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戲即将開場。◎
原野靠在座椅上,單手掌着方向盤,漫不經心地看着前方的紅綠燈。
眼下正值下班高峰期,十字路口上車水馬龍,就連路邊的行人也神色匆匆。
一部黑色的諾基亞在車載支架裏亮着微光。
電話接通後,原野開口:
“媽,我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需要我帶什麽?”
“飯菜都準備得差不多了,你直接回來就行。”母親打趣道,“下午的課是什麽時候?可別因為這個遲到了——”
“你放心好了,我來得及。”
“那可說不好,你這孩子,就和你爸一個樣。”
原野不愛聽這種話,不耐煩道:
“我還在開車。沒事就先挂了。”
“好好好——”
原野挂斷電話,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方,空閑的那只手給車載CD機換了一張國外的搖滾唱片。
轟炸般的搖滾樂噴薄而出。
當紅燈轉換為綠燈,原野踩下油門一馬當先沖出。
二十分鐘後,他打開家裏的防盜門。
鞋櫃裏僅有一雙男士拖鞋,原野取出換上。圍着圍裙的母親還在廚房裏忙碌,桌上備好豐盛的家常菜,他早上定的生日蛋糕也已擺在餐桌中央。
“原原回來啦?你先休息一會,這鍋排骨湯還得再熬十分鐘。”
母親剛說完,一回頭,原野已經踏進廚房。
“我幫你。”
“幫什麽幫?出去看會電視,別來廚房裏添亂。”
母親一把将他推出廚房,寶貝似地守着那鍋熱氣不斷的排骨湯。
原野無可奈何,轉身走向客廳。
二室一廳的房子裏靜悄悄的,遠離了母親所在的廚房,就像遠離了塵世的人煙。
客廳年久失修的沙發失去彈性,一坐下就能感受到沙發布下僵硬的彈簧。原野掏出煙盒和火機想要點燃,卻在擡頭後和父親威嚴的目光狹路相逢。
父親身着警服,佩戴绶帶,擡頭挺胸站在金色的相框中。
相框下方的玻璃櫃中,滿滿當當的都是父親當年獲得的榮譽。
數不盡的榮譽和只能在照片裏看見的人,兩者搭配起來,讓原野感到一股諷刺。
對尼古丁的渴望瞬間就被一股煩躁壓下,原野沒了抽煙的心思,将煙和打火機都扔到茶幾上。
他打開電視機,胡亂調着頻道。
新聞上歲月靜好,別說本市,就連整個省內都很久沒有出過惡性事件了。考入警校後,原野聽老師們講了許多辦案中實際遇到的事情。
電視劇是電視劇,現實是現實,驚世駭俗的大案子有是有,但更多的是日常生活中雞毛蒜皮的争執。
有些危言聳聽的報案人,他們為了得到公權力的撐腰,會在事實基礎上進行各種潤色,以達到自己不可明說的目的。
比方說,捉奸的妻子為了取得丈夫出軌的合法證據,會打電話報案舉報丈夫在某個酒店□□;飯店老板為了破壞競争對手今晚的大單,明知對方後院裏種的是虞美人,卻要以懷疑對方種植罂粟為由電話舉報……這樣的事,原野已經聽說過不少。
他的前輩們告訴他,不可輕信一面之詞。
同時,他的人生經驗也告訴他,那個在派出所門前猶豫不決的女孩,沒有說謊。
這令原野感到困惑和擔憂。
排骨湯似乎炖好了,母親還像對小孩子那樣招呼他:
“原原,快過來坐好。”
原野中斷自己的思緒,起身走向餐桌。
母子兩人先後落座,原野拆開蛋糕包裝,親自給母親插上生日蠟燭點燃,慶祝她的五十歲生日。
說着不用不用,母親還是笑容滿面地吹滅了蠟燭。
“許了什麽願望?”原野問。
“一把年紀了還能有什麽願望?”母親笑道,“我啊,就求你平平安安。”
“求我平平安安,還讓我走老爸的路?”原野神色淡淡。
母親知道他在意指什麽,但她只是毫不在意地說:
“你爸那是極少數情況。”
她夾起一個排骨,發現有脆骨後,馬上夾給了愛吃脆骨的原野。
“能夠維護社會治安,保護像你媽這樣的平民百姓——當上警察,多光榮呀。”她與有榮焉道。
原野決定看在今天她生日的份上,暫時不與她頂嘴。
因為是午休時跑出來的,原野沒有太多時間,陪着母親吃了一塊蛋糕後,他就重新換上了外出的鞋。
“路上開車慢點。”母親一直送到門口,“剩的菜還多,晚上一定要回來吃飯。”
“知道了,你回去吧。”原野說。
“那我回了啊。”
母親在他面前緩緩關上防盜門。
“媽——”
“啊?”門扉一霎停住了。
“……生日快樂。”
母親笑逐顏開。
“知道了,你這孩子,快去上班吧。”
看着她逐漸花白的頭發,那一瞬間,原野忽然生出一個念頭,他想問一問,這些年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她就沒有怨過毫不猶豫舍棄自己的生命去拯救他人的父親嗎?
絲毫都沒有嗎?
他最後還是什麽都沒有問。
因為他不想戳破母親好不容易編織出來的謊言。
原野轉身離開。
返回警校的途中,毫無疑問又是上班高峰。
原野從父親手裏繼承來的老桑塔納在車流中艱難地往前挪動。他被堵得心煩意亂,皺着眉望向窗外,視線突然定格。
盛世嘉豪大酒店,金光璀璨的七個大字在豪華的門庭上方閃爍。
兩個身穿西服的侍者腰杆筆直地站在門前,恭候着前來消費的貴賓。
“我叫解憶,今天包括我在內,一共會有九個人被綁架。如果你想阻止這一切,就來盛世嘉豪大酒店找我。”
原野不禁回想起當時的情景。
那女孩破釜沉舟的眼神,讓他不由怔住了,直到她在派出所門前坐上一輛出租,他才反應過來追出去。
載着女孩的出租已經消失于人海。
涉及九個人的綁架案,如果是真的,江都市近二十年來的特大綁架案都要為其讓道。
但是沒有任何證據支持警方出警。
原野想起那女孩試探的神情,是真的沒有證據,還是另有隐情不願意說?
以現在的社會安定程度來說,發生那女孩口中的案件只有0.01%的可能。既然對方沒有選擇報案,那麽當做狂言亂語才是明智的選擇。
原野用了三分鐘勸說自己保持冷靜,卻在途徑盛世嘉豪大酒店入口時,只用了一秒鐘時間動搖。
這是九條人命。
“……真他媽中邪了。”
一聲自言自語,方向盤猛轉,原野開着黑色桑塔納轉入酒店入口。
……
“請問您有預約嗎?”
大堂經理站在解憶面前。
“有。”解憶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我是來參加同學會的,不過我的手機沒電了,忘記了房間號是多少。你幫我查一下,高山遙訂的房間在哪兒。”
盛世嘉豪大酒店是高氏集團的産業,高山遙相當于是大堂經理的老板之一,解憶故作熟稔地提起高山遙,就是為了讓大堂經理将她誤認為是同學之一。
“您是高總的同學?”大堂經理臉上的笑容一下子熱切了許多,“高總用的是私人宴會廳,請随我來。”
大約是解憶的眼神真誠無害,大堂經理沒有懷疑,帶着解憶走入電梯。
刷了工作牌,按下最高一層數字八後,電梯門緩緩向着中央關閉。
順利進入電梯,解憶垂下眼,用右手悄悄碰了碰兜裏的東西:一把撿來的經常出現在鑰匙扣上的小折疊刀。就在此時,一只手伸了進來,卡住剛要關閉的電梯門。
危險的行為讓大堂經理瞪大眼睛。
電梯門受阻重新開啓,留着寸頭的年輕男人一個箭步跨了進來。
“就算生我的氣,也用不着一個人去同學會吧?”
原野單手插着褲兜,吊兒郎當靠在電梯壁上,眼神不着痕跡地飄向電梯按板上的數字八。
幫手來了,盡管還不知道這幫手的深淺,但解憶還是忍不住心中一松。
“我沒生氣,是手機沒電了。”解憶說。
“沒生氣就好,上次是我錯了。”原野咧嘴笑道。
解憶回避他的笑容。
大堂經理笑眯眯地看着兩人,完全相信了他們編造的身份。
叮的一聲,電梯門慢慢打開了。
八樓到了。
解憶走出電梯,一腳踩在花紋繁麗的厚地毯上,仿佛踏上了棉花。
大堂經理微笑着在前方為他們引路。
穿過寬闊的走廊,大堂經理在一扇雙開的厚重大門前停下腳步。
“高總他們就在裏面。”
她笑着推開半邊門扉,解憶沉下氣,邁入談話聲戛然而止的宴會廳,在她身後,原野跟着走了進來。
坐在主位,身穿白色西服,梳着大背頭的人應該就是高山遙,他滿臉詫異地望着突然被放進宴會廳的兩人:
“這是誰?”
大堂經理一愣,看向解憶和原野:“這……這位女士說是您的同學,受邀來這裏參加同學會……”
無視周遭驚詫或困惑的目光,解憶徑直走到唐柏若的身邊,直視對方沒有波瀾的眼眸。
“我是來找你的。”
“什麽意思?這人是誰?”高山遙緊皺眉頭,目光在解憶和唐柏若身上來回穿梭。
在和解憶的漫長對視過後,唐柏若移開了目光,似乎妥協了。
“我的朋友。”她說。
高山遙眼中閃過遲疑:“……既然是你的朋友,那就一起吃吧。”
大堂經理見事态平息,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宴會廳。
解憶感覺有什麽毛茸茸的東西在蹭着自己的小腿,低頭一看,是只雪白的馬爾濟斯,頭上紮着小馬尾,四只腳蹬着LV經典花紋的雨鞋。
“高小遙!回來!”高山遙一聲呵斥,小白狗快樂地跑回了高山遙腳下,後者腰一彎,将它抱到腿上。
解憶不客氣地在唐柏若身邊的空位坐下,一直在角落旁觀事态的原野此時才走了出來。
“哈哈,實在是不好意思。”原野站到解憶身邊,拍了拍她的椅背,“這是我女朋友,她和她閨蜜前兩天吵了架,一直放不下面子和好。明天我們就要出去旅游了,所以才想着擇日不如撞日,湊在一起把話說開。”
原野像是感覺不到桌上僵硬的氣氛一般,一副輕松自在的模樣端起茶盞,神色爽朗道:
“打攪了各位,我以茶代酒,賠個不是。”
原野端着茶盞,仰起頭來一飲而盡,很有股路邊攤上吹酒瓶的豪放。
一杯敬完,原野在解憶身旁坐下。
除去唐柏若,圓桌前的其餘人都暗自觑着高山遙的反應。
“客氣了,來了就是客,何況是柏若的朋友——”高山遙擺了擺手,“倒酒。”
廳內沒有服務員,但是高山遙話音落下後,離原野最近的那名賓客就從水晶燈下站了起來。
一米八幾的個頭,壯得像是拳擊運動員,眼角已有風吹日曬的紋路,黝黑結實的右手臂上紋着青龍,看上去就是走夜路要避讓的那種人。他拿起面前的分酒器為原野滿上,沉默的臉上透出一股兇狠。
原野不動如山地坐着,絲毫不覺得有什麽壓迫。
解憶趁機觀察起其他賓客。
主位上那個高山遙,穿着奶白色的高檔套裝,長得風流倜傥,臉頰上有一條淡淡的陳年疤痕,看上去像是被什麽東西劃過。在他右手邊放着一盒進口香煙,疊放着黑色的高級打火機。此刻他單手抱着名叫高小遙的馬爾濟斯,一邊若有所思地環視着衆人,一邊輕輕撫摸懷中的小狗。
這一桌人,解憶只知道高山遙是國內有名的企業高氏集團的二公子,其他人,有的瘦得像根加長牙簽,反戴着一個黃色的棒球帽,一直啪嗒啪嗒地在手機上打字;有的已經四五十歲,戴着一副茶色的挂脖老花眼鏡;圓桌上除解憶和唐柏若外唯一的女人,穿着真絲的潔白襯衫,兩條絲帶在胸前系個優雅的結,妝容精致的面龐和素顏朝天,衣着樸素的唐柏若形成兩個極端。
還有眼前正在為原野倒酒的這個男人,他走近後,解憶聞到了機油的味道。男人穿着印有耐克标志的黑色T恤和黑色短褲,身上沒有髒污,指甲也是幹淨的,但解憶就是聞到了一股常年浸染的機油味道,在他身上揮之不去。
這裏的每一個人,單獨看上去都沒什麽奇怪的,唯一奇怪的是,格格不入的他們,受到高山遙的邀請,坐到同一張桌上。
最奇怪的是,這裏還少一個人。
當男人要為解憶面前的酒盞也倒上時,原野笑着擋住分酒器。
“我女朋友就算了,她酒精過敏,一口就要發紅疹。”
男人也不強求,放下分酒器,坐回自己的座位。
“你們叫什麽名字,是怎麽認識柏若的?”高山遙從圓桌對面發問,看似友好,目光卻帶着審視。
“我叫原野。”原野說。
“解憶。”
解憶也直說了,原野都不怕,她更不怕。
桌上其他人忽然朝解憶看了過來,就連那個一直在手機上打字的,也擡起了頭。
“哪個謝?”高山遙眯了眯眼。
一種莫名的第六感讓解憶下意識說謊:
“感謝的那個謝。”
高山遙點了點頭,氣氛又恢複了平常。那一瞬的僵直,好像只是她的錯覺。
“圖書館裏認識的,聽說我要來參加同學會,很羨慕。”唐柏若開口解圍。
解憶附和道:“對,我從來沒參加過同學會,以前的同學也沒組織過。”
那玩手機的幹瘦男子聞言笑了,說:“那是因為你沒遇到像高總這樣財大氣粗,前途無量的同學。要都是一群韭菜,哪有功夫開同學會?”
“說的有道理,我帶過那麽多屆,到今天還在聯系的幾乎沒有。”戴老花眼鏡的中年男子穩重地笑道,“隔這麽多年還記得老同學,不得不說小高有心了。”
這些恭維話想必高山遙已經聽起繭了,他擺了擺手,不以為意道:
“我也是好多年沒見你們了,這才想要把大家聚一聚。”高山遙說,“大家別光說話了,吃菜,吃菜。這龍蝦是昨天才從澳洲打撈起來的,用專機送回來的時候冰都沒化,柏若,你嘗嘗——”
高山遙殷切地招呼着,唐柏若面色冷淡,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高山遙還要再說什麽的時候,厚重的門扉忽然再次打開。
一個面容和高山遙有六分相似,只是更加成熟和儒雅的男人,坐在黑色的電動輪椅上進入了宴會廳,他的兩位腰粗膀圓的保镖,自覺留在了大門外。
“你怎麽來了?”高山遙站起身,臉色難看。
“聽說你在這裏宴請曾經的同學,正好路過來看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無視高山遙臉上的敵意,溫和地對衆人笑着,“我弟弟在三川縣讀書的那幾年,多虧你們照顧了。”
最後一個人也齊了。
高山寒,高家大公子,高氏集團的下一任掌舵人。
大戲即将開場。
“龍蝦看着不錯,原來昨天你找我要直升機是為了這個。”高山寒笑道,“正好我也沒吃飯,能加入你們麽?”
高山遙冷笑了一聲,不置可否。高山寒也不計較,看了一眼桌上的位置,然後坐着輪椅來到原野身邊:
“能麻煩你幫我挪個位置嗎?”
原野起身,幫忙挪開了他身旁的座椅。讓高山寒的輪椅可以頂替那個位置。
“謝謝。”高山寒彬彬有禮。
“不用。”原野重新坐了下來。
“機會難得,吃飯前我們一起合個照吧!”幹瘦男人興奮地站了起來。
“拍什麽照?”高山遙皺起眉心。
“高哥,高總,體諒體諒吧!”幹瘦男人一臉讨好地笑道,“我回去還要在天涯更新帖子呢,和高氏集團的兩位公子吃飯,怎麽的不得炫耀兩天?”
“……那你拍快點。”
“好勒!”
幹瘦男子如獲聖旨,一口答應下來,興高采烈地跑到解憶面前,将相機塞到她的手裏。
“來來,你幫我們拍張大合影,一定要把我們高哥拍清楚,別搞錯了啊!”
解憶還沒得來及說話,幹瘦男人已經跑回高山遙身邊,狗腿子似地蹲了下來,特意與坐着的高山遙平齊。
解憶看了眼手中已經開機的相機,起身退後兩步。原野也十分自覺地離開了桌子,站在她身邊以免入鏡。
她将右手拇指放到快門鍵上,慢慢将相機舉至眼前。
相機屏幕的四條邊框,像是量身定做的囚牢,将神态各異的八個人圍了起來。
唐柏若垂眼看着面前的茶盞;高山遙神色不快,抿着嘴唇直視鏡頭;幹瘦男子咧着一口黃牙,故作親密地靠在高山遙椅子上;打扮時尚的女子撐着下巴,微笑看着鏡頭;有機油味的男人皺眉看着鏡頭,似乎随時都心情不太好的樣子;中年男人取下了茶色的老花鏡,面對鏡頭露出老成持重的笑意;一個穿着動漫連帽衫的男子從頭至尾一言不發,百無聊賴地擺弄面前小小的筷枕;高山寒正在調整電動輪椅的高度,眉頭微蹙。
解憶遲疑片刻,按下快門。
拍下他們人生的最後一張照片。
作者有話說:
大家都說男主名字不好區分,就換了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