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即便只有她一個人,她也會改變母親的命運。◎

滴——

尖銳的鳴叫讓解憶睜開眼。

一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正撲在對面病床進行緊急搶救,白大褂裏掩映着磨毛的格子襯衫,大約是家屬的幾人對着病床上白發蒼蒼的老人哭喊着媽媽。

狹窄擁堵的過道上一張接一張地拼着病床,兩個紅白條紋的痰盂放在走廊上,穿着病號服的男人在病床上有氣無力地咳嗽着。

窗外陽光明媚,熱浪一波波湧來,只有緊閉着房門的病房門縫裏透出絲絲清涼。

解憶從醫院牆邊的排椅上站了起來,困惑地看着眼前鮮活的一切。

她為什麽在這裏?她不是……

對了,母親!

解憶一個激靈,想要拿出自己的手機,卻發現身上空空如也。情急之下,她不得不向身邊的人借電話。

問了三個人,才有阿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從手提包裏拿出灰色的諾基亞。

見多了各式各樣的智能手機,眼前這個只有兩根手指寬的黑白屏幕讓解憶愣了愣,好一會都沒找到往哪裏撥號。

“點這裏。”阿姨指了指屏幕一處。

得到指點後,解憶撥出母親的號碼。

“感謝那是你,牽過我的手,還能感受那溫柔……”

當音樂響起的那一霎,解憶以為自己打錯了。

母親從沒設置過彩鈴。

她放下電話一看,號碼又是正确的。

“沒打通?”

阿姨觑着她,一副随時準備好收回手機的模樣。

“打通了。”

解憶立即把電話放回耳邊。

她不安的目光四處游移。一名瘦骨嶙峋的老年人正在病床上擺弄一個黑色的收音機,随着他将音量旋到最大,收音機裏的聲音響徹整個走廊。

“2005年第4號臺風納沙,經過九天發展已在日本以南海域逐漸減弱,預計将在11日的日本以東海域洋面上消失——”

久遠的記憶因為觸及到熟悉的關鍵詞而翻騰。

解憶還沒反應過來,手機裏的彩鈴已經轉為了寂靜。

“……媽?”解憶脫口而出。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後,傳出母親熟悉之中又有幾分陌生的聲音。

“你打錯了。”

解憶叫住她:“你是唐柏若嗎?”

對方停頓了兩秒。

“你是誰?”

一個農民工打扮的男人一瘸一瘸地從走廊對面走來,被他挂在腰間搖擺的,是一個黑色的摩托羅拉傳呼機。

這種東西,在2025年已經看不見了。

“我……不好意思請等一下,”解憶拿着灰色的諾基亞,懷疑腦海中突然冒出的想法,“現在是幾幾年?”

片刻沉默,電殪崋話被挂斷了。

阿姨瞧準時機,立即把手機拿了回去。

“阿姨……請問現在是幾幾年?”解憶的聲音忽然啞了。

“05年啊。”阿姨理所當然地回答。

解憶啞口無言。

……

洗手池的水嘩嘩作響。

解憶洗了個冷水臉,再睜開眼依然是醫院的洗手間。

一個髒兮兮的拖把就那麽随意地扔在塑料桶裏,異味充斥着悶熱的空間。

無論問多少個人,他們的回答都是一樣的2005年。

解憶濕淋淋的面孔被鏡面裏的水垢割裂,她用泛起血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鏡子裏的自己。

不是受精卵也不是幻影,依然是二十歲的實實在在的她。

2005年6月9日,她記得這一日。

母親更是畢生難忘。

現在是早上10點,三個小時後,母親将會遭到長達七日的綁架。

這就是轟動全國的維納斯水中酒店綁架謀殺案,包括兇手在內的八人,僅有一人生還。

案情過于驚世駭俗,真相卻又撲朔迷離。

媒體僅對披露的極少消息進行報道,就連經辦此案的刑偵專家們在訪談上也諱莫如深。

水下究竟發生了什麽,除了海底已經腐爛的屍骸,或許只有母親才是唯一的知情人。

關于那段可怕的過去,解憶只知道母親一定經歷了常人無法想象的傷痛。

是否是因為那段回憶,才會讓母親選擇在二十年後結束自己的生命?

解憶抹掉臉上的水珠,眼神漸漸堅毅起來。

無論這是05年還是25年,她要做的事情都沒有變。

她要拯救母親。

她關掉水龍頭,轉身走出洗手間。

如果說還在人工叫號,走廊裏只有風扇吱吱作響的醫院沒有給她太多的實感,那麽走出醫院後,目之所及的低矮樓房群和縣城街道一樣狹窄的大馬路就如同結結實實的一拳,砸醒了還心存幻想的解憶。

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恰好變換,無數自行車夾雜在桑塔納之間,自行車的響鈴和小轎車的喇叭聲絡繹不絕。

她回頭望了一眼醫院上方的招牌:首都綜合醫院。

盛夏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解憶卻只覺得陣陣發冷。

冰冷的海水,似乎将她提前侵蝕了。

解憶定了定神,往醫院大門的北方走去。

如果她記得沒錯,母親的老房子就在離這裏不到十五分鐘步行路程的小區。

街道兩邊的一切熟悉又陌生,就和唐柏若在電話裏的聲音一樣。

那是唐柏若的聲音,不是母親的。

十分鐘快走,解憶比預想得更快站在了老房子的樓下。

所謂的小區,就是幾棟已有幾十年歷史的沒有粉飾外牆的七層小樓,三年後,這裏會被拆除,一個連鎖大超市将會拔地而起。

解憶深呼吸一口氣,步入陰暗潮濕的小樓。

虛弱的日光從被分割成無數格子的牆外穿了進來,幾個黑色塑料袋堆積在樓道口,散發着廚餘臭味的油漬從垃圾袋裏蜿蜒着漏出。

小樓每一層都有豬肝紅的防盜門兩扇,每到樓道轉角,只要擡頭就會和幹掉的蜘蛛屍體不期而遇。

偶爾有某一層的防盜門內傳來炒菜颠鍋的聲音,但大多數時候,樓道裏只有解憶一人的腳步聲。

終于,她站到四樓。

解憶鼓起勇氣,敲響老舊的房門。

三次叩門聲回蕩在寂靜的樓層。

半晌後有人打開房門。

一照面,解憶就認出她來。眼前的唐柏若,穿着簡單的寬松上衣和牛仔長褲,不施粉黛的面龐略顯蒼白,長而密的睫毛遮擋住眼簾外的光,黝黑的瞳孔中蒙着薄霧般的憂郁。

她抓着門把手,神色略帶不解。

“你找誰?”

算算時間,此時的唐柏若正在一邊打工一邊讀研,經歷綁架案後,她休學接受心理治療,短短半年後便重返校園繼續完成學業。

離她收養一個叫解憶的孩子,還有七年。

現在的她,對唐柏若來說只是一個陌生人。

解憶壓住內心的酸澀,裝作着急的樣子說:

“我的狗在這棟樓丢了,你能陪我找一找嗎?”

依照解憶對母親為數不多的了解,她不會拒絕她。

“你似乎不是這棟樓的居民。”唐柏若打量着她。

“我是住在這附近的。”解憶說,“我的狗追着一只老鼠跑進了這棟樓,然後我就找不到了。”

唐柏若看了眼客廳裏的老舊鐘表,顯得有些犯難,但她最後還是松開了門把上的手。

“……好吧,就五分鐘。”

解憶心頭一松,果然如此。

“謝謝你。”她真心實意道。

“不用。”

唐柏若關上門,帶着解憶往樓上走去。

解憶看着母親的背影,心情複雜。

如果不是因為善良,母親不會收養一個患有嚴重心髒病的小孩,更不會在這個小孩的請求下,忍受着潔癖陪她救助流浪動物。

可如果善良,母親又怎麽忍心将自殺的過程發給她循環播放?

眼前這個纖薄柔弱的背影,好像永遠捉不住的霧,讓解憶感到不盡的悲傷和困惑。

“你的狗叫什麽名字?”唐柏若問。

“2005。”解憶說,“因為是剛養的小狗。”

“……真獨特的名字。”

兩人一路叫着2005,仔細傾聽着每扇門裏是否有狗的叫聲。

當然不會有。

走到頂樓,唐柏若拉開一扇搖搖欲墜的生鏽鐵門,兩人站在空曠荒涼的天臺上,依然沒有發現一根狗毛。

唐柏若看了眼手機,神色抱歉:“我得走了。”

她剛邁出一步,就被解憶擋住了。

“……我知道你丢了狗很傷心,但我接下來真的有事。”唐柏若不解地看着她。

解憶轉身走到鐵門處,用身體擋住了唯一的出入口,坦然而堅定地和唐柏若四目相對。

“這場同學會,你不能去。”解憶說。

唐柏若眉頭一皺,重新審視地看着她。

“……你是誰?”

“我是誰并不重要。但我知道組織這次同學會的高山遙,他會綁架包括你在內的七人到一個廢棄的水下酒店。”

“請你相信我,不要去參加這次聚會。”

“你認識高山遙?”唐柏若眼中升起戒備。

解憶不知道如何解釋,幹脆緘口不言,任她自己補全猜測。

“……我不得不去。”唐柏若說。

“他威脅你?”

“……我沒有選擇的權利。”唐柏若避而不答。

唐柏若試圖将她從鐵門前推走,解憶的雙手死死抓着兩邊的鐵門,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我沒有證據。”她老實說,“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在不知情的人看來,解憶一定油鹽不進又蠻橫無理。幾次三番下來,再好脾氣的人也會動怒吧?

但唐柏若只是皺了皺眉頭,然後便平靜地看着她。

“假如今天有人要害我,你能保證他沒害成,就不會策劃第二次嗎?”

“至少我在今天保護了你不受傷害。”

“你覺得什麽是傷害?”唐柏若反問,“你違背我的意願,強迫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難道就不是傷害嗎?”

“我……”

“去參加同學會,是我自己的選擇。”唐柏若打斷解憶的話,“即便今天不去,明天也會去,明天不去,後天也會去。你能一直攔住我嗎?”

從唐柏若的模樣來看,與其說是被要挾,不如說她的确主觀上強烈地想要前往這次聚會。

這和解憶以為的情況截然不同。

如果是唐柏若自己強烈地想要去參加這次同學聚會,她怎麽才能攔住一個雙腿健全的人?

“是讓開,還是我報警?”

唐柏若拿出手機,冷冷道。

半晌後,唐柏若從她身邊穿過,大步流星地走入了樓道。

解憶跟着她走下天臺,無可奈何地看着唐柏若鎖上家門走出這棟樓,頭也不回地彙入茫茫人海。

她了解唐柏若,如果她鐵了心要做一件事,沒有人能夠阻撓她。

還有什麽辦法?她還能做什麽?

解憶忽然想起來時路過的一個派出所。

幾分鐘後,藍色的派出所标志出現在視野中。解憶緩步走到透明的玻璃門前,懷疑自己來這裏是否真的有用。

她沒有身份證,解釋不清楚自己的來歷,不管怎麽看,都比一個小有名氣的富二代可疑得多。

更何況,現在要舌燦蓮花說服別人相信她拿不出證據的話,有多少可能?

沒有。

一丁點都沒有。

在她遲疑不前的時候,面前的玻璃門忽然推開,一名穿着幹練,剃着極短寸頭的年輕男人走了出來,他又高又壯,眼神也十分淩厲,解憶不想惹上麻煩,主動後退了兩步。

她退開了,對方卻沒有因此而離開,反而在她面前站定了。

解憶不禁擡起頭,對上他的雙眼。

他太年輕了,也許比解憶大不了兩歲。

“我看你站半天了,報案還是找人?”年輕男人姿态懶散,問話的樣子好像他們一開始就是朋友。

“我想找警察咨詢一些事情。”她試探着說。

年輕男人看着她。

“那你怎麽不進去?”

“……”

他似乎看出她有難處,又說道: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和我說說。我明年從警校畢業,不太難的問題我可以回答。”

解憶猶豫片刻。

哪怕是根稻草,走投無路的她也只能抓住了。

“假如我知道有個犯罪即将發生,但是我沒有任何證據,報案還有用嗎?”

“在什麽地方?什麽案件?主使是誰?”年輕男人一口氣問道。

“盛世嘉豪大酒店,以同學聚會為名的綁架謀殺,主使……我不知道。”

涉及到本地有名的富二代,解憶怕對方聽了就會怯步,隐瞞了高山遙的名字。

年輕男人呼了一口氣,說:

“你知道報假警是犯法的嗎?”

解憶斷然反駁:“我沒有報假警!”

“如果你沒有報假警,通常情況下,報案人的證詞也是證據的一種。派出所的警察會根據你提供的信息進行初步調查,然後決定是否出警。”

“一定要先調查再出警嗎?”

“這是流程。”

“可是調查就來不及了——”

“也要進行調查。”年輕男人重複一遍。

解憶沒說話。

“你要沒事我就先走了——我這是出來給老師送東西的,等會吃完飯還要回去學校。你要還有問題,就去找警察問吧。”

年輕男人走下臺階,坐上一輛停在院子裏的黑色桑塔納,眼看就要發動引擎離開這裏。

解憶望向玻璃門內,鐘表時間已經指向中午十二點。

或許她還可以求助這扇玻璃門內看上去更為年長,更值得信任的警察。但解憶最終還是選擇了那個甚至連警察都算不上的年輕人。

因為他們年紀相仿,解憶認為他更容易相信自己的話,更因為他是站在這裏這麽久了唯一一個主動搭理她的人。

解憶跑到桑塔納前,拍了拍半透明的車窗。

年輕男人按下車窗:“你如果要報案,先進大廳寫份筆——”

解憶打斷他的話:

“我叫解憶,今天包括我在內,一共會有九個人被綁架。如果你想阻止這一切,就來盛世嘉豪大酒店找我。”

說完,解憶頭也不回地走出大院,在街邊攔下一輛出租車。

“去哪兒?”

司機看着後視鏡裏坐上車的人。

解憶看向窗外,平聲靜氣道:

“……盛世嘉豪大酒店。”

即便只有她一個人,她也會改變母親的命運。

作者有話說:

從2章起男主身份由警察改為警校生,如果後續有哪裏沒改到的地方,歡迎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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