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晚上的浪費我們辦好事的時間……”卡路狄亞抱着臂,雙眼危險地眯起來,“就算是蒙克利丹商館現任管理者授意也不可原諒,再敢提無禮要求的話我饒不了你。”
“……”少年不敢惹毛卡路狄亞,“失禮了。”
卡路狄亞朝他擡擡下巴,用眼神命令他們滾蛋。永遠別期待卡路狄亞嘴裏吐出諸如“沒事”“辛苦了”這類客套話,他是猩紅蠍號海盜船長,不是商人,絕不委屈自己讨好別人。
“雖說一副無害的模樣,但他也是幾天後公開審判那個大案不可或缺的人證,同樣也是蒙克利丹的潛在威脅。”臨走之前少年鄭重地對卡路狄亞說,“為了蒙克利丹的安全,如果看到可疑的人請立即告訴我們。”
在卡路狄亞的甩手示意下,他趕緊滾蛋了。
威脅?不可或缺的人證?
這條蠢魚什麽時候變成佳奈特的了?
“喂,笛捷爾!”卡路狄亞關上門,走回床邊。隔着被子用手摩挲一下還在微微發抖的蠢魚,然後狠狠地在他撅起的臀部位置上抽了一巴掌,“我告訴過你別讓別人知道你是人魚,你他媽的當我在放屁嗎?!”
“卡路我錯了……”笛捷爾扒開被子露出腦袋,小心翼翼的道歉讓卡路狄亞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一點點,可手一伸出來就麻煩大了。
——他忘了手上還戴着戒指呢。
卡路狄亞看到了笛捷爾手指上多出的石榴石戒指,他的臉色立刻又從不快變為陰沉——就像随時都可能有雨點打下來的天空似的。
當然,今晚麻煩大了的可不止笛捷爾一個。
設法溜出烏煙瘴氣的酒館以後,希緒弗斯好不容易跟卡妙聯系上,可具體情況來不及細說。于是希緒弗斯向卡妙上校保證,他天黑之後一定會溜下船,趁夜色去碼頭将他搜集到的情報詳細向卡妙上校派來的士兵彙報。
但是卡妙上校一想到自己挑出來那些相對聰明的士兵堪稱感人的智商,決定還是親自去碼頭比較穩妥。誰知道希緒弗斯這個沒譜的人為了一點把艾爾熙德灌醉的可能,把自己信誓旦旦的承諾忘到了腦後,直到後半夜才想起來。害得言出必行的卡妙上校夜深了還穿着便裝在碼頭附近徘徊,還被剛從猩紅蠍號空手而歸的、加奈特夫人的護衛隊發現。
“寶石兒”當然是不會猶豫的,“帶回去。”
“放開我!”卡妙苦于不能驚動海盜,硬是忍着沒有在碼頭開槍,“可惡……你們抓錯人了!”
拜希緒弗斯所賜,換上便裝的、倒黴的卡妙·真·百口莫辯·上校被佳奈特的護衛隊抓走了。
船長室裏正醞釀着一場暴風雨。
“扔掉。”卡路狄亞抱着臂後退一步命令道。
“不行!”笛捷爾下意識地捂住手指,他的拒絕讓卡路狄亞不耐煩地“啧”了一聲。
“你想要什麽戒指我都能給你,想戴在哪個手指上也都随你……”卡路狄亞一把掀了被子,把重心移到床上去,整個人虛壓在笛捷爾身上防止他逃走,“把那個破戒指扔到海裏去。”
見笛捷爾還不動,卡路狄亞有點不耐煩了。但他從笛捷爾戴着戒指的手指上的一圈紅痕發現笛捷爾不是不想摘,而是壓根摘不下來。人魚都喜歡亮晶晶的東西,但顯然沒喜歡到願意為了它們丢掉自己的性命的地步。
啧,警覺性還不如半只鵝。
卡路狄亞沒好氣地從笛捷爾手指上把那枚破戒指揪下來扔到一邊,如他所料,是只有人類才能取下來的東西。之前看到蠢魚可憐巴巴地舔傷口,還是問了一句,“傷得怎麽樣?”
“只是小傷,舔舔就好了。”笛捷爾的手臂連紅痕都沒有,完全看不出之前受過槍傷。
……不知為什麽,卡路狄亞更不爽了。
見卡路狄亞擡起手,剛挨完揍屁股還熱辣辣地痛的笛捷爾瑟縮了一下。卡路狄亞一看心頭火就更大了,“現在知道害怕了?你當我的話是放屁的時候怎麽不怕?你去公館的時候怎麽不怕?随便戴奇怪女人送的破戒指也不知道怕?就連挨槍子都不怕!怎麽現在我揍了你兩巴掌你就知道害怕我!?”
“……”多說多錯,笛捷爾一個勁地搖頭。
“擅離職守……拈花惹草,招惹公館的麻煩女人……在蒙克利丹鬧事,把整個海盜團都扯進來……暴露身份的後果就是給我惹來了無窮無盡的麻煩,這已經等同于背叛!”卡路狄亞單數他的罪狀就數了半天,說到最後怒極反笑捏住他的臉,“笛捷爾,你現在是海盜船上的一員了,按規矩得當衆挨一百五十下鞭子。”
猩紅蠍號船規嚴苛,一般五鞭子就能疼上三天,五十鞭子就能打殘,一百鞭以上——基本就是活活打死再扔海裏喂魚的意思了。
“鑒于你是屬于我的——”卡路狄亞陰恻恻地笑了,“由我親自行刑将成為你的榮幸。”
接着笛捷爾就莫名其妙成了躺在床上,困在卡路狄亞雙臂之間的姿勢。笛捷爾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想到了什麽,臉紅得很明顯。
他嗅嗅卡路狄亞,末了還一臉滿足地抱住他舔了幾口,眼睛水汪汪地問他,“交配嗎?”
卡路狄亞毫不客氣地修理了他一通,确保他不會再說“交配嗎”這種煞風景的話。
不過他猜中了笛捷爾這麽說的理由。
“哈哈,果然還是會變回去!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卡路狄亞的笑容滿含惡意,“我暫時還不想上你,要不是因為你幹了一堆蠢事得接受懲罰,你現在早該躺在地上被我幹哭了。”
覺得自己被侮辱了,笛捷爾氣呼呼地張口在卡路狄亞肩膀上咬了一口。細小的傷口在他松口的瞬間就痊愈了,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你可以再使勁一點,”卡路狄亞的眼中帶着笛捷爾看不懂的情感,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得吓人,“能留下傷疤的話,多好啊。”
說完這話卡路狄亞狠狠咬住了他的喉嚨。
卡路狄亞當然沒有真的咬斷笛捷爾的脖子,略施懲戒以後他毫不吝啬親吻,改用溫柔的嘴唇來安撫半人魚脖子上快速痊愈的咬傷。
笛捷爾在恍惚中覺得卡路狄亞的嘴唇一點點摩挲着自己的肌膚,沒有太多情色的味道,反而有些疼愛與呵護的感覺——所經之處依舊留下了刺痛,是不是疼愛和呵護有待商榷。
這是不是代表卡路狄亞改主意了?笛捷爾欣喜于這種溫柔的觸感,他伸手勾住卡路狄亞的脖子,将臉貼到他的頸側,輕輕地蹭。
“不,我說了不會上你。”卡路狄亞拒絕了。
笛捷爾艱難地吞咽一下,目光落在卡路狄亞身上的某個地方,帶着急切的渴望。
“人魚會吃人”這種傳聞對,也不對。因為所有人魚裏,只有最為稀少的半人魚會吃人。
一旦擁有過人類的雙腿,見識過了豐富多彩的人類世界,半人魚就會貪戀擁有雙腿、能在陸地上自由行走的感覺。人類的生物液就是半人魚變成人形的催化劑,是必不可少的東西,所以在雙腿再次變回魚尾以後,半人魚會為了得到雙腿主動接近人類。
出賣自尊和人類結合?哈!怎麽可能。
明明有更簡單的方式啊……
海上流傳着人魚愛上人類後就會變成人類的樣子陪伴在愛人身邊的故事,其實還有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版本:半人魚想要雙腿就會用歌聲誘惑水手,拖到海裏淹死再把他們吃掉。魚尾變成人的雙腿,就能去陸地上了。
“親愛的笛捷爾,你不是喜歡珠寶嗎?我看看,這對藍寶石耳釘果然很适合你的眼睛——”
“……我沒有耳洞——嗷!”意識到危機臨近的時候那枚耳釘已經紮在笛捷爾的耳垂上了。
“現在你有了。”卡路狄亞毫無歉意地指出。
“……流血了!”笛捷爾悶悶地說。
“因為這是個永久的紀念品。”本船長大人親自動手還是很靠譜的,卡路狄亞滿意地欣賞着藍寶石耳釘戴在笛捷爾耳垂上的樣子,“我要你下回辦傻事之前先捏捏耳垂——只要你一碰到這個小裝飾就會想起,你屬于我。”
但這是不對等的,我屬于你,可你并不屬于我。不是因為疼而是心酸的眼淚即将奪眶而出的時候,笛捷爾委屈地想,在你把我打上烙印之前說不定你的血脈已經播撒在整個沿海地區,你的兒子們都會下海捕魚了。
卡路狄亞是人類,總有一天會離開他,娶一個人類女人,和她共度一生。船長室傳出壓抑的啜泣聲,半人魚的眼眶中溢出了淚水。
今夜加奈特的公館惹上了麻煩,在她的寶石兒錯把卡妙上校綁回來之後,她們有幸見識到了海軍上校超越大将級的破壞力。
遲來的希緒弗斯比值班的海軍士兵更早得知卡妙上校被商館護衛隊抓走的消息,盡管他就是始作俑者,但這并不妨礙他緊急集合船上的海軍士兵,讓他們帶上所有能證明卡妙上校身份的東西立刻去加奈特的公館要人——至少能讓躺着中槍的卡妙上校少受點罪。
希望一切還不算太遲。
至于卡妙上校崩潰地看到他手下那些出門不帶腦子的海軍士兵居然把那些寫着他名字的珍藏書都搬來、并且弄壞了大半時,他激動得差點用搶來的火槍就地處決加奈特夫人。
當然了,以冰河為首的海軍士兵們還是派上了一點用場,盡管他們只是在憤怒的卡妙上校放火燒掉加奈特的公館并殺回海軍總部宣布希緒弗斯是叛徒之前架住了他,他們把他拖回船上、關進船艙裏,直到他恢複理智——這麽做的結果就是卡妙上校從船艙裏出來之後第一時間下命令關了他們三天禁閉。
可惜僥幸逃過一劫的希緒弗斯不會知道這些正直的、英勇無畏的海軍士兵為保住他的“一世英名”,曾做出承受卡妙上校怒火的犧牲。
猩紅蠍號船長室裏——
卡路狄亞聽到了圓珠跳動的嗒嗒聲。
他回頭一看,正看見笛捷爾那雙凍海似的眸中,大滴大滴的淚水不要錢似的往外冒。
晶瑩的淚水順着他精致的下巴滑下,向地板滴落。那些淚水一遇見窗外灑進的月光,居然漸漸凝固,成了類似于珍珠的東西。那些圓潤漂亮的珠子随着船體的擺動,嗒嗒跳動、滾動着,接連滾到了床底下和角落裏。
笛捷爾嗚咽着跑了出去。可剛到船舷旁邊,他的雙腿就撐壞了褲子,變回了魚尾。随着耳朵變回扇形的鳍膜和鳍骨,肘部的魚鳍将他的上衣劃壞,最後他只能徹底撕了衣服,完全變回了初見卡路狄亞時的樣子。
在加奈特的公館突然爆炸,蒙克利丹的巡邏隊和大膽的平民奔走呼喊,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麽的時候,猩紅蠍號上的海盜們也被爆炸聲驚醒。當他們穿着小褲衩迷迷糊糊地嚷着粗話從吊床裏爬出來打算看看發生了什麽,誰知道正好在甲板上撞見不得了的一幕——
一條人魚坐在甲板上,他的鱗片有着寶石一樣的光澤。他在哭。每抹一次眼淚,月光照笛捷爾在白皙的手背上,那些水珠就立刻凝成了圓潤的固體往下掉,然後那些珠子在海盜們面前、在甲板上骨碌碌地滾着、嗒嗒地跳着,全部随着船體的搖晃掉進了海裏。
海盜們震驚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驚訝帶來的沉默很短暫,他們一窩蜂似的去搶那些珠子,還有些海盜——就連隊長們也加入其中,他們為了撈剛掉進海裏的珠子跳進海裏。米羅副船長也醒了,可沒有下去搶,而是看着加奈特公館的方向出神。他們的船長語出驚人,“別撿了,垃圾們,是冰。”
徑直走到船舷邊雙臂打橫抱起人魚,卡路狄亞咬了一口笛捷爾穿着耳釘、半透明的耳鳍——味道也很像生魚片。他低笑着,“說好的珍珠呢?結果你就給老子哭出一堆冰疙瘩?”
從暈船嘔吐開始就一直讓卡路狄亞船長的發財夢像泡沫一樣輕飄飄地飛起,再把它戳碎到連渣都不剩,人魚這是毫無愧疚感地把船長大人的脆弱小心髒當成泥巴一樣在玩。
沒意識到危險臨近,笛捷爾抹了把臉,不怕死地解釋,“眼淚變珍珠那特麽是鲛。”
卡路狄亞微笑着深吸一口氣,忍着當場把蠢魚送廚房煮了的沖動兩步走到船舷邊上,重重把笛捷爾扔進了木桶旁邊的繩網裏。
這條蠢魚欠收拾。
清晨的碼頭安靜極了,橙黃色的晨光從從薄霧中零碎地灑落,照在希緒弗斯的臉上,他面朝大海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瞧,多麽美好的一幕,海鷗,晨光,碼頭,為執行任務隐藏身份混入海盜船的海軍……
嘩啦——
直到從天而降的冰涼海水将沐浴在晨光中的希緒弗斯澆了個透心涼。
希緒弗斯,“……”
咚。
“未經許可擅自離船,扣工資,五十個金幣。”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音自頭頂響起,手中的木桶随手扔開,猩紅蠍號的船長大人慵懶地靠在船舷邊,帶着惡意滿滿的微笑垂眼望着站在船下的希緒弗斯。旁邊的廚師長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他剛想提醒希緒弗斯就被船長大人發現了,不過既然是希緒弗斯違反船規在先,他也不可能替對方求情。
從頭濕到褲衩的希緒弗斯張了張嘴,将已經到嘴邊的髒話咽了下去。咧嘴,被抓了現行的人出了一個尴尬的笑容,“早啊,船長。”
“上船。”
毫不領情的船長大人哼了一聲,言簡意赅,随即轉身離開船舷,只留一個華麗的背影。
一聲火槍震天響徹底劃破了寧靜的晨曦,海鷗驚叫撲簌着翅膀劃過水面——
“起床,懶懶散散的混賬們——都給我集合!拉緊繩索,揚帆起航!”
……
“拉緊繩索,準備起航!”
“帆手已到位!日安,船長!”
“船長今天還是那麽帥!”
“全體就位!舵手回到崗位上去!”
“樂手呢?老子早就說了船上要樂手沒用——”
沒人知道與此同時,一只渡鴉落在了海上一支海盜船隊的領頭那艘單桅船上——這種船是從商船改造而來的古老标準海船,桅杆上升起一張四邊形的大帆,擁有厚實的龍骨和船殼板,非常牢固并且使用壽命極長,最重要的是,這種船載重量高達倆百噸——
馬尼戈特随手把外套扔上沙發,發現在自己的書桌上平躺着一封羊皮紙封的信,猩紅蠍子黑色的火漆封蓋在上面。他笑了笑,即使自己在剛進入曼徹羅的海的一座小島附近,卡路狄亞只要想,還是可以找到自己的。
于是他抽出信。是卡路狄亞特有的字:張揚的花體在紙上大肆鋪灑,帶着遮掩不住的貴氣,想要占據視線的每一寸。
他把那封信小心地湊上壁爐跳動的火苗,注視着它在火焰中蜷縮起來,最後縮成一團黑色的東西。冷了過後,變成了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