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搜索完所有房間後,他們發現最壞的預想發生了。◎

解憶從沒見過外公外婆。

她只聽說過。

母親偶爾會提起從前。

她出生在一個蔽塞的小山村,幾年前村子才剛剛通電。村裏的孩子為了去縣城讀書,需要翻山越嶺,來回四個小時。外公外婆因為深信“知識可以改變命運”,讓她成為小山村裏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念書的女孩。

她的父親是個倔人,村裏人都勸他再生一個,努力生個男孩好好培養,他偏不,他說國家都說了,生男生女都一樣,女孩兒也一樣能有出息。

為了給她省出學費來,他戒了紙牌,從五塊錢一包的紙煙轉而最便宜的旱煙,每天起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磨得光滑發亮的木頭門檻上卷他的葉子煙,卷好了再不緊不慢地去下地勞作。為了讓她能夠住校讀書,免去每天四個小時的步行之苦,他把家裏的地承包給了親戚,自己找了份下礦挖煤的工作。這樣一來,他掙得多了,只是每天回家都烏漆嘛黑的,母親一邊給他洗灰黑灰黑的衣裳,一邊罵他為了掙錢命都不要了,他則不癢不痛地說,只要把女兒供出來就好了,只要女兒讀完書,他就不做了。

在她眼中,父親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

這個頂起她一片天空的男人,在她考上高中那年患上嚴重的肺塵病。

他瞞着所有人,藏起确診通知書繼續下礦,直到一日在家中咳出血來,才無可奈何地說出實情。

一向溫順的母親以死相逼,逼着父親辭掉了礦場的工作。

她的學費還是一年兩交,準時準點。家中已經翻天覆地,但她還困于自己小小一寸的喜怒哀樂裏,對逐漸逼近的苦痛茫然無知。

直到她在偶然一次陪同班主任外出采購的時候,看見了背着一個比人都還要大的背篼,正艱難地趴在地上,伸長手臂去夠車底一個易拉罐的母親。

她不知道當時是如何鎮定地背過身,假裝若無其事地離開那個地方的。但她永遠記得那一晚,她徹夜難眠,眼淚濕透宿舍的枕巾。

從那以後,她比以前更努力讀書,拼了命地讀書。

她是那個小山村唯一的女大學生,更是唯一的博士後。

只可惜,她的父母沒能見到這一天。

在她高考結束後不久,父親因為塵肺病永遠離開了,甚至沒來得及知道她考上了傳說一般的清華。母親也在不久後,因為過度勞累和營養不良,早早地離開了人世。

她想随着錄取通知書一并送給父母的心裏話,在慘白的靈堂前化作一聲聲嗚咽。

“如果能重來一次,我一定要将心裏話早早地告訴他們。”

“我要告訴他們,你們是我的驕傲,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

說這番話的時候,母親靠在窗前,神色淡淡地望着天空。

那麽多的苦痛和遺憾,解憶不敢想象發生在自己身上,會是一種多麽重的絕望,而母親說出的時候,卻只剩下悵然的餘韻。

時間吹走了傷痛,讓她忘記了,或者是深深地掩埋了起來。

小小的她,踮高腳尖,努力從窗戶裏探出頭,學着母親的樣子望向那無邊無際的藍天。

在那蔚藍的天邊,高聳的尖塔刺破天空。

摩天大樓到了夜晚會熠熠生輝,照亮城裏人的黑暗。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随處可見的這片天空,卻是一小部分人,踮起腳尖,頭破血流才能進入的天堂。

微風吹拂着雲彩流動,天空越發湛藍。

一只白鹡鸰振翅飛過天空,一頭撞進瓦藍的天空,微弱的浪花一層層蕩開,白鹡鸰撲扇着翅膀,化作無數條小小的觸手,推動逐漸透明的身體游動在水波中。

夢與現實的邊界漸漸清晰。

白鹡鸰變成了無色的水母,湧動的海水推着它前進。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牆,暖洋洋地照射在她臉上。

解憶從沙發椅上坐了起來,還殘留着夢中的低沉情緒。

她看了眼房間裏的另外兩人,周然還在呼呼大睡,原野也還沒醒。解憶小心翼翼地從休閑椅上站了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出休閑室。

外邊的玻璃牆也已經通電,耀眼的海水裏偶爾有小魚來訪,甩一甩尾巴,看一看玻璃牆裏的囚徒,便又悠閑地游走了。

這一層的結構她已經基本記了下來,往右是九間豪華套房,往左是圖書室。

解憶走過圖書室,在隔壁的餐廳短暫停留了一會,再出來時,身上多了一把防身的餐叉。

之後是健身房、娛樂室、無障礙衛生間、桑拿室和員工休息區。

路過休息區的時候,解憶特意進去檢查了一下标有各人名牌的儲物櫃。櫃子一如昨夜,只有陳皮的櫃門是敞開的。

離開員工休息區後,前面就是倉庫,解憶拿了所需的罐頭後繼續往前走。

相繼路過配電室和醫務室後,她進入水中維納斯酒店的廚房。

廚具都齊全,就是大多需要重新清洗。解憶将要用的鍋碗瓢盆搬進水槽,剛打開水龍頭,身後就傳來了腳步聲。

她警醒地瞬間掏出餐叉,轉身面對來人。

“……是我。”原野舉起雙手,尴尬地說,“我醒了沒見你,猜到你來廚房了。”

解憶放下了餐叉。

“這些都是要清洗的嗎?”原野走到水槽邊一看,推開了解憶,“你去準備別的,我來洗。”

解憶還不太習慣接受旁人的好意,她試圖搶回水槽前的位置,但是毫無疑問失敗了,最後只得到一邊去開罐頭。

番茄罐頭直接倒進鍋就行,火腿罐頭卻是完整的一大塊。

等原野洗出了菜板和菜刀,解憶将火腿倒到了菜板上。

正在洗鍋的原野瞥了她一眼,不放心道:“你能行嗎?要不等我來——”

解憶手起刀落,利落地将火腿片成整齊的一片片。

原野瞠目結舌地看着火腿罐頭變成火腿千層:“……你這,行啊。專業廚師?”

“我是學歷史的。”知道原野是開玩笑,解憶還是一板正經地解釋道,“家裏平時都是我做飯,所以熟練一些。”

“你家的其他大人呢?”原野接着她的話問道。

解憶接過他遞來的鐵鍋,将鍋架到爐上,一片片火腿和罐頭裏的番茄接連入鍋,她又接了一大瓢水加了進去。

“我家只有媽媽。”解憶說,“我媽是個教授,平時都在實驗室帶學生,連吃飯都常常忘記。為了讓她按時吃飯,我學會了怎麽做便當。”

“那豈不是很辛苦?”

“提前備菜,每次都準備好一周的量,要帶飯的頭一天再花十五分鐘做好,第二天微波爐加熱。只要習慣了,其實也不覺得累。”

原野沒有全盤接受她的說法。

“累還是累,只不過就像你說的,習慣了。”他說。

解憶攪動番茄火腿鍋的動作頓了頓,因為她發現,他竟然一言擊中了她藏起來的那一部分。

原野握着鋼絲球,使勁兒地搓着不鏽鋼筷子上的一塊陳年污漬。他一邊專注地搓着筷子,一邊對解憶說道:

“從小到大,我家幾乎是我媽在做飯。等我考大學了,我也經常忙得錯過食堂飯點。我媽不樂意我吃外賣,又不想我挨餓,每天四點起來給我準備飯菜,我每次讓她別做了,她也總是說習慣了就好了。”

“但我知道,習慣不意味着輕松,習慣的人只是更會忍耐了。有時候,我會後悔報考本地的大學,早知道就去遠一點的地方好了——”

原野終于洗幹淨筷子上的污漬,他甩着上面的水,忽然看向解憶:

“對了,你剛剛說的備菜是什麽?能夠提高做飯的效率嗎?”

05年的時候,備菜的說法似乎還并不流行,原野一邊聽一邊點頭,連連稱贊解憶的點子不錯。

這是解憶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原野是生活在二十年前,2005年的人。

解憶凝視着原野,後者注意到她的目光,局促地用手背擦了擦臉。

“……我臉上沾着東西了?”

鍋裏的番茄火腿開了,咕嚕咕嚕地冒着小泡。

“我在想,”解憶說,“二十年後的你是什麽樣子的。”

原野原本有些緊張,聽到她的問題不禁啞然失笑。

“二十年後?太遠了。”

番茄的香味在空氣中漸漸擴散開來。

解憶低下頭,輕輕地說了一句:

“你以為很遠,其實一眨眼就到了。”

“查克拉的氣味吸引了我,果然我沒來錯地方……”

忽然出現在廚房門口的周然打斷了剛要開口的原野。

周然佝偻着背,一手捂着肚子,游魂般晃了進來。他縮着肩膀,往鍋裏看去:“不錯,比我想象得好多了。什麽時候能吃?”

解憶估摸了下時間:“十分鐘吧。”

“我去叫其他人起床。”周然讨價還價,“把最多的那份留給我。”

不等解憶答應,他已經轉身走了出去。

接下來的十分鐘,解憶繼續熬湯。番茄的香味越來越濃,随着沸騰的湯汁擴散在廚房裏。

熄火後,原野拿來餐車,兩人合力将十碗滾燙的番茄火腿湯送到了相隔八個房間的餐廳。

他們進入餐廳的時候,牟老師已經先到了。解憶把碗端到他面前的時候,他擺了擺手,笑着說道:“我等大家來了再吃。”

緊接着,馮小米也打着哈欠踏入餐廳。

這時解憶和原野已經将剩下的九個碗都擺放在了各個的位置上。

馮小米随便挑了個位置坐了下來,也不動筷,說着要等高哥。

之後是高山寒和唐柏若,他們一起進入餐廳。高山寒依舊坐在黑色的輪椅上,帶着禮貌的微笑靜靜地入場。唐柏若則神情困倦,眼底有些青色,看上去昨夜沒有睡好。

沒過多久,陳皮和高山遙也到了。高山遙看了一眼餐桌上的東西,臉上閃過一絲嫌惡,但什麽也沒說,挑了馮小米身邊的位置坐了下來。牟老師打起笑容,朝他問好,後者敷衍地點了點頭,似乎心情不佳。

高山遙不等任何人,坐下就開始吃。高山遙動筷後,其他人也陸續動筷了。

最後到達的是宗相宜,她臉上的妝還沒卸,衣服也穿得十分整潔,比起其他人,更像是來水中酒店度假的白領。

宴會廳裏還差一人。

除解憶和原野,其他人好像都沒有發現。

“周然呢?”原野問剛剛拿起筷子的宗相宜,“你看見他了嗎?”

“我怎麽知道?”宗相宜皺起眉頭。

“你沒看見?”

“你這話真奇怪,他昨晚不是和你們在一起的麽?問我做什麽?”

“他今天早上自告奮勇去叫所有人起床吃飯。”解憶開口。

“……我不知道,他沒來叫我。”宗相宜說完,低頭喝起了湯,對周然的蹤跡并不關心。

解憶和原野彼此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的眼神裏找到了一絲不安。

更加詭異的,是其他人漠不關心的态度。

“今天早上,都有誰看見了周然?”原野朗聲問道。

餐桌上稀稀拉拉只有三聲回答,分別是陳皮和馮小米、牟老師。

由于沒有時間作參考,甚至分不清三人誰先誰後。

“你們的隔壁都有誰?”解憶問。

“我左邊是空房間,右邊是馮小米。”牟老師說。

“沒錯,我左邊是牟老師。”馮小米說,“右邊是陳皮,我本來想挨着高哥的,這小子快了一步,真是陰險狡詐!”

陳皮懶得搭理馮小米,眼皮子也沒擡一下,只顧着吃碗裏的食物。

“你的右邊是高山遙?”原野說。

“那又怎麽了?”陳皮挑釁地看着他。

火星子有燃燒的跡象,牟老師無愧于和稀泥第一人,瞬間察覺到了危險。

他搶先一步開口道:“說不定是上廁所去了,這小子,讀書時候就慣會磨蹭!我們也別太敏感,先等等啊,先等等。”

“人命關天的事,算不上敏感。”原野沒買他的帳,沉下臉道,“我去找一找,你們在餐廳裏別亂走。”

“我也去。”解憶說。

原野看了她一眼,沒有反對。

他們在各異的目光中走出餐廳,像兩個離群的怪人。

包括九間豪華套房在內的所有房間,因為沒有鑰匙和房卡的緣故,只能從內反鎖,人不在裏面的時候,所有房間的門都是開啓狀态。

為了安全起見,解憶和原野沒有分頭行動。他們找過一間間房間,在走廊上呼喊着周然的名字,回應他們的只有寂靜。

搜索完所有房間後,他們發現最壞的預想發生了。

在這插翅難飛的水下酒店——

周然人間蒸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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