按在牆上說再不給他錢就要殺了我,後來如果不是我媽……”

許冉低頭看了眼挂在脖子上的手臂:“現在我的手被他扭斷了,我還怎麽高考,怎麽走出去啊?”

“我真的特別恨我爸,可是有時候又覺得他特別可憐,那天清醒後他就特別後悔,不停扇自己耳刮子,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還用繩子把自己綁在窗戶上,反複說一定要戒掉。他正常的時候真的對我和我媽特別好,可是……有時我寧願他更狠一點,這樣我也能對他狠一點,再也不用管他死活了。”

溫簡有些難過,她想到了她爸爸,想到了他肩上的傷,想到了他的有口不能言,有家不能回。沒有人告訴過她她爸爸在做什麽,她只是憑她媽媽對她爸爸的态度,憑她對她爸爸的了解,憑他在家時的蛛絲馬跡在猜測,并且一廂情願地選擇相信他。

他說,有些東西,他不能說,她也不能問,所以她從不問,也從不與外人說起他,甚至,他在外人眼中是什麽樣子,她就幫他維持着他在外人眼中的樣子,不去維護,也不去辯解。他的好,她和她媽媽心裏明白就好。

“許冉。”溫簡吸了吸鼻子,壓下喉間湧起的哽咽,“你還是和你爸商量,讓他去戒毒所吧,還有你弟。不肯去就直接報警,別心軟。不管他們是不是自願,可不可憐,他們就是吸毒了,不能縱容。”

她拉過她的手:“高考的事你別放棄,我們是理科,答題的時候不用像文科那樣大段大段地寫,現在還有時間,你先練習左手寫字,其他功課不懂的,我幫你補課,來得及的。如果經濟有困難,你和我說,我先找我媽要錢借你,等你以後有能力了再還我就可以了,你先不要那麽早放棄。”

許冉眼淚一下就下來了,重重地點了點頭:“嗯。”

然後說:“我爸說他明天就去戒毒所,到時我姑父會過來送他和我弟去。”

一直沒說話的江承看向許冉:“這裏這麽閉塞,這麽多人吸毒,他們去哪兒買毒品?”

許冉茫然搖頭:“我不知道。”

“估計就是誰偷偷拿來賣給他們的吧。”許冉擡手,指了指山路入口,“之前好像聽村裏人說過山裏有個毒窩,有些人會去那邊吸,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沒見過,就是有次快晚上的時候看到我爸從裏面出來。”

“像前面那個,我堂叔家的兒子,就老愛往山裏面跑。”

溫簡和江承跟着擡頭看去,看到個往山裏走的瘦高個青年。

兩人不覺互看了眼。

溫簡看向許冉:“山裏面有什麽啊?好看嗎?”

許冉:“就一個廟,有個小瀑布,還有一些農田,據說很久以前最裏面還住過人,但最近幾十年都搬出來了,裏面的山林太密了,出入不太方便,以前還有人會進山裏砍柴摘野果什麽的,現在大家生活條件好了些,進去的人也少了,就是裏面的廟,逢年過節的時候還是會有人進去拜拜,或者求個簽什麽的。”

溫簡:“廟裏求簽準嗎?”

許冉點點頭:“嗯,挺準的。”

溫簡好奇看她:“真的?我們能去求個簽試試嗎?看看今年能不能考上好大學。”

許冉也笑了:“好啊,我也想求一個試試。”

進廟裏的路不算遠,一路盤山而上,沿路有架設電線杆。

溫簡好奇問她:“裏面也有電嗎?”

許冉點點頭:“廟裏有人常住,所以需要電的。而且翻過山頭那邊也有村子的。”

溫簡了然地“哦”了聲,沒再追問。

許冉走在前頭的堂哥在快接近寺廟的方向轉了個彎,往另一條山路進去了。

到廟門口,江承看向兩人:“你們進去吧,我在外面就好,我不信這個。”

溫簡有些不放心地看向他:“你別亂跑啊。”

江承看了她一眼,點點頭:“我知道。”

溫簡和許冉進了廟裏拜神求簽。

江承看着兩人進去,四下看了眼,走向了許冉堂哥剛轉進去的那條山路,很長,也很彎曲,沿路是蔽日的桉樹,延伸到山路中間,陰涼且隐秘性好。

江承一路跟着他,幾乎翻過了一座山,又繞進了密林裏。

透過濃密的樹葉縫隙,依稀能看到裏面幾座破落的房子,隐約能看到人影晃動。

江承擡腕看了眼表,沒有跟着進去,悄無聲息地退了回來,剛回到廟門口沒一會兒,溫簡和許冉就出來了。

他看向兩人:“求簽結果怎麽樣?”

溫簡看着有些低落:“不太好。”

說完臉上又高興起來,手搭在許冉肩上:“不過許冉的特別好。”

“她今年一定能考上重點大學的。”

江承看了她一眼:“你也會考上的。”

而後看了眼表,問:“回去了嗎?”

溫簡點點頭。

當天中午,許冉便跟着江承和溫簡的車一塊回了學校。

臨走時,許冉爸爸對溫簡和江承萬分感激,感謝他們幫忙說服許冉重新回到學校,她爸媽一起送她上的車,鄰居也都在,都知道許冉被她爸失控打了的事,很心疼她,前幾天看她鬧情緒在家不肯去學校了還擔心,現在看她同學來看她,還說服她一塊回學校,都很是替她高興。

江承一路開車把兩人送到了學校,車停在校門口,沒開進去。

溫簡先送許冉回宿舍,她幫許冉把她受傷的原因瞞了下來,對外的說法是摔的。

江承先回了家。

下午,江保平下班時,江承特地去了他家一趟,一推開門看見他便問他:“小叔,上次那個制毒工廠的事查得怎麽樣了?”

江保平不能和他透露太多,反問他:“怎麽了?”

江承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看向他:“許家村和周邊幾個村的用電量有驟升的情況嗎?”

他彎身拿過紙和筆,在紙上畫了個今天進山的路線圖,邊道:“我今天去許家村,發現了點異常,如果你們也剛好查到了這裏,建議重點去這個地方看看。”

江承拿筆在山林另一側的谷底重重戳了一記:“這裏有一片很濃密的樹林,裏面有幾處破房子,沿路都是荊棘和樹杈,平時幾乎沒什麽人去。它應該是一個面向周邊村民的小型毒窩。這種毒窩設在深山中不太正常,供貨不方便,我覺得可以順着毒窩往深的查。”

說完擡頭看他:“不過別以許家村為切入口,從山的另一頭進。”

江保平拿過他畫下的地形圖,看了好一會兒,出去打電話了。

晚上,溫簡和江承一塊回家,終于找到機會問他。

“你今天是不是跟着那人過去了?”

江承:“沒有。”

溫簡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我覺得你在騙我。”

氣鼓鼓的模樣讓他不覺笑了下,定定看了她好一會兒,才低道:“這不是你和我能管得了的,先別想其他,專心高考。”

眼神裏的專注讓溫簡臉頰微燙,點點頭:“嗯。”

幾天後,溫簡在電視上看到警方搗毀一個藏于深山中的大型制毒工廠的新聞。她的生活也開始進入最緊張的高考沖刺階段,緊張裏又摻着些擔心,她爸爸再沒了消息。

高考前一夜,最後一次晚自習,不用像平時那麽嚴苛,溫簡将近八點才到,人還沒走到學校門口,遠遠就看到林憑憑和一個穿着運動衫的陌生男人在聊着什麽,她正要走過去時,林憑憑突然叫了她一聲:“簡簡……”

還要往下說着什麽時,男人突然擡手制止了她,說了句“不用了”後,禮貌地對溫簡笑笑,走了。

林憑憑困惑地走上前來:“那個人好奇怪。”

溫簡看向她:“他怎麽了?”

林憑憑:“不知道啊,說是你爸的朋友,然後問了些你的情況,怎麽看到你又不打個招呼。”

溫簡心裏打了個突:“問我什麽?”

林憑憑:“也沒問什麽,就問一些你的成績之類的,看着好像蠻關心你的。”

“都問了些什麽啊?”溫簡有些忐忑,“你都和他說什麽了啊?”

林憑憑:“我沒說什麽啊,就說你成績很好,很認真。在班裏很受歡迎。”

說着安撫地拍了拍她肩:“放心啦。我知道你不愛別人提你的事,不會和人亂說的。”

溫簡皺眉:“那你能不能把他和你聊的東西都告訴我一下?”

林憑憑為難地皺了皺眉:“他和我說了好多,我都不記得具體聊啥了,反正就是關心你成績和高考狀态而已,你別擔心。”

又安撫地拍了拍她肩,看到同桌在前面,和溫簡道了聲別後,走上前,挽住她同桌先走了。

江承剛好過來,看她面色不太對,問她:“怎麽了?”

溫簡微微搖頭:“沒什麽。”

又忍不住扭頭看向他:“剛有個自稱是我爸的朋友來找林憑憑打聽我的情況,我覺得有點奇怪。”

江承皺眉:“人呢?”

溫簡手往大門口方向指了指:“走了。”

江承眉心擰得更深,與她一塊進教室,正要往教室走,一擡眼,窗外天空陡然升起一片巨大的蘑菇雲,夾着沖天火焰,江承面色一變,一把将走在前頭的溫簡拽回,身體也跟着往前一擋,“碰”的巨響也跟着爆開。

溫簡本能伸手捂住了耳朵,整個人被江承護在身下,什麽也看不到,只感覺到屋子一陣晃蕩,被震碎的玻璃四散,尖叫聲四起。

慌亂中,江承握住了她手。

“先出去。”他說,拉起她,一只手環在她肩上,帶着她一塊出了門。

其他人也跟着慌張跑出。

一時間,原本安靜的校園變得混亂,都不知道哪邊工廠爆炸,波及了學校。

班主任也跟着跑了出來,一邊盯着不遠處爆起的濃煙,一邊打電話,一邊安撫受驚的學生。

校長那邊的意思,先全部撤離到操場,檢查看有沒有學生受傷,确定不會再發生二次爆炸後,不住校學生先撤離學校。

好在其他年級學生都停了課,只有高三學生,來的人也還不多,沒人受傷。

江承媽媽和溫簡媽媽都着急打來了電話,确定兩人平安。

溫簡還從沒經歷過這麽大的爆炸,雖然只是被波及,但還是有些被吓到了,打電話時聲音還有些顫,手也有些顫。

江承從教室開始就一直緊緊握着她的手,溫簡沒發現,所有心思都在剛才的驚魂未定上。

好在沒有人受傷,也沒再發生二次爆炸。

清點完人數的班主任安撫了大家一會兒,讓不住校學生先回去,路上注意安全,第二天還是正常高考。

近學校的沿街房子也被爆炸波及了,一地碎玻璃。

江承放棄了自行車,拉着溫簡,小心避開滿地碎玻璃,沒想着剛走到拐角時,突然又炸了一次,江承本能護住了溫簡,手臂擋在她頭前,将她整個護進了懷裏,震顫過後才拉起她,一路往小區方向跑,怕路上再發生第三次爆炸。

溫簡本能随着江承的腳步走,直到回到轉向小區側門的小巷時才停了下來,手壓在胸口上,不停喘着氣,頭發被風吹得淩亂。

江承氣息也有些亂,看着她,伸手撥開她被風吹得淩亂的頭發,問她有沒有怎麽樣。

溫簡輕輕搖着頭:“我沒事。”

又問他:“你呢?有沒有受傷?”

說話時臉是微微仰着的,睜得圓大的眼睛正在看他,眼神裏還藏着驚魂未定,又有着擔心,人是安好的。

“我也沒事。”他說,

眼睛看着她,指腹輕落在她額角,輕輕撫開她額前的小碎發,沒有再說話。

深不見底的黑眸裏,揉碎了一地燈光,軟化了裏面的冷冽。

“林簡簡。”他叫她名字,嗓音有些沙啞。

她不自覺地屏息,眼眸睜得越發地大,看着他的俊臉一點點逼近,心跳也跟着加速。

他的氣息慢慢停在了一個近得幾乎一張嘴就能吻上的位置,手掌撫着她的臉,靜靜看入她眼中。

“高考加油!”他說,壓得低沉的嗓音,異常沙啞。

她有些慌,可是又覺得好像就本該是這樣子,愣愣地點着頭:“嗯。”

“你也加油。”她說。

他輕笑,第一次,笑容軟化了那一身的孤高冷漠。

指腹在她臉頰輕輕摩挲着,鼻息交融,就在她以為他要吻她時,他放開了她,而後送她回家。

入夜,躺在床上的江承人生第一次失了眠,滿腦子都是小區後門裏,溫簡紅着臉頰,仰着頭,睜着那雙圓大的眼睛、有些懵懂又有些羞澀看他的模樣。記憶像穿成了的線,從他打開衣櫃的那一眼,一點點地拉向酒吧那一夜,她被他拽進屋裏的樣子,她眼神裏的驚恐,沒有一丁點改變。

“我是生的。”

“哥哥,這是你的家嗎?”

“生日快樂,小哥哥。”

……

相識以來的畫面充斥在腦中,讓他前半夜睡意全無,後半夜才終于沉沉睡了過去。

第一次高考錯過,第一次軍校考試錯過,再一次的高考,全家人如臨大敵,第二天六點半準時叫江承起床,這一次說什麽也不肯讓他獨自去學校,江承爸爸堅持開車親自把他送到考場門口。

車子從車庫出來,經過大門時,外面鬧鬧哄哄,在說着什麽,一個個臉上神色凝重,不時有人往小區深處走,隐約還能聽到警笛聲。

江承坐在車裏,沒理會,徑自随着他父親的車去到了考場門口。

他和溫簡這半年來從沒有過早上一起上學的習慣,最重要的兩天,他并不希望打破這一習慣,怕影響了她發揮,還沒定性的小丫頭。

教室被震碎的玻璃已經被連夜清理好,幾乎看不出昨夜的狼狽。

江承和溫簡一個考場,快開考時,卻遲遲不見溫簡身影。

江承放心不下,給溫簡打了個電話,沒人接,信息也沒回。

他找了班主任,和班主任提了這個事。

班主任讓他先安心考試,她去找人。

江承給他母親打了電話,讓她去溫簡家看看,人到底出門沒有。

他的母親電話很快回了過來,電話那頭語氣輕松如平常:“應該在路上了,家裏鎖門了,估計快到了。”

又警告他說別亂跑,別到時溫簡來了,他反倒成了進不了考場那個。

開考時間到,30人的考場裏,只有溫簡座位始終空着。

目光從空置着的座位慢慢移回手表鐘盤,江承盯着上面的長針,看着它一圈圈地在鐘盤上走過,心思全無。

腦中不期然地想起早上出門時,小區裏鬧哄哄的人聲,以及衆人臉上的凝重。

長指無意識地在桌上一下一下地、無聲輕叩。

開考十分鐘,溫簡依然沒有出現。

盯着手表的眼眸,一點點收緊,面色也跟着慢慢繃緊。

五分鐘後,考場關閉的鈴聲響起,遲到的考生再不能入內,而溫簡,也始終沒有出現。

江承手中的2B鉛筆“啪”一聲,随聲輕斷。

他扔了筆,不顧滿屋驚詫,推開椅子,跑了出去。

6月的高考天,前一刻還是豔陽高照,下一秒已是傾盆大雨。

江承沒有撐傘,也沒有騎車,沖進大雨,闖入忙碌的馬路。

耳邊是刺耳的鳴笛聲和輪胎摩擦過地板的聲音,江承什麽也聽不見,也看不見,只是憑着本能穿過熟悉的街巷,滿腦子是早上出門前,鄰裏間臉上的凝重和湧向小區深處的人群,以及,那雙睜得圓亮看他的眼眸。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雨水混着汗水,大顆大顆地從臉上滾落。

他也不知道穿過了多少條街道,遇見多少人,只憑着本能在尋找,直到那套位于小區深處的小屋漸漸出現在視野中,腳步也跟着一點點地停了下來,怔怔地看着房屋外圍,被長長拉起的黃色警戒線,以及撐傘圍觀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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