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鳳兮歸故鄉
在鐘離這幾日,元宏每天都來親自侍候馮誕吃藥,馮誕這幾日變得聽話多了,元宏讓他吃藥,他就吃了,只是因為他清楚,自己已病入膏肓,早就藥石罔效了。
元澄一直催促着進軍,二十二日的時候,元宏也不得不走了。
走的那一天,元宏去跟馮誕道別,馮誕已近彌留了,勉強坐起身子,看着元宏,虛弱道:“陛下,你去吧,不用擔心我。”
元宏微微紅着眼眶,握着他的手道:“你好好養病,等我回來好嗎?”
馮誕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我會等着陛下的,我還要看到陛下一統天下呢。”
元宏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嗯,我們還要一起去長江泛舟呢。”
馮誕也微微紅了眼眶,可是他已經沒有眼淚了,“我昨夜夢見姑姑了,姑姑說她來接我了。”
元宏一怔,眼淚瞬間流了下來,他始終都記得少年時期,活在馮太後陰影下的自己,記得馮誕對他的保護,他沒有忘記過馮誕對他的恩情。
在馮太後駕崩後,所有人都意識到馮氏大廈将傾,開始疏遠馮氏的時候,他明知馮誕才德不配,還是不停的給他加官授爵,堅持立馮清為皇後,像當年他保護自己一樣的保護他。
可如今,自己卻要親手取了他的性命,甚至會連累馮氏滿門,他怎麽對得起他啊!
“別說傻話,太後會保佑你的,你不會有事,所有人都不會有事。”
得到元宏不族滅馮氏的承諾後,馮誕松了口氣,勉強一笑道:“是我自絕于天地,自絕于君父,我,死不足惜。”
“思政,我沒有怪過你,從來沒有怪過你。”元宏哽咽道。
“陛下寬容,可臣也無顏再見陛下了。”
“思政,別這樣,我會讓人治好你的。”
元勰聽不下去了,紅着眼道:“皇兄,別辜負了小表叔,他自病倒以來,一口藥都不吃,就是不想再拖累了皇兄,阻礙了皇兄的大業!”
元宏一震,眼淚呆呆挂在臉上,看着馮誕道:“他說的,是真的嗎?”
“陛下,別耽擱了,将士們都在等着你呢。”
“思政,你怎麽這麽傻?”元宏無言恸哭,然後有些手足無措的抱着馮誕道:“我們不打了,不打了,我們回洛陽,我帶你回洛陽,我讓徐蹇,讓王顯給你治病,你會好的,你不會有事的。”
馮誕嘴唇微微顫抖,拼着最後的力氣對元勰道:“彥和,帶陛下走!”
元勰上前拉開元宏,“皇兄,別辜負了小表叔。”
元宏紅着眼道:“思政,我求你活下去,你等我回來,一定要等我回來!”
“好……”馮誕看着他,眼中閃着光,最後對元宏笑了笑。
元勰把元宏拖到帳外,元澄把馬牽給元宏,元宏翻身上馬,擦了擦眼角的淚,囑咐元勰道:“好好照顧他。”
元勰點點頭,“皇兄別擔心,我會照顧好小表叔的。”
元宏嘴唇微顫,卻什麽都沒有再說,揚鞭而去了。
元勰返回營中,扶着馮誕躺下,“彥和,他走了嗎?”
“嗯,皇兄已經走了。”
“那就好。”馮誕虛弱道:“那我就能放心的走了……”
“小表叔……”
黃昏的時候,馮誕許是回光返照了,他對元勰說,他想再看一次落日。
元勰強忍着眼淚,扶着他坐到了帳外的一處小坡頭,馮誕伸出手,落日的餘晖從指縫中映入他的眼睛。
馮誕眯着眼,虛弱道:“彥和,我想回平城了。”
元勰哽咽道:“小表叔,等你好了,我就帶你回去。”
“我想見她,我真的好想好想見她……”
元勰一怔,“小表叔,你說的是誰?”
馮誕嘴唇微顫,手指緊緊攥着那一塊玉佩,他看着北邊的方向,仿若她正在向自己走來,馮誕微微笑了笑,卻覺得眼皮越來越重,越來越重,他閉上眼睛,靠着元勰的肩膀道:“我大約,再也回不去了……”
他生于桃花爛漫的三月,終于楊柳依依的仲春。
魏太和十九年春,二月二十二日辛酉時,司徒馮誕薨。
青陽二三月,柳青桃複紅……
酉時終刻,馮誕的死訊從鐘離傳來。
元宏在馬上靜靜聽着侍者傳訊,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元澄微微紅了眼眶,看向元宏。
龍,終是親手拔掉了自己的逆鱗!
元宏覺得眼前的火把有些刺眼,晃的他眼睛有些暈,他有些疲憊的吩咐了一句,“你們別晃了。”
元澄一怔,元宏在說什麽?
而後,元宏突然從馬上栽了下來,元澄大驚失色,“陛下!”
一群人慌忙的圍了上去,元宏什麽也聽不到,只覺得耳朵周邊一片嗡嗡的聲音,他覺得腦子快要炸了。
元澄扶着元宏起身,元宏一手扶着額頭,一邊緩緩站起身子,他覺得喉嚨有一些堵,那種痛苦的想哭卻又哭不出來,想說話卻一個字也發不出聲堵,他微微張着嘴,想強迫自己說些什麽,可從喉嚨吐出的,卻不是任何聲音,而是一股甜腥。
他伸手摸了摸嘴角,看見手上有一些紅紅的痕跡,是,血嗎……
元澄大驚失色,讓人宣太醫,宣太醫!
元宏擺擺手制止了他,自顧自擦掉嘴角的血跡後,又翻身上馬,若無其事地吩咐元澄道:“回鐘離。”
元澄一怔,鐘離距此五十裏,可敵軍據此不過百裏啊!若敵軍得知元宏此時抛下大軍返回鐘離,派人來刺殺怎麽辦?誰都不敢拿元宏的性命冒險!
“陛下三思,敵軍距此不足百裏,萬不可拿自己的安危冒險啊!”
元宏面無表情的執起馬缰,“回鐘離,我必須回去見他。”然後策馬而去。
元宏走的突然,元澄沒來得及攔下元宏的馬,而後立刻翻身上馬吩咐将士道:“騎兵營帶兩千精兵随我護行,其餘人原地待命!”
“是!”
而後,元澄立即策馬追上元宏的腳步。
戌時,元宏抵達鐘離。
元勰看到他微微有些驚愕,“皇兄?”
一路疾馳,風塵仆仆,元宏有些失魂落魄地推開元勰,徑直走到馮誕身旁,他躺在床上,看起來那麽平靜安詳,元宏顫抖着手撫上他蒼白而無血色的面容。
突然,他眼神一動,對元勰道:“六弟,你摸摸,他身上還是溫的,他怎麽會死呢?你們在騙我。”
元勰微微鼻酸,強忍着淚水道:“皇兄,小表叔已經去了。”
元宏有些手足無措的抱起馮誕,紅着眼道:“思政,我回來了,你看看我,你睜開眼看看我,求你,你看看我……”
元勰忙上前拉住元宏道:“皇兄,他死了,他已經死了。”
“你胡說,他不會死!他說了會等我回來,我回來了,思政,你怎麽食言了呢?”元宏痛哭着搖着馮誕的身子,“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皇兄!”元勰拉着元宏,想讓他放下馮誕,三人拉扯之際,突然,一塊玉從馮誕身上滑落,二人俱是一怔。
元宏松開了馮誕,元勰連忙扶着馮誕躺好,元宏撿起玉佩,那是高照容的玉,眼淚大滴大滴從他的眼眶滑落,你到死,還在想着她嗎?
“皇兄,節哀。”元勰扶着元宏的肩膀擔憂道。
“他有什麽遺言嗎?”
“他說他想回平城。”
“還有呢?”
“他說他想見她,好想好想見她。”元勰心緒複雜道:“她,是誰呢?”
元宏嘴唇微顫,扶着額頭任由淚水流淌,他啞着聲音,有些疲憊的吩咐道:“出去吧,讓我和他單獨呆會兒。”
元勰擔憂的看了看元宏,嘆了一口氣,轉身出去了。