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溫暖的陽光,清洌的海風,熱鬧的人群,還有擁擠的碼頭。今天天氣一如既往的晴朗。
近幾年來因為身體越來越不好,已經年老的西班牙王開始大力發展海上貿易,最近甚至又發展了許多新的港口。當然,随之而來的還有興盛的海盜事業。和海軍對待海盜的态度不同,西班牙王表面上非常明智地選擇了和這幫子匪徒合作,利用海盜對同他們有矛盾的國家進行騷擾,甚至公開的給了海盜們一個合法的身份——有些還加封爵位。
繁榮的海貿給西班牙王帶來了巨大的財富,以及人民生活的改善……和那麽一點點安全上的危機感。擁有爵位的海盜們虎視眈眈,終于讓老頭子坐不住了,他開始背地裏和海軍合作。海軍大将的繼任者還沒有定,阿斯普洛斯風頭正盛,所以他們很快達成了共識。
卡路狄亞、馬尼戈特……七海數得上名來的海盜船長都不是傻瓜,也不在乎西班牙王的小恩小惠。這樣一來,幹脆就撕破了臉。
今天中午的時候西班牙王收到了馬尼戈特的一封信,說是剛打完海戰他們要在瓦奧普舉行祭祀。這是海盜的規矩,死了三天要招魂,不然那些魂魄就留在大海回不來了(當然絕大部分海盜船長是不理這些的,除了有必要拖延時間的時候)。原本這場祭祀準備在瓦奧普港口舉辦,打算弄得聲勢浩大,可惜西班牙王非說王子丢了不讓他們搞。
西班牙王為了這事很是焦頭爛額。
圍堵他們的海軍越來越多,漸漸又越來越少。就在西班牙王忙着應付馬尼戈特他們的時候,卡路狄亞帶着海盜們悄悄離開了瓦奧普。至于和螃蟹道謝什麽的以後再說吧,他可不想以長眠在這為代價逞一次英雄。
——哪個海盜沒有縱橫七海的野望?
海盜不怕死,卻也比誰都珍惜自己的命。要想活的長,不僅要腦子聰明,身手和運氣同樣重要。米羅想起前幾天的事,這樣的圍追堵截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笛捷爾再一次被卡路狄亞的風度迷住了。
他們沒搶劫,馬也是花錢買的。卡路狄亞他們雖然狼狽了點,卻還是很有紳士風度的。
海盜始終跟強盜不太一樣。
終于在月亮高挂在天空的時候,他們來到一處像是教堂廢墟的地方,卡路狄亞同意他們在這歇息幾個小時。雖然很冷,可他不讓生火,笛捷爾找來一條毯子讓他裹在身上,看着卡路狄亞在一只銀瓶裏嘬了一口。瓶裏的液體灼燒卡路狄亞的喉嚨,随後給他渾身帶來暖意。他躺下,眼望着天空。教堂的尖頂隐現在上空,窗口空洞得像死人的眼睛。
“我現在幸福得要命。”笛捷爾躺在卡路狄亞旁邊,側過頭看着他的臉,“……一直跟你靠得這麽近,現在就算讓我死,也沒有遺憾了。”
“說什麽傻話。”卡路狄亞也側過頭看着笛捷爾的臉,只要看着他就忍不住嘴角上翹。“這才哪跟哪,我會給你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我只要有你就夠了。”笛捷爾輕輕地說。
“還真容易滿足,你也就這點出息。”卡路狄亞一把攬過笛捷爾,跟他一起依偎着看夜空。今夜的月亮很亮,點綴着為數不多的鑽石一樣的星星的夜空,有種令人窒息的美麗。
實際上第二天晚上他們就到達了目的地。
加德羅神父這兒很安全,他們坐在長條形的桌前喝了一點土豆湯加面包。神父加德羅是個胖胖的老頭兒,他知曉他們的一切,用慈悲的神色看着這群風塵仆仆的年輕人。
這座教堂還兼孤兒院,一些無家可歸的小孩被加德羅神父收留。後面的院子裏還養了幾頭羊,保證最小的孩子有羊奶喝。
不過這不妨礙笛捷爾也跟着蹭一杯羊奶。
“幾十年以後你終究會死,到那個時候,我大概還是現在的模樣。”吃過簡單的晚飯,在卡路狄亞拒絕喝笛捷爾杯子裏散發着膻味的羊奶之後,笛捷爾問了一個他早就想問、又怕卡路狄亞拒絕的問題,“我會找到方法的。你呢?你願意變成人魚,一直和我在一起嗎?”
說完,他屏住呼吸,緊張地握住了杯子。
“等我找到了老爸——管他是活蹦亂跳、缺胳膊少腿還是只剩一堆骨頭,找到他,把話帶到,老媽的心願就算了了。所以——”卡路狄亞的眼神很專注,表情認真而且異常溫柔,“登上人魚島之後我就告訴你我的決定。”
“為什麽一定要去人魚島?”笛捷爾又問。
“老爸的船在米羅出生前兩個月就在海戰中失蹤了,當時離他們最近的海島就是人魚島。我不記得他那艘船長什麽樣了,估計沒什麽特點,他那艘船上也沒什麽太珍貴的東西,據老媽說只有兩樣比較特別……”卡路狄亞搔了搔頭,想了一會才說,“哦,一個是克裏拉肯王的王冠,還有一個圖塔拉蒙迪歐的面具。”
笛捷爾嗆了一下,嘴裏的羊奶吐了一桌子。
米羅疑惑地看着突然咳個不停的笛捷爾和一臉蒙比給他拍背的卡路狄亞,想半天也沒想明白他哥怎麽一句話就把嫂子給吓吐奶了。
夜深了,這裏很安全,海盜們都睡下了。
笛捷爾偷偷摸摸親了卡路狄亞一口,快步走出屋子,關好門,一個人去了主敬拜堂。
主敬拜堂內一排排長椅空無一人,唯有笛捷爾坐在臺階上沉思。整個主敬拜堂只有聖壇點了油燈,微弱的亮光映照着笛捷爾焦慮不安的臉,直到光芒完全耗盡,他才起身。
“孩子,你完全可以向我忏悔。”看着笛捷爾複雜的表情,加德羅神父的語調充滿慈愛,“如果你足夠虔誠的話,上帝會寬恕你的。”
笛捷爾慢慢地搖搖頭。
他無需上帝的寬恕,要忏悔也該對着他最對不起的那個人。但那個人應該不會原諒他。
他第一次變成人形,走上陸地,學着怎麽做一個“人”,還幸運地見到了他的母親。他沒有資格因為已經得到了幸福就去忏悔,說如果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他一定不會那麽做。
無論誰敢這麽說,要麽是他得到的幸福遠比不上他失去的,他後悔了;要麽他在撒謊。
笛捷爾不屑于對人類信仰的神明撒謊。
即使撒謊也不會改變什麽,更不會被原諒。
笛捷爾的母親——阿卡烏瑞亞斯公爵的愛女,迪莉娅夫人。笛捷爾想起她,就想起了雕花的胡桃木桌椅、華美的水晶吊燈、厚厚的書籍、繁瑣的貴族禮儀還有她優雅端莊的笑容,和送給笛捷爾那些價值不菲的小玩意。
還有她那座夢幻般的格拉梅溪莊園。
他永遠記得她穿着一襲深藍色長裙,典雅優美,在人前表現出最美好的樣子。她繁複的盤發束在腦後,發間別着一枚銀色的海星。迪莉娅夫人的氣質透露着純美而成熟的風韻,這是不會被流逝的時光磨損的美。
他不會忘記和她一同渡過的時光……
第二天一早,海盜們全都起來了。他們圍坐在另一面牆邊的小桌旁吃了硬硬的白面包,喝了粗糙的茶杯裏盛着的濃濃的紅茶。
一個小男孩在院子裏玩,拿木棍扮演海盜。
卡路狄亞透過窗子看那個小男孩有模有樣地扮演海盜,不知怎麽又說到小時候他崇拜父親,立志将來要做一個比父親更厲害的海盜船長的事。卡路狄亞也許只是随口一說,又也許是在故意試探。他很可能已經開始懷疑笛捷爾了——能當上海盜船長,并且讓自己手下的海盜信任他、讓他的海盜團不斷壯大、名揚七海的卡路狄亞絕不是等閑之輩。
在一起這麽久,就像卡路狄亞了解笛捷爾一樣,笛捷爾也能看出卡路狄亞态度的細微變化,尤其是在他不動聲色懷疑什麽的時候。
啊,糟糕了。
笛捷爾心虛地低下頭,往嘴裏塞面包的速度快了一倍。他是真的不敢說出實情啊……這種事說出來就算卡路狄亞能念舊情,他也确信米羅和卡愛貝尼會追殺他到天涯海角。
更悲劇的是——笛捷爾堪稱“哀怨”地看了卡路狄亞一眼,自己都被自己惡心得一哆嗦。
想坦白也完全找不到合适的時機說出口!
難道喝兩口土豆湯的時候随口說“這湯沒啥味道而且面包太硬了,對了卡路狄亞我當年不小心吃了你爸爸”?怎麽說都喪心病狂好嗎!
而且不小心吃掉對象他爸這種事……說出來就算卡路狄亞打不死他米羅也會樂意代勞的!
如果我主動向卡路狄亞坦白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說不定他會原諒我。然而這個想法馬上被更強烈的渴望淹沒,與饑餓感有些類似。
紫羅蘭色的光芒在他的眼底一閃而過。
笛捷爾看着卡路狄亞的脖頸,他能感覺到生命的溫熱,青藍色的血管在皮下微微脈動。他想一口咬下去,将卡路狄亞整個吃掉。
字面意思。生的也好,煮熟也好。扒開他的皮,吞下他的血,肌肉撕成小塊;心髒留到最後,一定要完整地囫囵地咽到肚子裏。
這樣,卡路狄亞的心就能留在他的體內。無論去到那裏,他都不再孤獨。
嘔……笛捷爾蒼白着臉放下勺子,他剛剛差點被自己瘋狂的想法吓吐出來。
“怎麽回事?”卡路狄亞也被他吓了一跳,他仔細觀察笛捷爾,沒發現什麽異狀,“懷上了?”
笛捷爾立在那裏,呆若木雞。片刻之後,他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
“呃”的一聲,笛捷爾被他噎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平白無故一個勁地打嗝,根本停不住。
第二天,以及接下來的好幾天,笛捷爾的生活都充斥着“愧疚”和“郁悶”及“愧疚又郁悶”。
完全不知道笛捷爾為什麽難過的卡路狄亞換着花樣哄他開心,可惜關心只會讓笛捷爾更愧疚。笛捷爾唾棄自己,壞的最高境界就是他明明在跟你耍心眼,你還覺得他天然呆。
加德羅神父已經安排好了,就在這兩天,馬尼戈特他們會跟看守卡路狄亞的船的海軍随便找借口幹一架,而卡路狄亞他們則會混進一隊護送新娘前往教堂的隊伍裏靠近港口。
一旦他們上船出海,海軍就再也無法圍剿。
因為所有的海盜都是卡路狄亞的夥伴。
笛捷爾竟莫名地對這個住了沒幾天的教堂有了一點不舍之情,也許是因為這有小孩子。
雷古魯斯常常在院中的泥坑裏玩水,捉住蟾蜍解剖,趁加德羅神父不備往湯裏撒蝴蝶翅膀上的粉末玩下毒游戲。卡路狄亞花費一天的時間參與雷古魯斯的游戲,并且教會了他拷問的方法,贏得了雷古魯斯長久的欽佩。
不知道這和幾年以後米羅成為船長時雷古魯斯主動找上安達裏士號,簽下契約,迫不及待地成為海盜船上的一員有無關聯。
當然不是現在,現在他們要出發了。
莊嚴的點滿蠟燭的大教堂,神父渾厚美妙的嗓音,天使吹響受難日的號子,一對新人相擁而泣。我們将在這一天共結連理,化做光的背景。不是夫妻,不是兄弟,而是将我們的血脈相連。再不怕末日的撼動,和分離。
海軍的守衛已經減弱了,卡路狄亞他們殺回了屬于他們自己的船隊,重新起航。
海風撲面而來,還有連綿的雨。
他們打扮得像維京海盜——就差頭上的牛角帽,手持利劍,揚帆出海,一路搶奪擄掠。
甲板上的日光沒有想象中刺眼,天空中白雲舒卷,海鷗與海浪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名媛淑女們戴着帽子站在露天餐館的圍欄邊看着卡路狄亞船隊駛離港口時翻起的浪花。
半天沒有看到海軍的船,也沒有其他海盜團放飛的渡鴉,卡路狄亞命令全體船員提高警惕。就在這時,與老克雷斯拖的“光明之山”齊名的幽靈船——凱利夫人的“銀色淑女號”從海裏浮出水面,出現在離他們極近的地方。
“夥計們快看!船上有人!”最新加入卡路狄亞海盜團,現在在安達裏士號跟米羅混得稱兄道弟的艾歐裏亞眼神不錯,看到一個人影。
剛從海裏浮上來的幽靈船裏有“人”?不對勁。
海盜們看見一個女人的身影,卻在走進陽光裏的一剎那背後生出了鳥一樣的雙翼,比任何一種鳥都要龐大的多,它在半空中滑翔。它有着赤裸的、跟人差不多的雙腿,腳趾奇怪地拉長,像鳥的爪子那樣蜷曲着。兩臂展開,有巨大的皺皮從上面垂下,充當翅膀,長長的白發在風中飄。它開始歌唱。那東西的聲音很高,很美,歌詞也很清楚——
“凡出海的都能吃,
凡落水的即得死,
凡有布魯德*的地方,
鳥兒不敢飛。”
有別的聲音加入了它的歌聲,随聲附和它的歌唱,笛捷爾聽得出來,幽靈船裏至少有十只這種東西。離他們最先出現的在空中翻飛,動作優美,又透着一種古怪的邪惡。
像人又像鳥的東西接二連三地飛出幽靈船。
率先朝猩紅蠍號飛來的一個雌性的身體:蒼老,渾身不是皮膚,而是鱗片,不過怎麽看都是雌性。那東西正打着越來越小的圈在下降,直到翅膀猛地合上,迅速下落,爪狀的雙足伸展開來,看起來是要直撲向桅杆。米羅朝它開槍,但它敏捷地騰起,稍稍飛遠。
它身上帶着海水的氣息,還有腐朽。
“布魯德,“笛捷爾在一旁說,”就是哈比女妖*,它們是魚人吃了人魚肉以後的變種。”
*harpy,哈比女妖,古希臘和羅馬神話中的怪物。身體是女人,其翅膀,尾巴及爪似鳥
“它們原本是魚人,不,跟人魚絕不是同一種生物……想想人魚每一部分反過來的樣子——它們每只都是巨大的魚頭連結着人類的下肢。”
它們的真面目醜得令人嘆為觀止。
不過吃了人魚的它們卻因為變異的樣貌、會飛的翅膀而有個好聽的名字,叫“美人鳥”。
它們用歌聲迷惑人類,只吃死肉。
“我們能夠打敗它們!”卡路狄亞發出一陣陰狠的狂笑,“夥計們,堵住耳朵!準備戰鬥!”
甲板上,猩紅蠍號船長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如同最亮的燈塔,讓所有海盜找到了方向。
笛捷爾估測一下和它的距離,猛地抓着繩索蕩上了半空,那只雌性的布魯德躲避不及。
我是半人魚。海的王者,造物主的寵兒。
……如果我想要你死,那麽你絕對活不了。
小腿如同索命的繩索一樣纏上了它的脖頸。半人魚爆發的力量足以勒斷任何一只野獸的頸骨,擰斷該死的鳥脖子當然不在話下。
“幹得漂亮!”海盜們為他歡呼,躍躍欲試。
笛捷爾的心卻直直陷下去。他覺得,或許自己與這些吃腐肉、喝人血的怪物并無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